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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劇:藤子不二雄的「定年退食」到底什麼意思?
    2023-04-25   我們要裝得嚴肅一點
    596

 
       (1)

 家人與舊日閨蜜五人相約野餐,參加者自備食物前往。前日備置材料,今日早起,按進入雅虎奇摩信箱就會看到預置的廣告,準備好古巴三明治,又帶上一瓶台灣酒莊自己生產,預訂要排隊兩年才能到貨的得獎紅酒。因為東西稍多,搭乘大眾運輸諸多不便,遂由我幫忙駕駛家人平日上班代步的小白車載她到會合地點。出發後行車一路順暢,家人談起這兩天正在追藤子不二雄的SF短篇劇,其中第三集,定年退食〔字面的意思大概=屆齡退休後不再享有食物配給。〕劇透摘要如下:


     (2)

 在一片景觀蒼翠,洋溢幸福歡笑,烏托邦氣息濃厚的未來社會,國家實施勞動定員法,規定可以分配職務,進行勞動生產的人口總數,並配給糧食。屆齡必須退休的民眾,若有須要,也會撥出稀少名額,讓他們有機會參加延長工作年齡的二次退休申請抽籤。

 雖然生活在富裕社會,但老人們普遍感到隱憂。為了儲備未來,儘可能節省食物,將每餐剩食置入保存盒,否則不能安心。也因此常感體力不濟,暈眩路倒。

 雖然法律規定退休年限,但老人們普遍希望不要那麼早強制退休,可以繼續工作,以便享有足額糧食配給與社會福利,生活得到更多保障。

 新聞報導,污染擴大,農漁業減產,可能縮減食物配給。政府也同步宣告,因供給惡化,工作職位減少,不得不降低定員法規定得享工作職務的勞動人口總額,如此將無力負担高齡人口的給養。擬將一次退休年齡將降低至56歲,二次退休年齡限定72歲。凡73歲以上國民,中止年金給付,不再供應糧食,也取消醫療及其他所有社會福利。〔用家人的話來說,就是楢山節考化,就是藤子不二雄為古代棄老傳說新撰的SF版本。〕

 老人孫子剪了標新立異的阿兵哥平頭,自詡反抗體制,為了向按年功序列自然生長留成長髪的主流成人所構成的管理社會進行挑釁。老人們群坐在河濱公園椅子上感嘆時代的境況,孫子無禮地要求他們站起來讓位給年輕人。他們心中悲泣,認識到如今社會上不管哪個角落都沒有他們的位置了。


        (3)

 藤子不二雄出生於1933年,1969開始陸續發表SF短篇劇,第一批觀看這篇漫畫的中老人,正是戰爭時代的主力人口。現在由近年在戲劇節目上總是以回顧〔販售〕國家現代化歷史情感的NHK,製播成每篇15分鐘的單元劇。家人說作者當時這麼早就看到未來社會的老年悲歌,眼光著實敏銳超前。不僅在他發表漫畫的那個時代,即使今天拍成電視劇,觀者無不心有戚戚焉。


     (4)

 我掌著方向盤,前面路口一輛墨綠色自小客因為左轉禮讓行人未及時前進,號誌轉換後造成連鎖打結。我盯著後視鏡,小心將車道歪斜,油門腳踩了一小點力,車身乘隙射出,脫離滯塞的車陣,加速順行。這時方才回過神,發言阻斷家人凄婉的神傷。

 其實當時藤子不二雄對社會發展的未來學,有好幾個地方看錯了。例如:a.他把生產力綁死在土地與人口,而無視科技〔及勞動品質〕,所以才會認為污染的土地限縮生產,勞動職位消失,產出減少,產值降低,可養活人口數就跟著減少了。不僅從經濟學來說並不正確,也沒有抓到未來發展趨勢。雖然用於農業生產的土地減少了,但總體產量卻大增;生產力提高,即便工作職位減少了,可養活人口數卻增加了。b.也因為這樣,如果你願意,人可以不必工作到老,早早退休,不僅開心享受生活,還造福樂齡經濟,新創工作機會,貢獻GNP。就如台灣現在這樣有人說是天堂的樣子。c. 其他還有幾個小地方可以討論,不贅。

 但是,這些知識上的miss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不二雄抓到老年人對未來的恐懼,害怕將來沒有人照顧。家人說,大概這是人類永恆的恐懼吧。


        (5)

 可是從現在來看,貧窮弱勢孤苦無依是有,但整體上,老人之所以唱起悲歌,不是沒有人照顧他們,有些反而是照顧得太好了。從你我父母親身經驗來看,失去自理生活能力可以聘請看護照顧,臥床以後還可以靠呼吸器維持生命,你媽老說想死又死不掉,很痛苦。我媽臥在床上按每日胃口指揮兒女買東買西,他們都屬社會最基層,勉強小康,絕對稱不上富裕。藤子不二雄發表漫畫的時代,乃至當前觀看改編電視劇的中老年人,活著委實沒有「吃不上一口飯」的壓力,他們到底恐懼什麼呢?


