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個人史與社會史兩股線頭纏捻扭絞在一起,螺旋運動,希望完成一部暗含社會史批評的人生瑣碎大全集,〔個人史=我之練習寫字,作為自己出手毀壞自己的人生之後,象徵性的復健。父親帶領我家兄弟姊妹進行距離七個站牌的搬遷,連同我之前往大草原,本身就是一則溯源的神話。返回以前從未抵達過的現場,發現一切都被重建了。社會史=早先建築地下通道將人流自然導入建物內的賣場,現在又要費力從封閉的室內消費專區把人拉出來,佈建友善施政的說帖。〕又從我媽的醫病史中尋繹她之所以如此排拒現代醫療照護的隱形邏輯,〔不是專指西醫,如果是中醫和民俗療法,她更要加十倍、百倍排斥。〕我媽一改年輕時候對醫院的依戀,變成大反派,宣講一套只對自己有效的私方說法。溯源,自我作廢,重新針對變動後的現狀起草合理擁護的三段論進化模式,就是我所拈出大社會折騰人的招數。
面前出現一段上坡=越河大橋的連接道,側邊未設行人步道,一瞬間我感到猶豫,可以徒步過橋嗎?以前舊橋兩側都有約略運動場跑道寛的步道供人行走過橋,我遂連番抬腳,趴躂,趴躂,思緒持續跨步,著實踩踏在隆起傾斜的路面上。以前火車通行的鐵橋,大眾運輸地下化之後,已經由鋼樑與水泥墩互相固結,強化耐震的道路橋取代了。
那次乘火車經跨河鐵橋進入大社會,在車廂中裝模作樣,侈談有人墜橋的意外,轟隆哐噹,哐噹轟隆,感覺臉皮麻熱發燙,遂拿了一面代表羞恥記號的小旗子,插在自己心臟的正中央。此後不知多少次回到這個被我視為羞恥史的原點[我將它設定為自覺羞恥的啟蒙原點,往後自不必說,我認識到自己的一生都由很難啟齒的卑屈羞憤之事,接續串成。失敗、挫折、污穢、不光彩、出賣尊嚴、有負於人、虧心事、內心陰暗、邪惡卑劣,還有種種不雅、淫猥、丟臉到極點的醜事。即便從這一處啟蒙的原點往前追溯,光是我幼稚園就有好幾件我至今無顏揭露的事情,悶在心裡堆積擺放,也不知到底有沒有重見青天,大白於世的一天。]我搭上擁擠列車,當年車廂中的全部乘客挾持我一同回到現場。置身在群眾中,身高不及人家的腰部,感受周遭的目光,齊齊射在我的臉頰炙烤燒灼。又或者我一個人在鐵橋上行走,恐懼,顫抖。一陣強風襲來,我抓住橋邊鋼鑬製的懸索,差點墜入河中。如此經過多次reset,累積經驗值,腳步熟練多了,心裡也開始期待說不定哪天能夠成功抵達彼岸。每次走到河中央,遠遠聽見轟隆哐噹,哐噹轟隆,回頭一看,那列幽靈列車駛來了。這段情節彷彿變成真人實境的驚悚遊戲,我把自己放置在跨河鐵橋上,幽靈列車載著當年全部乘客從後駛來。我背著書包快跑,心臟狂跳,手指操縱方向鍵沿軌道上的棧板跳躍,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千鈞一髪之際避入鐵橋上為了維修工程預留一處勉能容人的空隙,幽靈列車緊貼著我的身體呼嘯駛過,轟隆哐噹,哐噹轟隆,我受驚嚇過度,困在夢魘裡呼喊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