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下班尖峰時間,公園路上人車多了起了。不滿前車緩慢遲鈍,只顧自己剛好趕過號誌燈卻把後面車輛通通擋下的駕駛嗚喇叭,行人打著傘。我淋雨跑步,汗水也跟著淋漓潑濺,但是關於內心最自卑自慚自恥自媿的心結,還是故意遮掩,沒有勇氣自視,更不可能揭露示人。鞋底踩踏在雨水浸濕溢流的路面,聲音變了。趴唧,趴唧。我應和著雨天跑步的節奏,了然自己此時的表述,仍然擺脫不了形象佈建的慣習,繞開意識的規避物,選擇性的朝向自我認可的方向。從自己的單一視角出發,未考慮敘事中的他者當時怎麼想,現在又是怎麼看待我對他們的敘述與回憶。縱使說出一些新的事實,然而陷落在自我描繪的坑洞依舊,實際上情況沒有任何改善。
瞬間雨勢更盛,我感覺雨水從我臉上、鼻側、還有兩鬢齊齊流淌,在下巴積聚成涓,又從頸脖,領口,滴溜下滑,濕漉漉的感覺一路漫延到腰部。走後頸的雨水如瀑布洩下,就像玩一趟立體溜滑梯,一路下滑,同時也隨著軌道旋轉變換方位,淌流至隆起的肚子兩側。我全身濕透,眼睛也睜不開了。這時手機震動,我腳步不停,單手朝包裡探摸,掏出手機。家人傳訊:碰巧麼小小也住同一間飯店,晚上可以開老友會。
麼小小是我與家人認識最久,雖然迭經風波,但也一直維持聯繫不散的朋友。最先是在唱片與雷射碟交接那段日子,趕上價格低廉,我跟著麼小小四出搜羅,探訪、擴充音樂地圖。常常一早逃課,沿街尋訪即將消失的唱片行。先是學校附近,然後跨足以前沒有機會接觸的陌生街區。好幾次遇到私人收藏的唱片庫,各因不同緣由,主人決心打散釋出。每次翻檢,遇到不認識的唱片,就轉頭問麼小小什麼來頭。當時暗自奇怪,蠻以為自己已將所有音樂類型都摸探清楚了,還是不斷遇上第一次聽聞姓名的音樂家。後來又跟著麼小小學上網,第一次去AMG,就遇上psychedelic 這個我以前不認識,也不曾在中文雜誌、樂訊見人使用的英文生字。點進去看樹枝圖,忒多沒聽過的樂團,自信心崩盤。在駝鳥個性的心理作祟下,索性就關掉了網頁。即使到了今天,看人家書上談論以前的搖滾樂、藍調與自由爵士,一定都會繼續碰上陌生的名字,最新衍生的分類,一再有不為人知的經典重新出土,晚近始被追認的大師輪番出世。〔例如我看永井宏的《喫茶店世代》,裡面就提到paisley underground、AOR等等晚近以前沒聽過的分類。這是當然,like a rolling stone,不停滾動的世界就是這樣。如同每次有新的老店冒出頭來,家人就很興奮,迫不急待找我一起去品嚐。我把家人說的店名記下來,累積夠了就抽空跑一趟圖書館,輸入資料庫,看看報章雜誌網路論壇從什麼時候開始密集介紹這間店。〕
後來麼小小趕著搬家,眼下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固定住所,有意將唱片交我保管。好是好,可是我家空間都滿了,再搬東西回去堆積擺放,家人會不高興,此其一。真正讓我猶豫躊躇,臨時將已伸出一半的援手抽回來,藉口推託的真正原因是不願背負麼小小新近結交其他友人的眼光,懷疑我早有意侵佔這批收藏的意圖。果其不然,後來麼小小自幼及長蒐羅的音樂收藏幾乎全部都丟失了,我為此深深感到自責。我在最後一部份泡水污損倖存下來的紀念物中,儘量挑出受損較不嚴重的唱片回家清洗,擦拭防塵內套,黏補破損的封面,將自己缺少、未曾聽過的專輯,或比較好的版次留下自存,較次或重覆購買的唱片退回麼小小住處堆積,後來也不曉得這一批刧後倖存的唱片下落如何,有沒有得到善終。〔不知從什麼開始,圖書館開始將影音出版列入正規收藏範圍,我幾次跟家人講明,到了不得不處理家中堆積的時候,就找個願意接收、誠意善待它們的處所,以麼小小、家人及我三人的名字,捐贈圖書館收藏。〕
我與麼小小搜羅唱片,用罄了金錢,除了想辦法張羅變現,也常常沒錢吃飯。有次和另外一位同夥,三人加起來只剩20元,坐在圓環合吃兩碗魯肉飯,才有力氣逆向走過跨河鐵橋,拎著唱片步行回家。好幾次麼小小利用最後一個銅板,打公用電話給當時我尚不熟悉,完全沒有交情的家人,家人隨即出門趕來救場,餵飽我們的肚子。學生時代家人生活費極為有限,可是對麼小小這位朋友,可說犠牲照顧,鞠躬䀆粹。她老愛在朋友圈宣講這件事,佐證他與麼小小的交情。每次家人頗感自豪兀自訴說回味,我都會想到香港電影《最佳損友闖情關》,劉德華的大哥老愛當羅勃鄭的面,拿當年未發跡前資助生活的事情出來說嘴,見一次說一次,羅勃鄭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