     (6)

 我撥了一下方向燈,把車子切到外側慢車道,準備駛離高架道路在次一個路口右轉。

 也許可以從以上劇透找到一條線索,例如土地因工業化而污染,這是國家的政策所致沒錯。但是全民保險,健康的人為生病的人付款,其實是社會成員互助,國家只是代為執行的辦事員而己,但人們心理上卻一定把帳算到國家頭上。

 我的話說至一半,家人手機叮咚,同事群組召告蔬果染髪產品熱烈團購中,廠商既為之震驚,又感動不已,實在是出乎意料的大熱賣啊!臨時決定贈送可以USB充電的隨身果汁機超值好禮物。

 這不可能嘛,全員都是這方面的專家,自己在做研究,白頭髪是因為沒有黑色素,怎麼可能把蔬果抹在頭髪上,白色就會變回黑色?哪有這種理論?每個人拼命搶購,笑呵呵,失心瘋一樣。助理小敏一次買三瓶,郭博士也買兩瓶,一瓶好幾百,三瓶就要兩千呀!說要拿回家孝敬父母。明明是生化博士,也不低頭問一下自己的科學知識說不說得通?

 我勸家人體諒老男人湊在年輕助理脂粉埋裡圖個一起開心,你不要掃人家興。如果購物台邀請獲得諾貝爾醫學獎的穆拉德博士出面闢謠背書,真的,科學產品,絕對有效,或許人家就覺得不好玩,沒興趣了。家人對我的冷嘲諷似乎聽得不是很懂,一邊滑手機察看工作單位全員購買名冊,眼皮沒抬,根本沒聽見我說話〔話不能說的這樣直率呀!就好像你買給我那隻機械上鍊錶對自身些微誤差所作的解釋,本錶不是給必須斤斤較幾分幾秒趕著上班的人配戴的。花一點點錢,沒關係啦,不必太斤斤計較有效沒效,夠不夠CP值,錢有沒花在刀口上。有時候這般無厘頭購物反而很能抒壓,提昇後的自我認知,對一直緊繃的神經有釋放療癒效果。〕過了好半晌,家人始無意識開口問我剛才哪一位穆拉德?

 穆拉德呀,電視購物台每幾個月就換不同牌子的壯陽藥,都是由同一個穆拉德等身立牌站旁邊幫忙背書。每次跟你回老家,鄉下電線桿沿路也有,同一個人像,貼得滿滿的,同時改善頭皮屑,腳臭,胃痛和心血管,就想問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穆拉德這個人?家人知道我不使用手機,逃避與google往來,聽到關鍵詞就習慣性幫我搜尋,結果演算法排出的列表首先吸引她的卻是前大學校長李嗣汵,當下就把穆拉德擱下了。

 你看這個,活炁通寶,銅製的小圓盒子上面鑽個小洞,靜坐冥想的時候打開電子開關可以產生撓場真氣,什麼東東?電子產品保固期一年。還有,具集晶納炁奧妙的水晶球,和金字塔形狀的能量帽,淨化空間,提升自我知覺力,下載賣場app贈送折價卷。這金字塔帽要戴頭上嗎?我依直覺提出懷疑,他應該不是做我們這種層次的人的生意吧?果然,你說的沒錯哎,福利品,33300元 。哇,好貴貴。〔當然也會有人說,不貴,真的一點都不貴。〕

 綠燈亮了,我把暫停的排檔扳回D檔,腳底板從剎車搖擺至油門,想把話題重新導回藤子不二雄的定年退食到底什麼意思?但家人卻無意繼續,忽然想到之前擱下的穆拉德,趕在我開口以前把google排位第一的條文照唸出來。威而剛理論發明人,畢身致力研究一氧化氮……咦?一氧化氮!我剛來的時候,professor楊就是做一氧化氮啊!就是NO呀!做了好幾年。後來改行了,變成食氣專家。他說人不用吃飯,光吸氣就好。會變得很有精神。前幾年在網路上集資,幫有信仰的人操作股票。咦,你說的莫不是從以前電影飛俠阿達抄出來的橋段吧?

 我正待開口續講,家人突然大喊,停車,就是這裡,靠邊,放我下來。她迫不急待朝路邊等候好幾年不見的閨蜜熱烈搖手,還不待我將車剎停,就伸手拉車門,一手提吃食,又將台灣生產排隊兩年才到貨的得獎紅酒揣在另一隻手的臂彎裡,一溜煙跑掉了。


      (7)

 我慢慢將車輛回正,前駛,在轉彎的路口等待行人通過,一個人在密閉的車艙裡將話題扳回,默默獨白,將剛才歪樓時間思考藤子不二雄的話題續衍完畢。

 不二雄幼年時代,日本由國家主義的壟斷,總體目標在於所謂「亞洲的超克」。人們無條件相信國家,男的外出征戰,女的留守工廠後勤。到頭來始發現這是一場錯誤,國民不能無條件相信國家啊!到了不二雄發表創作的年代,第一批觀看這篇漫畫的中、老年人,正是戰爭時代的主力人口,好不容易自力更生,走出戰爭陰霾。如此復甦繁榮的一代,不免會擔心曾經失信過一次,把事情搞砸的國家會再次抛棄,不照顧他們了。

