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改寫自日本攝影家暨攝影評論家中平卓馬的一句話，摘自森山大道，過去是新鮮的，未來是令人懷念的，頁266。〕
　　　
　　　　　　　　　（1）
　家人老家巷口算過來第三間的老鄰長打電話來，說門口的九重葛、院子裡的盆栽幾年沒人修剪長得茂密，把左右鄰居圍牆大門全都遮蔽不說，還爬進窗戶已經有登堂入室的打算了。週六起床吃完名店早午餐，帶上一把園藝用的大剪刀就往家人少女時代生長的小鎮跑了一趟。

　搬出小時候吃飯的圓凳子，家人站在門庭蔓長的植物與從花樹葉隙灑下的日光間剪除九重葛〔電視上前門院子種九重葛的人家讓它長得繁茂盛大，花開得桃紅艷麗熱情奔放成為一株植物網紅，你不考慮一下嗎？畢竟你小時候就在它下面出入長大的呀？〕家人否定我的提案持續剪枝，我則按例進入室內翻找〔家人姊弟妹三人都是國中畢業便往台北升學，亟欲與自己青少年斬斷關係的類型。自父母雙雙失智奉接至台北安養，每次回來打掃我都撿拾打包例如照片、舊書——家人父親自行裝訂的航海學講義及實習課練習寫作交教師批改的航海日誌、母親的日文洋裁與編織雜誌、國語注音的童書、幾本扉頁有簽名字，記錄購買時間或他人贈送題記的余光中王尚義三島由紀夫、還有拜爾及理察克萊德曼鋼琴曲譜，很厚一疊獎狀——其中有24張自小學四年級起一直到國中三年參加演講比賽——從校內出發征戰、市、縣及區域——獲第一名的獎狀預定將會在其他脈絡章節出現，屆時再給予編號——作為模範生獎品繪滿當時老三台全部少女卡通人物吸鐵式雙層鉛筆盒，印刷已經褪色的藥師丸博子中森明菜和少年隊的偶像卡，學習英語入門的錄音帶等等具時光記號之舊物，回家整理洗淨裝入有膠條的透明PE袋幫他們妥善保管，直到有天電視提到、或IG、FB出現相關事物討論度飆升才拿出來給他們拍照PO網賺些點閱數。這次在家人母親塞滿歷年畢業學生紀念照片及婦人理容雜物之化粧桌的抽屜最內裡最找到一紅一藍兩枝筆身有很多磨損痕跡，當下直覺是一對夫妻筆的派克21（MWAAT-642），拆開墨水管，裡面涸竭發霉，白色菌絲乾硬變成像繭、膜、地衣一類包覆其身的化石，還有一個不曉得什麼年代，看起來很陽春的包裝上寫著西陣織的鑰匙包。〕正待進一步搜找，在九重葛深茂處築窩的一巢蜜蜂開始攻擊進行剪枝作業驚擾他們的家人，家人忍痛先拍下扎了她的那幾隻蜜蜂在鏡頭前飛繞的照片，才冷靜喊我出來，收拾東西關燈鎖門，開車載他喳喳呼呼往小鎮上的署立醫院驚魂而去。
　
　　　　　　　　（2）
　周末下午的署立醫院沒有看診，只有幾個鄉民統一以右手按壓左手臂的姿勢坐在急診室靠牆一排塑膠椅子上， 一個暖男型住院醫師〔父親住院期間我長期在醫院陪病，泥娃娃有天來找我，無聊跨坐在通往院區六樓空中花園一座裝飾性的矮牆上踢著腳玩兒，他教我辨識從眼前走過醫院各體系不同職等人員的白色制服。依長袍＝大衣和短coat不同剪裁樣式，醫學系六年級部份課程以見習醫生的名義在醫院以實作方式打發，七年級則是實習醫生，畢業同時通過國考取得一般醫師証書，進大醫院當第一年住院醫生，所謂R1，R4後——也就是從現在算起——會有一般三年可以完成的總醫師階段，通過考試，繳出研究論文，取得專科資格就可以當主治醫師開設門診招收病人，往白色巨塔名醫之路邁進，到時候你怎麼辦？你這樣我沒辦法把你介紹給我的父母同學朋友……每次去醫院看見住院醫師都會不自覺——自覺後也無法抑制衝動勒令自己停止——把泥娃娃教我服裝辨識所說的那一番話在心裡默誦一遍。〕率兩個沒多少經驗的年輕女護理師，手忙腳亂察看檢視腫起來的手臂〔家人乘隙拍了照片，臉書發文3分鐘引來6個按讚〕，打針、包紮、給了幾包藥，在院區玩了一個小時，〔沿地上各種顏色的動線，看看都會去往哪些地方，急診室、藥局、內科病房、X光室，抽血處……打亮的磨石子地板，感覺厚實的牆壁，陽光照射不到處有一種夢境裡的陰涼……〕等日頭稍微有點偏斜又才出去太陽底下，沿一排種在花圃被曬得奄奄一息的小花〔家人又拍照發了病情無礙離開醫院的文〕走至停車場開車回家。
