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去大菜市場〔自從我媽說她想要休息不再出門買菜，先是父親換穿破皮鞋拉生鏽的菜籃車走路去大市場，幾年後由我接手。我都趁星期天趕早，夏季天濛濛亮冬季還是一片漆黑，開車過去在出入口周邊違停，依固定動線將一星期所須菜蔬物資快速採買完畢。奇怪我媽一年到頭永遠只吃相同幾樣食物，從未考慮均衡攝取營養，也沒有旬味的概念，不肯嚐鮮，嚴禁任何人擅自作主為她更換餐桌菜色。曾經好幾次說要把我上菜市場代我媽買菜，從出門開始所有魚肉菜蔬青果零食全部動線與交易過程，每一格畫面都用文字拍照，高清放大，詳細寫出了卻一樁心事，卻總是一再拖延，不知哪年哪月故事才能完結終了。〕將車停在側門入口，進入後直奔本來專賣高麗菜後來兼賣一點白蘿蔔的蔬果行〔由可能傳承第三代或第四代手腳俐落的年輕女人負責打理，對我很客氣。有次我在她對面專賣馬鈴薯與紅蘿蔔的攤子前掏錢付款，將找回的銅板和幾張紙鈔一把握在手裡揉進掌心塞入上衣的斜口袋，趁著我彎腰提起暫擱地上盛物的大手袋，口袋裡的紙鈔順勢掉了出來，摔在地上。騎改裝摩托車後頭拖曳好幾節滿載貨物之車籠子的先生90度大轉彎返頭察看內輪差瞧見了，加速駛離現場之餘丟下一句，誰的錢掉在地上？我下意識伸手探口袋，一個長年在菜市場遊走各處的阿婆搶快蹲下將錢拾起，我說這是我的錢，她朝我挺了挺身子，嘴裡咕咕噥噥。我急了，四下張望，希望尋得正義奧援。然而專賣馬鈴薯紅蘿蔔的女人竟不幫我講話，面無表情（＝擺明這事與她不相關，可是將一百元對折成長條狀將其他八百元卷起來明明是你家的理鈔手法呀。）靜觀眼前兩造自行解決紛爭。我下意識腳步退卻，向來不敢與人爭執的我又羞又惱，整張臉都漲紅了。然而想到若是放棄權利，回家拿錢再來採買，一來一往擔誤時間，很可能附近車位都被佔據，得停到稍遠處。而這稍遠處，並未享有菜市場週邊在清晨天色剛亮未亮時段的治外法權，肯定會被開單拖吊。如此我整個上午的時間表都會被打亂，不得已壯起膽子假裝強硬。阿婆害怕了，將錢丟在地上，一溜煙消失了，現場留下從她嘴裡持續吐出一串接一串我始終沒搞懂不知表白什麼咕咕噥噥難解的詞彙。我轉身去高麗菜攤，手腳俐落的年輕女人將剛才發生的事全部看在眼裡，見我失而復得的紙鈔依然露出斜口袋，朗朗可見，就好心關照我，錢要收好，不要再掉了，態度和善語氣親切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大姊姊，那令人難忘的溫柔謦頦至今仍駐我心在耳畔迴響等等這類情事暫且按下不表，我要說的是後來姊姊家開始在高麗菜山旁邊另堆起兩座比較小的白蘿蔔山，洗過和帶土兩種，與我今日遭遇的事情相關。〕蘿蔔山後有時由姊姊之只在假日才來幫忙的大學生妹妹顧守，有時是個看起來像家族中大伯的小孩那樣的少年，昨天則是一位我沒印象的陌生阿婆。我瞥了瞥臨時用瓦楞紙板寫的牌價，1 斤16元，撿了一根個頭不大有點偏小的傢伙交給阿婆秤量。88元。一下子我腦袋有點轉不過來，付錢找贖同步在內心打了一會兒算盤，算出這樣豈不是等於5斤多嗎？那會是一根多麼碩大無朋的蘿蔔呀？應該是前手買家離開後電子秤沒有歸零導致的錯誤，就再提問一次有意確認清楚。雖然當下並沒其他客人，可這位外表看起來終身是菜市場人的阿婆頭也沒抬就率直維持原判，88元。我想她家族幾代從事蔬果買賣，此刻坐在大大寫著1斤16元的牌價旁邊，只賣蘿蔔，沒其他物事，難道沒意識到一根個頭小小可能連1斤也不到的蘿蔔喊價88元不㝷常嗎？〔這不是不甘損失幾十塊錢差價的問題，是我向來怯懦，不敢跟陌生大人說話打交道，糾正，請求，幫忙恢復對我有利的秩序。我想到小時候我媽要我拿用完的醬油去巷口朱家小店退瓶，拿退返的錢買半斤鹽回來。我不敢，乾淨透明好看的汽水瓶才有錢可退，擱在廚房髒污污油膩膩人家不肯怎辦？覺得羞恥，害怕被人拒絕，忐忑，惶恐，走過朱家小店佯裝若無其事又回頭踱步走，如此數度徘徊始終壯不起膽子，遲遲未敢進去，就懷著憂懼不安的心情把瓶子放在水溝邊上嗚嗚咽咽哭著回家了。國中第一次月考，老師發還考卷檢討訂正，發現少給了兩分。我想跟老師討回這兩分，這樣就及格了，成績單上可以少一行紅字，可是無論如何不敢走上前去。