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上週六中午在養老院的文娛室，一個也算照過幾次面的都會型時髦歐巴桑〔養老院的看護都喊她楊博士，不知道什麼職業， 每次聽她跟護理長說話遇到病名、藥名，都是用外文發音，總是習慣說我google過了如何如何，應該是有生化理工背景的科學女博士。〕興沖沖跑進來把電視轉到國興衛視說還差幾分鐘等著要看〈東京愛情故事2020〉。第一個鏡頭還沒完〔聽到吚喔啊唷似乎是床笫之聲〕就聽她喊〔也不知是在跟誰解說〕：「有沒有搞錯？莉香是我們那一代很多女生嚮往的樣子呀，那個時候台灣、大陸很多人都有看，大家都想當莉香那樣子的人。」
　　
　　因為這位女博士太投入嚷嚷了〔廣告公司嗎？以前運動品牌剛起來，艾迪達呀，耐ㄎㄧ呀，就是最時髦的公司了。另外還聽到她氣憤不甘心用批評的語氣說，「根本就是力查表」，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彙，直覺有不好的意思。〕看看四下除了女博士來探望腦袋完全呆掉〔既不認得自己女兒，也聽不懂人說話〕的爸爸，再沒其他人了，也許她真是在跟我說話，只好禮貌性的把攤在桌面的東西收一收，跟著看一下電視。此後女博士偶而轉頭有一搭沒一搭跟我說話，知道我沒看過鈴木保奈美、織田裕二和江口洋介合演1991年版的〈東京愛情故事〉，其實根本連知道名字的日劇都沒幾部，〔我只在很後來電視重播〈高校教師〉時看過一次，又看了比日本延後5年才首播的〈長假〉及緊接著上檔的〈美味關係〉等三、四齣。〕就一邊微仰著頭朝向高高吊掛的螢幕，另一邊又熱心把時間座標調校到30年前幫我回顧提要，直到唱完片尾曲跑完字幕和下集預告，才意猶未盡站起來跟我說這兩天會把舊的日劇放在我媽床頭櫃的抽屜，找時間把功課補一補，下星期還可以一起坐在這裡看電視，云云。昨天去看我媽，抽屜裡果真有一盒11集的VCD〔按日本節目慣例，1集扣掉廣告和片頭片尾實播43分半，11集剛好是8個鐘頭，就熬夜一口氣看完了。〕

　　　　　　　　　　　　　　　　（1）
　　
　　第一個強烈的印象是這齣1991年的舊日劇確乎是日本泡沬經濟時期拍攝的作品，角色穩定就業，完治上東京求職預期光明前途，公司沒什麼大的風波，沒有人事角鬥（一點小事很快就擺平了，大家仍是玩在一起的好同事，沒有經營危機或其他不安因子，位在管理層的經營者總是偶而露個面悠閒來去，進出公司隨意丟下幾句話，最大的事不過找人陪吃飯而己，一切穩定朝向無限成長的世界。〔即使表面似一片浮萍載浮任漂的三山對未來也有好的盤算，認為成功是水到渠成手到擒來不用操心的事情，不是嗎？〕回想我看過的那幾齣日劇，故事開始時的角色設定都是失意、失敗的人，1993年的〈高校教師〉中被教授利用完就丟，委曲棲身高校在動物園池塘邊從生物學娓娓講起，講到痛哭說自己曾經以為的一切都破滅了，落得什麼也沒有，惹得少女二宮繭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在風中也隨他一同而哭的真田廣之，1996年的〈長假〉與〈美味關係〉中因人生失意同採自我流放態度的木村拓哉與唐澤壽明，木村的老師在老伴死後整理遺物才知道妻子多年來對自己的背叛，即使唐澤壽明在職場上意氣風發的死對頭後來精神也遭逢破滅性的崩潰以致無法繼續職場生涯，這些故事開始時的角色設定，顯然都是回應泡沫經濟破滅以後公眾集體對社會前景的心理知覺。由是，我的想法是：這一齣1991年的東京愛情故事＝發生在泡沫經濟所吹出的那個除了愛情之外什麼事也沒有，什麼事也不用擔心的泡沫保護罩裡的神話。　　
　　
　　
　　　　　　　　　　　　　　（2）
　　
　　莉香＝養老院以前看過這齣劇的女博士所說他們那一代女生集體嚮往之獨立自主的範型，不受傳統社會賦予女性之刻板印象的牽制與束縳，脫離所謂「女性化」、西施捧心式令男生我見猶憐的病態柔弱形象，在性別扮演上走出閨閣，〔91年版的莉香在服裝上不曾穿過飄飄然的裙裝與高跟鞋，幾乎都是以褲裝出場、隨時可以大刺刺彎腰、坐或蹲在地板上，不必在意兩腿有沒有併攏好、走光、翹臀翻裙與其他美姿問題，光是前面幾集鏡頭一再特寫莉香的平底鞋就算不清有多少次。此一特質在2020年新版本中取消了，莉香穿衣打扮不乏——也許是男人眼中，也許是自己喜歡自在——女人的性感。〕不再只是順從、服侍家庭，附屬於男性的角色，也能出去闖盪，有機會留學、獲得在外國生活與工作的經驗，工作能力強，感情主動，想要什麼都可以自主追求，簡言之，就是西方有關個體性之現代話語在亞洲女性的第二輪上演（福柯曾說是否能夠自在開口講談有關性的話題＝衡量個體現代性的指標，由女博士對2020版本開場第一個鏡頭莉香視性與食無異之露水姻緣由女生主動操控之床戲大驚小怪來看，對這項指標之開放程度的接納無疑表現了世代差異。）
　　
　　
　　　　　　　　　　　　　　　　（3）