　
　　　　　　　　　（3）
　從醫院車道出來等紅綠燈，路口對面有一棟12層商辦住宅混合大樓，我在駕駛座上把頭放低貼在方向盤上困難地轉了一點角度再使眼皮上翻盯著看，數了數，懸掛出來的10塊大小招牌都是卡拉OK視聽伴唱茶舞銘酒，〔今夜音舞坊附設包廂2F，凱莎琳視廳伴唱日間跳舞100元，一個很小的圓形招牌圍了一圈燈泡輪轉，豪客銘酒請上7樓之3，直接鑲在金夜音樂茶坊KTV卡啦OK特設包廂本棟12樓以腰帶型式環在這棟商辧住宅混合大樓之腰部的巨大招牌的側邊，海波浪卡拉OK本棟6F之7，金色年代視聽伴唱酒家，國王遊戲（8F）美人伴唱，左右各安一塊小招牌的12樓賓果餐廳，最後是以一頂皇冠形式矗立頂樓水塔巨大霓紅燈管拼寫成的歡迎光臨12F新賓果百家樂，除此，大樓外牆上還有兩個已經拆掉壓克力燈箱只剩空洞的立體鐵架。〕家人說這很久了，應該都沒有營業了。但我覺得應該會有一或兩間以早就不再公開對外營業的姿態每個月固定幾天招待老客人出入聚會，歌舞歡樂，維持著一種從盛世走來的頽廢生態。我想像自己帶著照相機闖入，直擊，內心溫柔地陷入那畫面〔黑白的，我還有好幾十卷黑白底片沒用完〕，那聲音、那氣味……
　
　　　　　　　　　　　（4）
　從原來的媽媽桑〔頂著梳燙吹整過的頭髪、搽大紅色鮮艷唇膏，整個晚上光是疊著腳陪笑坐在吧台的位子上，不多說話。〕接手，30多歳面貌皎好，神似某位日系女作家的新主人〔聽客人們喊她愛華〕洋裝裙擺被一隻伸進裙下摸索於臀處摩撫的手掌撩了起來，在半秒一秒的瞬間，露出裡面的性感內著〔想像自己是荒木經惟按了一下快門，這張算彩色好了，但曝光不足，顏色低飽和。〕

　昏暗的燈光，香煙繚繞〔這一定得用慢速快門〕，佈滿老人斑乾裂的皮膚，抺了蠟油的頭髪、熨過的衣服與俏直的身影被3200度高感光底片捕捉〔捕捉到了嗎？因為不是數位相機，不能當場低頭回溯檢視，於是無法確認畫面是否會依我描繪的即時心象以草圖V.S.完成圖的比例被顯映到底片上，然後依樣沖洗出來，會嗎？但至少……一切只能回家再說嘍。〕然後以一種深淺明暗終究無法清楚識別對象物的方式顯影〔坐著不多說話的媽媽桑拿紙巾沾了一下塗滿口紅的唇，垂手任染了一抺胭脂腥紅的紙巾直落地上。〕成一糰黑白粒子集聚產生的一日猥褻。
　　
　　　　　　　　（5）
　吧台後面有一排掛上手寫名字吊牌客人剩下的存酒〔想起才沒多久前我半夜起來看cable台並不常播以一瓶客人存酒上面吊掛的手寫姓名牌為楔子的男性電影真心英雄。自小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從沒被叫出名字只以黎明的女人身份出場的女生為救愛人受烈火噬吻紋身，我把他跟黎明說希望天色永遠是黃昏＝全片最殘忍那段寫成摘要附在信裡寄給習慣先喊我寫幾個字君才開始說話的前筆友，未料他回信說浪漫有感，竟完全嗅不出我寄過去夾藏在隱喻裡的血腥味。