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說很想認識我家這邊唇上鼻下長滿史達林式鬍子〔臉頰下巴則是穆斯林式〕,恆常自己單個兒在街區出沒走動的一位閒人,他總是選在某棟建物某個場所出入口,雙手垂拱,身體保持一株斯文柳樹杵在無風之空氣裡默立不動,看著眼前走動進出的人,臉上沒有表情,眼神裡也沒有情緒,〔彷彿只是小心翼翼維持自己是一棵杵在這個世界裡的斯文柳樹,〕於是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將一切看進眼裡。〔這一點小小的不安,如同我也常常懷疑上帝到底有沒有把世間進進出出的人看進眼裡?〕有一天我走過客運站和菜市場之間狹窄長街一處位在路衝的公寓,偶然抬頭,看見他杵在三樓陽台塗著墨綠色防鏽底漆卻仍然抵不住時間侵蝕鏽得一塌糊塗的鐵欄干後頭觀看世界〔或者應該說他像是架在那兒的相機,只是被動地讓世界倒映在視網膜上依光學原理寂然成像〕:
兩名拉菜藍車的婦人相互靠近手挽手做出竊竊私語的動作〔我想他聽不見,只能津津有味看著畫面〕,一位少年將Ubike騎出站沒多遠就停下來,兩腳分跨車身維持平衡,轉頭跟後面的同伴不知說了什麼。街上沒動靜的時分,他拿出塑膠水壺仰頭吞飲,太陽躲到幾片薄雲後頭隨即又跑出來〔=照在一排摩托車座墊上的光黯弱了些,沒多久又熾亮起來。〕幾個迎面過馬路脖子吊掛識別証的辧公室男女互相握手拍肩搥背,嬉笑打鬧,都錯身走遠了好幾步還回過來確認對方陣營有沒有人和他一樣返身流連。一個OL停好摩托車,身子彎低前傾,藉後照鏡攏了攏剛才戴安全帽被壓扁的頭髪,然後繞到車身後面站在馬路邊上自拍,些微轉動頭顱細心調整表情,一樣的角度重來又拍了一次,滑手機檢視,〔可能在拍攝自己的同時也讓車牌入鏡,傳給某人驗証,杵在陽台上的他能理解這一幕嗎?〕接著將電話拿至耳邊先聽了一陣,再平移靠近嘴巴說話。立在對街陽台上唯一可能聽得見聲音的是中午來佔位的學生,用一隻手機+別在領口的小麥克風和兩個銅板大小不佔空間的模擬揚聲器,憋著嗓子唱歌〔可能是模仿誰,又或者製造音準與音色都不佳的滑稽效果〕,他報了歌名,和著鼓點默默數了幾下拍子,「如果會唱的話可以一起唱」,我聽這位學生藝人唱了幾句,下意識抬頭察看正對窄窄長街這棟路衝公寓的三樓陽台鐵欄干後面如一株斯文柳樹的他依然默立杵在那兒沒有開口跟著哼唱,如此仍然不知他到底有沒有將眼前發生的事情看進眼裡。
在烈日照耀的街上目不視物地行走,戴一頂已經污舊,紅底白字寫著明和電機的透氣棒球帽,活脫脫從溫德斯電影巴黎德州走出來的人。從來不覺得他從跟我同一平面人間某棟該他棲住的房子走出來——雖然他明明是,反而覺得他從高處躍下,就像電影翼望之翼裡面的天使。每次他杵在一地,既不轉頭張望,眼珠也不隨人溜轉,〔有看沒見,不被任何事物吸引,然而一旦有絲若微風吹拂,他仿彿也隨著感應到的天籟,身體竟似些微搖曳起來。〕不打理人,也沒人理他〔衣服倒是每日換洗乾淨,總是冬季毛料深色打褶西裝褲+非襯衫非T恤非馬球衫也非背心的那種男子漢內衣,綴條鏈子繫著兩把鑰匙藏進胸前的口袋。〕以後就以巴黎德州或欲望之翼的天使,再不然逕以從溫德斯電影走出來的人標示他。