坐我隔壁的麼小小察覺我面色惶惶然，呼吸急促心跳加速，額頭滲出晶瑩斗大汗珠。問明原委以後，一直鼓勵我不要害怕，拿著考卷去跟老師說少了兩分呀，又不會缺一塊肉，為什麼不敢呢？我幾次逼迫自己踴躍向前，可總是臨危惴慄一再退縮，很怕事情不會按我設想的結局順利發展……〕我感覺自己精神人格退縮回到小孩狀態，抱著一根帶土的白蘿蔔，羞紅了臉，不好意思開口跟她說算錯錢了，沒膽量請她再秤一次，重新計算。只好壓抑自己對事實的認知、不快，更多是膽怯〔或者解釋成與臉皮薄有關的所謂身段〕，當下〔在我未及轉身離去之前〕我已知道，就從此刻瞬間開始，我會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記得這件事〔如同我之求學史最後一次＝第6度輟學，返回菜市場躲藏。有次停等紅燈，一個騎摩托車的老頭追上來猛烈拍打車窗，說我輾到他的腳了。接下來跑老遠過橋跨縣市載他去指定的國術館搓揉按摩貼膏藥，他從一路談話中測知我這輩子從沒和警察打過交道，無論怎樣也不想去警局，怕沾惹麻煩不潔上身，遂開口要求2萬6千元賠償。雖然我也測知他心內盤算，可我光想著父親去世後銀行帳戶裡還剩些錢，這筆賠款雖然心疼，但還付擔得起，就把車違停路邊，去便利商店ATM提款交付予他。還有始有終體貼載他回事發地點囑咐小心騎車多多休養。到了地頭我連車都還沒停穩，只見他迫不及待拉開車門，一隻腳穿鞋，貼膏藥那隻赤裸，行動無礙飛速奔至摩托車旁，跨坐，發動，一溜煙跑了。數月後，在菜市場吃自助餐抬頭看電視新聞報導警方破獲某家族兄弟七人全都從事假車禍詐騙行當，每次得手數百至數千元，領頭的大哥年齡都已經七十好幾了。我看螢幕上橫站一排每人面貌長相都與我遭遇的那位老頭兒有些相似呈等差序列依次遞減的兄弟一族們，判斷他大概排行老二或老三。這件事糾結在我心裡，每隔一段時日就對自己——假想有個願意聽我嘮嘮叨叨的聽眾——重述一次。〕

　話說接下來我風風火火把動線走完，兩手拎著足夠我媽吃上一星期的食物〔父親去世後她胃口特佳，吞食量足可跨海去日本參加大胃王新人賽引來主持人驚呼讚嘆，老太太，您食慾真好。〕先去她獨居的房子擱下〔仍然是趁早違停路邊〕，進門交待今日買了些什麼魚肉菜蔬零食果乾，才返回自己住處。光是這一路上，儘想著剛才88元的白蘿蔔，就已經接二連三對著想像中的聽眾，從頭到尾把事情仔細描繪了好幾遍。為什麼不敢提示人家算錯錢了呢？〔對方並非存心訛詐不老實，可能只是家庭事業兩頭操忙一時疏忽恍神，忘了將電子磅稱歸零。只要再出聲詢問，容阿婆講兩句自我解嘲調侃年老智衰的笑話，我也客套輕鬆回應，事情不就圓滿了嗎？可是高麗菜姊姊如果有用眼角餘光關注著我，知道我向來只負責張羅我媽一人吃食，聽見連喊兩次88元，為什麼沒有過來助我解圍呢？〕此處要點並非我被人不公平對待，受欺詐，誤判，金錢損失，而是厭惡自己克服不了從小附著在自己身上的膽怯，不知從哪兒學習、養成的無謂身段〔有可能是電視劇公子哥兒角色看多了。〕我坐在客廳日常看書的單人沙發上，預知接下來一整天一星期一個月一年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將會斷斷續續一遍又一遍在心裡重述今天發生的事，旁及其他。為什麼不敢去雜貨店退瓶折算換鹽巴呢？為什麼不敢跟老師討回本來就該歸我所得的兩分呢？〔從小上課老師問有沒有聽不懂的人，我心裡萬分糾結，卻從來沒膽更沒臉皮舉手請求老師為我再講解一遍。後來求學，遇到第一、二週聽不懂的課程，就放棄不再出席。第一次求職，察覺面試我的人無意識哼了一聲，嘴角露出冷笑，終生再也不敢應徵任何職位，無業閒晃浪費人生虛耗至今。正如我學梁朝偉看心理醫生，跟陳慧琳說自從逃避因缺課逃學被送去強制參加的橄欖球校隊訓練之後，一生再沒有接受過任何訓練與能力檢覈，沒有上場奮戰拼搏，也不曾下場勇闖任何難關，沒有報名參加過任何比賽，不曾與人爭勝、競逐包括女人在內任何自己想要的慾望之物，例如理想、或曰追夢。我喜歡寫字，但從沒有勇氣投過稿——小學有次被老師選派參加演講比賽，各班菁英集合坐入教室，按順序上台演說，我感到心臟碰碰跳，都彈到咽喉，快掉出來，好緊張。