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都聽台北上班族喜歡的懷舊歌曲精選CD的私廚餐廳這次換了一張只以慵懶脫拍的單調鼓點搭配熟女啊啊呀呀一路到底轉完A面的爵士唱片,穿短洋裝上下5公分是蕾絲透明紗的女生提議玩故事接龍,題目是一張家人的照片。我從書包拿出在跳蚤屋尋寶找到已經摔得破爛自己用焊槍鐵絲和封箱膠帶修了又修的錄音機,打算把別人說的故事錄下來。我之模樣奇慘的錄音機與一位在有線電視地方台負責節目收音的男生拿出工作用的新機同牌子,體積大一倍,售價高兩個檔次。應同席飯友要求,交出自己的機器,依圓桌順時針次序進行傳遞儀式,轉了一圈才又回到我的手上。
我自己想到的那張照片是叛逆期時候的父親——他之家居形象總是將一條與腳踏車發生車禍,致使膝蓋處在地上磨出破洞的舊西裝褲截掉裁短,改製成與現在台客風很像的半長褲,腳下則將舊皮鞋鞋跟處挖除剪去,變成可以隨意趿著走的拖鞋——日本綜藝妙國民糾察隊每次人未出席卻總有諧星故意提出爆料供眾人玩笑取樂的海倫師母,在自己家的庭院散步也是穿這種資源回收做成的克難鞋——還有洗黃破舊,垮在身上,背後好像去了什麼地方被火星噴濺一身小洞斑駁的汗衫,最後再加上一頭稀疏,壓扁塌地,只剩最後幾根不聽話朝天地四宇胡翹亂伸灰白相間的頭髪。有次大白天,父親上身穿了襯衫,下身還是那付居家形象,被一通電話叫去學校教官室。他顫顫喏喏問人期別,還自動報了幾個別人聽了也沒有反應的名字套交情。待領我出得校門,直接壓著我跟他去福利中心,左右兩手各拎一串衛生紙,還自備幾個提袋,裝了花瓜麵筋紅燒鰻罐頭洗臉毛巾代替鹽酸的潔瓷沙拉脫菜瓜布蟑螂藥,還有一根拖把,種種物資食品,再順路去地方機關辧事。
父親繳交表格、照片——他事先細剪鬢角,抺好髪蠟,頭髪梳理整齊,站在照相館準備之紫色背板前,抿嘴微笑。這張二吋小照片,除了頭顱、面貌,還露出一點西裝領子與斜紋領帶的花樣,並按當時流行風格在頭頂有一處反光裝飾, 神采奕奕,鴻運滿面。當時我感覺得到他很重視照片中露出給人看到的這一點西裝領子與斜紋領帶=帶出一種可供指認影中人半生立足社會某正派、受肯定之中堅實在位置的記號。但表格上預留照片的格子面積太小,長寛只比一吋稍大,女辦事員拿起照片看了看,輕蔑——MOD 前陣子才剛下檔有一部叫輕蔑的老電影,小時候我正是從那裡學來這個詞彙。女辦事員輕蔑地拿出剪刀——那年代坊間還沒有文具剪刀,如你們所知道的,每次只要提到這種文具剪刀,我都會思想反射,把後來自己當流浪童工,躲藏違章工廠製造文具剪刀所熟知的工序詳講一遍。公家機關的女辦事員拿出一把幫忙做家庭代工剪毛衣線頭那種彈簧夾式剪刀,將照片四邊各剪掉些許,裁掉了父親的西裝領帶、整齊鬢角與頭頂的反光,剪去了父親自感穩穩立足某社會位置受系統裦獎肯定的一個卑微,然而令他感到自尊的記號。父親被那把剪毛衣線頭的彈簧夾式剪刀瞬間剪回我所熟悉,染過風霜失敗枯老的居家原型……云云。講到那個「云云」的時候,一桌子人面面相覷——前陣子跟輕蔑一起上檔下檔的MOD老電影,另有一片叫面面相覷,我小時候也是從螢幕裡的黑白長片學得這個辭彙——可能覺得我講了一個不識相的故事,冒犯了週末現場溫馨歡愉的氣氛。這時有人起身去把慵懶脫拍,有一搭沒一搭,只有單調的鼓點搭配熟女啊啊呀呀一路到底已經轉完A面的唱片翻過來,B面就是正常樂隊正常唱歌了。穿短洋裝上下5公分是透明紗的女生站起來,無意識地把擦過手的熱毛巾朝我丟來,我正把玩螢幕顯示還在繼續錄音的機器,一下子受到驚嚇,掉進桌邊用來收集今晚一桌子人集體吃喝剩下的蝦殻碎骨醬汁菜梗還有半碗殘湯的砂鍋裡。同時間她推開椅子,跨出腳步,率先合著節拍,身體四肢旋轉扭擺,不一會兒與另一個日式文青打扮的女郎手拉手,快步舞動放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