行人出版社的《傭兵隊長》是青年培瑞克在 1950 年代投身文學創作的最初作品,送伽利瑪出版社審閱後被退回,認為不具出版價值。這份退稿後來在一次搬家事件中被作者自己誤以為是廢紙清理掉了,就此成為一本僅存在於傳說目錄,受到異類崇拜的cult 經典。培瑞克去世後,他的傳記作者兼文本研究者遍訪認識他的友人,才從積塵的儲物間找出當年培瑞克委請幫忙試閱的複本。不知道伽利瑪當年拒絕出版這本書的理由是什麼?但我認為,如果在今天,有人寫了這樣一篇小說投寄出版社,照樣會被退稿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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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贋畫師謀殺了僱傭他繪製假畫的老闆的故事。首先從現實面考察被培瑞克選中作為主題的偽畫業,很少攤開給人看的業界運作情況可能並非小說家側寫的那麼回事。
培瑞克以僅此一回的方式提及〔實際上=技術性略過〕贋畫師和買家之間一連串由不同中介組成的業內聯盟,而將重心完全置於畫師作畫的技巧與他的古美術知識。在培瑞克眼裡,偽畫這行業=繫於天才的文化商品製造業,成功與否端賴是否有高明的畫師產出專家亦難辨真偽的假畫。培瑞克用文字為讀者描繪關於這一行業的圖像,整個產業鏈裡的節點與從業員如畫商、鑑定師、藝術經紀、拍賣場、展覽館、古董市場、藝廊與專業期刊的出版編輯等等,其出場不會多過在片場邊緣露臉一次的臨演,而且除了被謀殺的畫商,沒人有半句台詞。
(2)
光憑常識就足以判斷假畫這個行業不可能以贋畫師為主角一人支撐,而有賴整個市場機制運作,將假畫成功銷售出去所必須調動的每一個產業角色,重要性並不亞於假畫的繪製。賣不出去的假畫連 nothing 都不是,產業重心由生產製造轉移到消費服務,直接討論行銷的論文比藝評更容易被文化研究期刊接受儘窺風向之改變。
(3)
以社會新聞裡的本地經驗為例,大陸許多清宮庫藏及民初畫家的作品流落海外,細心敏感者可以察覺,頻有畫商不動聲色在私人藝廊策展,印了精美畫冊,但低調不欲人知,所圖僅是日後拿出展覽資歷與圖冊,有助誆信土豪買家。這種從源頭開始偽造出生証明的手法,近年作工又更細膩,以大批真蹟掩護,雜進一兩幅偽制或風格相似較不知名的畫作妄稱名家〔連贋畫師都根本取消了〕,成功申請在國家或城市具指標性的美術館展出,進而安排全球串聯巡迴登場露臉,策展人、收藏家、藝評界、多多少少知情的藝術行政官員,以及源源不斷進入甕中,在身份其實有問題的畫作前自拍打卡、撰文猛推,為假畫身價累積 google 訊息的每一個人,全都納入由產業鏈串起的共謀社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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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培瑞克筆下的主人翁全身心投入仿繪〈傭兵隊長〉這張名畫,結果卻創作出一幅異於原作,倒是和自我精神樣貌雷同的鏡像,進而產生自覺,贋畫師不是為自己作戰的自主戰士,只是受偽畫產業聘僱的傭兵隊長。遂認為所謂「畫家」應該要=堪配稱得上是一幅畫的「作者」,指涉了個性/風格/原創/自覺/自我實現/簽上自己的名字……等等一系列相關的意義群組;贋畫師只是摹仿/複製/受限/塗銷自我個性/永遠 follow 在別人後面。主人翁自白仿作沒有意義,一輩子當個贋畫師所成就的極限不過就是按照字母排序,畫盡美術名人辭典裡的所有畫家。〔他如果生在現在,很可能會仿史蒂芬周的口吻說每個人其實都是贋畫師,按名單收集世界上所有米其林餐廳,或部落客寫過的全部十大、五十大、百大最美景點。〕人生捆綁受限,無由脫身,因而立意殺掉挾制他作畫的偽畫商,在哲學的意義上為自己掙得讓生命重新誕生的機會,他自己把新我接生出來,真正成為他自己了,或者可以說自己就=上帝了。
(5)
這是分明已經退位下來,不再流行,奉個體為大的主體性神話,以為有這樣一個單打獨鬥的個人,與社會的挾制力量對抗;現時代一般人接受的存在論模型依附後現代以來歷經好幾重解構淬煉的全球化經濟現實,早就不是青年培雷克視為絕對理想加以接受的人文老套了。
(6)
一個青年小說家被退稿的初作,埋塵幾十年直到去世才為它創造了面世的商機。假設是在今天,有人寫了這樣一本小說投寄出版社,揣測可能得到的評閱意見如下:
(a)從作者對偽畫這一行業的描繪與設想,可以明顯見出他缺少對「社會存在」的真正認識。根本沒有個人與社會對抗這回事,社會已把個人吞噬。而且就算把社會殺了,也並不會解放自己獲得自由勝利。(b)至於將作品成就完全繫於個人作者,也早被改奉好幾款不同品牌之作者已死理論的文化生產領域掃下供桌,不予接受。事實上,今日的文化生產者將其作品投入市場再不是以個人武功決勝負了〔很多新書封面一大串推薦者的名字每 個都比作者大〕,基於市調的企畫與行銷策略,人脈、金流、廣告、抬轎、造市,要懂得露出技巧,塑造名氣、反饋、經營粉絲團,即使作品只有封面沒有內頁也沒關係,只要你不怕廚房髒,不怕開水燙,把一切都交給專業團隊和產業機制幫你打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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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視《傭兵隊長》裡的仿畫產業運作概況,可以層析出作者不加思索天真以為理所當然之類作者論的主體性神話,這是思維政治與文化政治的雙重不正確。現時代已不再須要這種自視、自許為存在大神的作者,要求能配合、適應良好,自甘自願委身社會機制擔任供貨點一個能扛業積的書寫職工。培瑞克亂搞自我獨大,動輒拿自己的靈魂去砸市場經濟,他以為殺死出版社老闆是社會扺抗的有力象徵,殊不知從人家那邊看來,只是跟不上時代演進的虛弱吶喊,無效的恫嚇。這本 1950 年代被出版社拒絕的青年小說家試筆初作,換作今天仍會遭受拒絕請回的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