　　但我想不是每個觀閱者都像女博士那樣認同莉香、都將她視為一個正面評價的人物，也會有人對她的作風不滿意，給她一顆星負評吧？這些人可能是公司裡八卦他私生活的人，尤其2020版第1集在內部會議提出企畫被莉香不留情面羞辱吐嘈的男同事。可是這種屬於反派角色的厭惡可不能明說出來，只能以隱晦 的方式間接表達。確實，觀閱大眾對莉香的負評附著於劇情被吸收進故事結構：當無數類莉香這種能力高強之獨立——脫離男性統治——女性加入職場競爭以後，男性之權力、地位的平均水準線勢必下降，拱手交出以前性別保障時代能夠攫取、分配的資源，於是他們說：『好吧，莉香，你這個好樣的普羅米修司女子，照耀個體獨立性的火把算是被你拿到了，但從此你的感情就得受苦，以後凡你喜歡的人總是會抛棄你選擇別人，這就是我們集體判給你擅自獨立的原罪。』
　　
　　至於里美，女博士咬牙切齒說「最討厭這種人」〔我去google過了，原來說的是「綠茶表」，網路用語指愛撒嬌扮柔弱喜歡在男人面前示弱的女生〕，莉香型的獨立女性在職場打拼累個半死，回過頭發現他們在感情競賽場上很可能會輸給這種傳統扮相柔弱依賴型的女生，心裡當然不爽：『我幫女人在前面衝鋒陷陣奮鬥老半天，好不容易都獨立了，回頭卻發現…… 這種女人＝扯女人後腿的女人。』〔a.其實我放在心裡沒敢說的另一個想法是以莉香為偶像的人，她們本身並不完美，很多時候不是那麼敢踏出腳步，皮相裡多少保留了幾分里美模樣沒有褪去，遂厭恨死那樣不乾不脆的自己。想像每個觀閱反應＝面前有張投影螢幕，發表觀閱意見的時候會不自知地把自己所在的社會位置也一併po上去，討厭死里美這種人也有可能是因為在螢幕上不經意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自己。b.當然，下次看電視的時候女博士也會就我說的評詞暗中揣測我是什麼樣的人，我的出身，我走過的人生路徑，我的所在與電視螢幕的相對位置，我是從什麼視線張望這一場演出，等等。〕
　　
　　
　　　　　　　　　　（4）

　　可是我並不討厭里美哎〔老實說，我不討厭柔弱型女生，不討厭任何類型的女生，我想大部份男生都跟我一樣。〕〔女博士抬眼看了看老年痴呆的爸爸，又回頭別有嘲弄意味地瞄了我一眼。〕畢竟在現實中才剛出社會，能夠一舉成功闖出英雄事業躍升人生勝利組的人只是傳說中的極少數，尤其日本大企業講究嚴守前輩與後進的職場倫理，就算立了功也還是得按步就班樓梯一階一階爬，破格躍升拔擢為少年將軍在日本企業文化中實屬罕見。這種暫時只能給人當下手之自我委曲的感覺在主觀上必須擁有一個洩導式或昇華式療癒的管道，比如可以透過眼前主觀投影之螢幕，在心理的幻影上，如果有機會在一段故事中體恤、釋放自己的同情心，幫助一個傳統型柔弱、非常依賴自己的女生，那在感覺上自己不就是有能力承擔、能讓人依靠的英雄了嗎？有效率地生產自我之投影，這就是愛情神話最主要的精神面貌之一，投影裡柔弱依賴型的女生在心理學上給了“普通男生”們之英雄身份適當的填充、反饋、彌補與支撑。（我不知道普通男生若在現實上遇到一個想依賴你的女生是會趁勢讓出自己的胸膛給人靠？還是像我一樣對自己的無能早有認識，遂很沒種的轉頭逃跑？）
　　
　　
　　　　　　　　　　　　　　　　　　　　（5）

　　2020版的第一集透露出在生存遊戲密室脫逃裡常見上方一塊經濟鐵板壓下來，只剩一小塊空間。在這一小塊生存空間裡，以潔癖的名義，圈圍出一塊出愛情神聖的領地，（這個時代大量的流行術語詞彙表是劈腿、渣男、小三等等。）其表現於儀式性的告白文化，取法公司會社間往來要簽合同備忘錄意向書，一開始就得來這套〔一個像上白石萌音那樣穿制服負責量血壓血糖餵藥打胰島素的可愛看護士插進來抬槓，你很奇怪哎，不先告白不然要怎樣開始？愛情告白怎麼又跟職場文化扯一起，莫非是下班後華麗轉身嗎？〕第一集就在一定程度上打破91年版維持了好幾集的曖昧性〔丸子向里美告白了，三上親吻了里美……〕〔同一個上白石萌音又搶話，誰說？我覺得他們這樣才更曖昧呢。〕好了，好了，先記到這裡，好幾家爺爺奶奶吃飽尿床打翻東西不肯吞藥哮喘痙攣又趁機偷牽外籍看護的小手院長抓狂急著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