差兩號就輪到我了，我低頭環伺各班派出的選手都是校長老師和教育局督學的小孩，放學後有人指導專業訓練，我根本比不上。害怕成為笑話，怯場，覺得很難堪，就站起來離開座位，溜走了。後來又受命參加踢毽子比賽，抽籤排在46號出場。我見所有人都是將腳彎向內側，採用「盤」的方式維持毽子不墜，一、二、三、四、五、六，而我只會把腳「拐」向身體外側，以被同學嘲笑為女生步的方式，用外翻的招式在靠近臀腚處踢毽，七、八、九、十、十一、十二，18號同學踢了4百多下，26號突破一千，我衡量自己下場既免不了被嘲笑，也撐不了這麼久，遂又再度怯場，沒勇氣站出來表現自己讓人打成績掂掂重量。如此一次又一次，凡遇困難試煉考核，總提前退卻脫逃不敢面對，一生沒嚐過競爭勝出，獲得掌聲肯定的經驗〔第二名、第三名、第五名、第十名，就算是參加獎、安慰獎也好呀〕，出線的滋味。求學一再半途而廢最終沒有取得畢業証書，之後也排斥學習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智慧手機、app、社群網站和google。出門參考早就過時的紙本舊地圖，只在小鎮的舊書店買書，沒有FB帳號，連推特和IG的介面長怎樣都沒見過，不會網路購票、訂位，不懂關鍵字的訣竅，不會點對點傳輸資料，凡事不嫌麻煩閉守紙本手寫作業……〕如此反覆在心裡嘀咕，嘮叨，審問，逼供，要求心理分析機器非要給出滿意說明不可，固執任性，堅持把那根白蘿蔔送進高效能壓榨器，徹底來回幾趟，意義的出汁，連渣滓也回收。

　或者我不該怗記這件事，應該替換其他事情紀錄〔菜市場可記的事情太多了，例如外圍入口南北雜糧與中藥鋪之間，冷凍海產對面的旗袍社。現時少人訂做衣服，打理店鋪的女將也太老了，只接修改衣服的簡單活，清晨三、四點起來開工，往往五點多就沒事了。常常我把車停在路口轉彎處，從小巷鑽入市場，剛好看見昔日做旗袍現在已經很老很老的女將踩完最後一個針腳——我在外面張望，看不見她使用的縫糿機是什麼牌子什麼型號。我從沒學會使用縫衣機，不管是我媽笨重鑄鐵＋純鋼＋牛皮＋實心木板打造的古董機（小時候父母學電視劇吵架鬧離婚，媽媽會委曲訴衷腸，縫衣機讓我帶走，那是我的傢粧，云云。）或是家人前幾年學人玩小布娃娃上裁縫班買的輕巧桌上型（壓克力白色烤漆，造型挺像是早期的文字處理機，利用一根電線連接地上的腳踏板），兩者巧合同樣都是勝家牌——將線頭放進嘴裡用牙齒咬斷，站起來，把修改好的衣服收攏成堆，然後好整以暇坐到靠近門口的玻璃拉門旁，在半黑暗中托腮，看著我從上個世紀末開始，每星期日早晨由左向右打門前經過，一會兒提著重重的袋子回頭從右往左反方向再出現一次。〕或者我必須制止自己跟家人說這件事，制止自己跟通訊軟體上唯一的一個人說，〔如此窮盡了我之交往溝通全部社會關係網絡。〕其實我也應該制止自己把這件事情用文字描繪下來寫成日記，它多少被誇大了，小說化了，負面情緒被思想轉換成無邊的黑暗空間，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穿行出來〔如果黑暗可以比擬成一種時間概念的話，只要再過幾個小時等天亮就好了。〕

　如此，我感覺自己與黑暗交談，打從我的孩堤時期延續至今親密的黑暗。我感覺到我對黑暗說話，黑暗也對我說話〔從某種角度來看，傷害，恐懼，懦弱，退卻，不安和憂心，都是哲學性的。〕我依稀看到它的樣貎，多年未有改變的容顏。〔這時黑暗果然變成時間向量，我彷彿對著時光說話，而時光也透過黑暗對我說話。〕我主動跟它握手，大膽撫觸它的輪廓，額頭， 臉頰〔像觸著一條心理的蛇〕， 同時感覺到它也在摸我，用觸覺打量我。我感覺到它的友好，沉靜，不冰不冷也不燙手的溫度。它和善地拉著我的手移向眼眉，鼻唇〔好像可以試著再熱情些〕，下巴，頸脖。好了，只能到這裡為止了。它說我真是個奇異，詭怪，死心眼的變態好小孩。接下來，在天亮以前，所有奧妙的，神秘的，禪的，都變清晰了；所有曾經柔軟的，堅硬的，高調的，平滑的，獲得的，失去的，佔領的，被奪的，最後全都寧靜下來了。

　天亮後黑暗兀自健康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