 問題就是這種吃不吃得上一口飯的擔憂與富裕社會明顯有違合感,這要怎麼解釋?我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撐著腮幫子,以中等速度行駛在第二車道,看著最內車道各式車輛一輛接一輛飛快駛過,視線穿透貼著隔熱紙的車窗,想要看清駕車的都是些怎麼樣的人。


        (8)

 日本戰爭世代同樣有著嚴重負罪意識,但不像德國,戰後歷經總理下跪求恕,全國人民在安妮日記演播時段同哭一場,負罪的情緒得以發洩,靈魂得到滌清的機會。日本國民因為執政層峰一直未以國家位階的立場向亞洲各國致歉,以致於缺少一個機會,將自己置於相對卑微的位置,好好悲慟哭號一番,負罪意識始終未能得以滌清。為了得到這一機會,坐上這個位置,無意識只得出馬幫忙轉進。以1964東京奧運和1970大阪世博為時間標記,進入已開發富裕社會的原戰爭世代日本人,哀憐自己將被抛棄,孤苦無依,有淪為街頭浪人餐風露宿餓死歸天之虞。

 由此看來,這些老人的恐懼,其實就是位在國家主義到民主化轉型時期,對自身未來不確定的擔心。

      (9)

 以社會轉型期的不確定症候群,看待令有饑餓經驗的藤子不二雄暨戰爭世代,在捱到富裕社會仍感恐懼的「定年退食」,藏在擋布後頭的原來是關於國家的意識。那麼此刻觀看NHK製播真人版電視劇的日本中老年觀眾呢?他們集體的心有戚戚又從何而來?

 我跟在一輛紅色貨車後頭,慢條斯理上了高架道路,500.cc 重機車隊一輛接一輛從我身旁呼嘯而過。這一代中老年,他們年輕時候正逢產業競爭力極至提昇,達到「日本第一」的時代,內心認知已變,企業才是社會的主體,國家功能逐步被取代,上一代「國家恐將不照顧我們」的擔憂,隨著社會轉型也跟著一道自然轉化。本國大企業支撐全日本,人們將其一生交付給公司,以此在社會取得一個落腳的位置。在普遍的國民意識中,會社=城邦。可是此後全球化浪潮中,成長不再,終身僱用制不再〔不是公司不照顧你,實在是沒能力。〕跨國資本榨取利潤和人才,不會對地方長期負責任,恐怕他們終將抛棄我們吧。完全沒有捱餓經驗的這一代,或許是因為發現自己也走上新的轉型期,同樣對未來感到不確定。


       (10)

 我維持機動而穩定的速度,下高架道路,從省道轉進縣道,再從幹道轉進巷弄,打方向燈,油門腳略抬,操控車輛自然滑行,漸次減慢速度。手撥方向燈,睇看後視鏡,避開趕時間的摩托車和Ubike,讓它們先過。左轉,搖下車窗,從側門邊上摸出電子卡片,嗶一聲,擋駕的橫桿抬起。我進入社區,依靠拐杖助行器走路藉以運動的老人停下來,我搖手示意請他們先行通過,不急不急。他們一個接一個魚貫而過,隔著擋風玻璃無神地望著我,社區行駛限速5公里。我緩慢右轉滑進地下停車場,請開大燈,禁嗚喇叭。我沿動線繞圈,福斯SE藍色,可能上午跑了一趟越野,全身沾了未乾的髒泥巴。可樂娜Cross,車頂的衝浪板不見了。一對好看兒女唸私立小學,遇見任何人都會禮貌問好,拍手恭賀開標誌七人SUV的爸爸換車了。新上檔由五月天代言實在看不懂訴求什麼的桃紅送餐摩托車停在角落大半年不曾移動,防水布的做的外送箱,積了好厚一層灰。

 我盯看面前的曲面鏡,又扭頭努力看著自己大後方,確定沒有來車。先轉方向盤,讓半個車身斜停在彎道上,輕輕踩剎車,換後退檔,逆向打回1又1/2圈,車子沿著設定好的圓弧動線,緊緊貼著樑柱準確倒進停車格。新近租下隔壁車位的車主上個月特別過來打招呼,表示自己新車名貴,希望我家儘量往牆壁那邊靠,挪出比較大的安全距離,以免出意外。

 如果永恆的老人恐懼在戰爭世代表現為國家主義向民主化轉型,在接下來的日本第一世代,則是全球化浪潮下國家功能解除與成長危機的隱喻,那麼可用網購排隊美食打卡為標籤〔除此一向謹遵國家制定的規矩守法慎行〕的我們這一代人,觀看此劇當下如果同感戚戚,是否代表此刻亦在擔心什麼?無意識又出動幫我們做了什麼心理上的轉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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