〕兩側沿牆每隔幾公尺就懸吊一個電視螢幕播放傳播公司為卡拉OK拍攝的MV〔女模特一臉落寞立在船頭迎風，下個鏡頭就接泳裝美女玩沙灘排球艷陽下掻首弄姿〕，吧台邊上有個裝滿火柴盒的大酒杯，可能是以前在此任職的bartender蒐集，開放式擺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免得重覆開口借打火機擾人情緒。我想像熟客坐上吧台順手往裡撈出一盒，用大拇指推開抽屜抽一根出來點火，〔有時候特別懷念這種好聞的硫磺味，但也有人厭惡這種味道。以前有陣子我把因為好玩從跳蚤市場蒐藏的火柴盒拿出來抽菸使用，在一間時尚咖啡室，馬上有人過來搧風通氣同時嚴詞要攆我出去，說稍晚即將到來某位VIP客人不喜歡這個味。〕也有另一種文件夾式，會玩帥的客人並不拔斷紙質的火柴棒，而是將之拗折至磷面瞬間一划，捧著整夾火柴點完煙將火頭吹熄，就像樹林中一顆焚焦燒成光凸的枝幹留在火柴夾上面。我伸手進杯裡把火柴盒一個一個掏出來看，〔北市電話五碼——依中華電信檔案，民41年12月28日全省電話由4碼改為5碼，47年北市改為6碼，64年大台北區擴充為7碼，高雄市則 於68年4月開始進入7碼時代——電話5碼的國際大飯店附設大舞廳，中華路巷弄裡不知做什麼營生的美林，圖案設計具普普裝飾藝術風格的台中鳳麟酒家、善化南津飯店開幕二十週年，美人座酒家，北市電話五碼位在漢中街的十字星西點名曲——早期小說王尚義、七等生、劉大任常提到角色去以播放音樂唱片為號召的咖啡室指的大概就是這種——沖繩的lequio resort——這一大杯火柴盒來自國外飯店餐廳酒肆如新加坡、馬來西亞、美國、夏威夷，尤其日本關東、關西各處不少，若是1980年代以後狀況較新可能是蒐集者旅遊攜帶回國，但考量早期台灣並未開放一般民眾出國觀光，這些火柴盒或是來訪的客人留下紀念——北投溫泉路的淺草，菊園大旅社，位於否斯脫二樓的的南非咖啡、繪了一個紅唇美女的華都A餐B餐，滿翠樓高級沙龍，通體全黑在地下室夜間營業的可愛地，又是北投溫泉路的淺草，英文名字是big joy所以並不是把大亨印錯成大享的西餐俱樂部，以魔音電子琴演奏優美情調音樂的艷陽酒廊，畫了一個太極圖案的鴉綠江餐廳，中英對照附設快樂佛陀點心吧的石園大飯店，把007片頭緊急轉身腳踏弓箭步舉槍發射改成裸女剪影的嫦娥音樂咖啡，位在高雄完全是日文的六甲麵店，武昌街由早點賣到宵夜兼營西點蛋糕進口罐頭禮盒連外燴也做的萬國中西餐廳，常設書展所以有可能我曾打門口經過向內張望人家吃飯的國際學舍餐廳，速描自家門面很有小店風情的意文冰果咖啡，位在鹽埕畫了一個三點全露跪姿裸女的意難忘咖啡室——2005年以前泥娃娃幾次帶路伴我遊覽高雄，路上還能看見類似用炭筆速描畫一幀裸女取名走香艷風格的招牌留存不少——請大家告訴大家的生生皮鞋，暖氣開放的龍冠冷飲，做成雙層迷你文件夾小巧可愛只有3x2根火柴澳洲西餐與綠洲西點聯合贈品，樓上與樓下分別不同電話號碼主打咖啡、音樂與魔術的貴賓宮，當時擁有62球道的台北保齡球館，上面只寫桃園其他什麼都沒有單色套印的裸女火柴盒……〕看著看著又想順便清點總數，一陣子後就懶得逐個細看什麼餐廳什麼飯店，乾脆全部倒在桌上，五個一撥快速點算，得數是162。
　
　　　　　　　　　　　　（6）
　我拍了幾張充當雅座屏風的濶葉盆栽〔一株木本的玉蘭〕， 下身粗大，愈往上身越來越細小，長年植在室內，葉子萎靡都挺不起來。至於直挺挺包塑膠皮的卡座椅背顯出一種特別的性感，很色情。一疊從原來的塑膠袋包裝中取出來〔為什麼要取出來呢？〕的平板衛生紙〔不是面紙、餐巾紙〕擺在桌上，重新置入一個跟塑膠包一樣大小的米黃色壓克力衛生紙專用盒。這時六個吊掛螢幕一起出現大鐘整點報時的畫面，但聲音卻是蔡依林，晚上10點，我是蔡依林，大家要認真一點，不要虛度時光喔。眾人的吵雜聲暫停了1秒半，彼此互看一眼之後嘩然繼續，我敏銳抓住這空檔連續按了好幾下快門。