我想拍一張巴黎德州像一棵斯文柳樹杵在什麼場所出入口隨著微風搖戈也不知到底有沒有把眼前走動經過的人事看進眼裡的照片,在路上遇到幾次手邊都沒有相機。只有很早以前某次僥倖拍到他的身影——背影及遠距一小點上半身的輪廓。話說那天我拎著早該退休報廢,機身多處破損還自行用膠帶黏貼死撐,曾經是minolta 最新開發第一代電子對焦底片相機,沿著正在修築尚未完工的聯外道路閒晃,趁著一個紅綠燈——趕快先按一下快門,一輛黑白雙載的野狼125和不知誰人遺下沿一條虛白線散落可能是垃圾的物事連同地上一道在新鋪柏油路面迴轉的車痕暨遠方空氣中某種氤氳氛圍的凝結一起被定影在柯達tri-x 400第6格畫面右側的邊緣——再跑步過馬路,爬上河堤斜坡不期然以幾乎就要面對面相撞的距離緊急煞車遇到正杵在河堤面對巨大IKEA密閉箱式賣場的汽車出入口的巴黎德州〔現在檢視照片才發現我可能一直都弄錯了,也許他注視的是IKEA旁側體積小了不止好幾號,招牌寫明主打KTV沙拉吧還有免費上網的汽車旅館出入口。〕他似乎沒想到這處人們通常乘坐汽車出入的偏僻地方竟有人徒步闖入,見我手上拎著相機,遂以一種不曉人事但謹記家人教他凡事要懂得分享避讓——感恩這個世界容許他像一棵斯文柳樹那樣好生生杵在這裡——的心態轉身沿河堤漫步打算另覓地點繼續進行他的默立儀式。
我跟在巴黎德州後面走了一段距離,堤外茂盛的蘆葦隔著一道寛濶平靜的秋天之河是隔壁市鎮早幾年興建好幾條互相交錯的高架道路。沒一會兒,一路逆風行走的巴黎德州蹲低身體,像線控人偶那樣把下半身兩腳折疊收好,腳掌向外,左右小腿呈180度的一字馬姿勢趺坐地上,前後伸展拉筋。我趁著他將頭縮進防風夾克的領子避風,從背後——有次檢視自己拍的照片,若非空景無人入鏡,就是光從人家背後偷拍。我很膽小,不敢拿相機在陌生人跟前景框範圍之內按快門,全是從背後拍攝的畫面=隔著一段距離掩護自己的忐忑與蘇珊宋妲最早所說相機的侵略性 ——我從巴黎德州的背後按下快門,他知覺到了,試著想站起來。我害怕死了,心虛跑下河堤,蹬蹬蹬蹬鞋尖輪流點地趾關節踝關節膝關節一起發疼,最後才用力煞停腳步,回到還沒完工的平面道路。我繼續跑了一陣,又轉過身倒著跑,看見他與距離成反比已經縮得很小的身影在河堤上方露出一點深色輪廓,下方光凸乾硬呈一片死灰粗礫狀態之混凝土斜坡被人用白漆噴寫幾個大字,大陸新娘附一組電話號碼。婚介公司請人剪好字模,方便沿這一段8公里的河堤每隔300公尺噴漆一次,每個字都與人身齊高等大。 民眾覺得自家城市的圍牆被人噴寫這幾個大字著實礙眼,公所清潔隊環保局接獲檢舉,臨時也只能先用同樣顏色的油漆覆塗其上,但因新漆調色稀薄,無法完全遮掩底下兩行迭經日曬雨淋已呈黯灰的文字,那令人感到刺眼的訊息終究穿過一層透明的敷蓋對外顯了出來。巴黎德州遠看好像童軍打旗語那樣站在這幾個塗銷不完全的巨大字跡上面興奮快樂地手舞足蹈,見我逃離越來越遠,自己也覺得無趣遂垂放雙手,欲走還留。在他隱蹤到河堤後面之前我又按了一次快門,好像撿獲什麼寶貝怕人追來索還,沿著河堤拔腿逃竄好幾公里奔豩回家,進門後將相機丟在沙發,低頭彎腰兩手撐在膝蓋呼呼呼咻咻咻吁吁吁喘息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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