　
　去洗手間裝底片〔以前這種機器，1卷底片可以拍 36張照片——畫面上我把沖洗好的整卷底片拉長、特寫把玩相機，再以某種手法裝入底片——但是如果像這樣在暗房裡自己動手，把多拉出來的底片再倒回去，第36次快門按下去，不會到底，盒子裡剩下的片頭剛好還夠多拍一張。〕40燭光的壁燈〔用已經黃掉的鏤花壓克力板廉價仿製歐式風情〕，配合鋪設小瓷磚的潮濕地面、橘色的塑塑水桶、淺紅色臉盆〔發覺塑膠製生活用品擺到這裡來都有一種俗嗆生猛露骨猥褻的性感，壓克力拍成黑白可以跟發散光暈的古老銅器一般雋永。〕桃紅色的肥皂盒、魔術靈、潔瓷、馬桶刷、邊緣塗抹的水銀已斑斑落漆的浴室鏡〔我打開查看裡面的置物空間，兩枝分岔歪毛嚴重的牙刷、幾種軟管式藥膏、幾把旅館拿回來的刮鬚刀、梳子、浴帽，還有半塊用過的南僑水晶肥皂。〕洗臉盆上有一截暫擱香煙後來就此忘記於是一路燒完留下焦黑的烙印。
　
　我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裡一直拍照，卡嚓卡嚓，〔換底片的時候一個枯老猥褻的聲音在外面喊話，小朋友，是不是在裡面打手槍呀？〕無意將被攝的對象物放在正中，遂不經由觀景窗構圖、對焦，反正在浴室這樣狹小昏暗的空間，隨便怎麼按快門都會將這些物件收攝進來，弄成看不出是什麼，沒意義的這邊一團，那邊一片，上邊稀稀疏疏，下邊整個泛濫的深淺色塊。 我覺得我跟這裡擺設的物件有擦身而過的感情〔地上都被我的情緒弄濕了〕，跟外面那些站上小圓舞台唱歌讓不停飛繞的光點打在身上的人反而沒有。
　　　　　　
　　　　　　　　（7）
　因為不能決定現場播放什麼音樂〔1980年代初期的西洋排行？日本演歌？台語情歌對唱？台北上班族喜歡聽的懷舊歌曲？〕就無聲吧。〔常常覺得從黑白畫面裡確實聽得見音樂，但卻是默片那種感覺，或半夜怕吵醒家人一個人出來客廳看無聲電視。〕也不能決定今天出席的都是些什麼層次的客人，只好讓他們全部以不完整沒拍到臉且完全沒有對話交流的身體局部出現〔若非只有部份肢體被收攝進底片，就屬背影朝向鏡頭、再不然處在陰影、暗處看不清楚面貌長相。〕身上底片全部拍完只有那張愛華洋裝裙子在酒酣耳熱搶麥唱歌的幾個只是肢體再不然就是身影的客人擁戴之間被撩起瞬間露出性感內著3200度粒子很粗的照片裡那女人為自己留住一夜風情感到滿意欣慰不經意坦露人生也就如此過了燦爛曖昧又不免有些唏噓得意的笑容稍微看得比較清楚。
　
　這種感覺可以叫做老年也還是有感性的頽廢嗎？回家後進暗房忙到天亮，最後在照片剛剛顯影出來的那一刹那把精液射在愛華洋裝被撩起的下擺上。出來想為這張照片寫一篇暫且命名「理論的頽廢」或「哲學之蹉跎」的說明文，身體疲倦但意識振奮，拿出手機用兩隻手指水平掐捏遞近嘴巴錄下備忘：

　　幹嘛要學人晃動，逆光，避看觀景窗，玩高反差，粗糙粒子，這些都是上個世紀早被人玩過的花樣了。〔中平卓馬就說他玩的那一手獲得個性化贊美的技法，也難免瞬間被吞沒在制度化的視覺慣性中，粗粒子、搖晃、失焦、不旋踵即變形為一種刻意營造的藝匠，云云。〕（接下來倒不是自己看了羞愧臉紅，只是突然覺得粗魯可怕，所以還是打馬賽克刪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