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時序入冬，罕見地因颱風熱帶氣旋曳引乾燥氣流又再曳引鄰近更乾燥的氣流翻山越脊到我家這邊脫乾最後一點殘餘水氣形成焚風現象，過了那晚，小鎮上原本綠意盎然的植物紛紛變黃、枯萎、掉葉。冬至吃湯圓那天早上11點，巴黎德州又如一株斯文柳樹杵在我之嘮叨、無謂〔容我在此以撰寫「關於我之百科全書」的「私辭典」方式解釋無謂這個辭彙：每次看完一本書，如果沒有在書頁沿印刷的句子繪上幾行標示重點的側線，尤其若經再次review也還是找不到可以摘述——重點是摘述後可以從中獲得一種無愧完成功課的安心感——到我自 2014 年以來幾度停停寫寫，最後命名為「像小學生一樣抄書」的.doc檔案——如之前反覆重提，2008年有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再也寫不出完整的句子，此後每日從觀閱書籍中擇選有感於心的句子或段落——實在沒有的話一、二短語或單詞也好——以手寫的方式畢恭畢敬抄錄到筆記本上＝單純用手動操作的copy，如果該日閱讀內容平平，找不到值得慎重摘錄進行儀式化抄寫的句子輒感焦慮，就放寬標準重新review一次，如果依然無所獲就將隔天的閱讀暗昧地挪一兩個句子到前日暫留的空白裡，云云。2014年以後這項為求克服句子障礙症所進行的自我治療儀式暫告一段落，便將數年下來已經養成之抄書習慣搬移播遷至電腦上，每每累積數本書閱畢待心情適宜再行統一彙整打字，不再按日進行。若是在一本已經逐字閱讀過的書上找不到令我感到一種快意之執念，非將之摘錄到像小學生一樣抄書.doc上面存檔起來的內容，就會覺得不安，彷彿缺少一個結束的動作，或收手的儀式，以致在心理上遲遲無法結束對這本書的觀閱＝快感的喪失。〕、越來越不知伊於胡底打算將領讀者往哪兒去的敘事中佔有固定位置由兩長一短三棟樓宇圍成的三角住商混合大樓〔a.在我所習慣接觸的資訊範圍裡，對這種老舊住商混合大樓最感興趣的人是自己也說不出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又經何種過程，養成去可疑場所漫步取景之深重癖好的日本街拍攝影師森山大道，車站附近的老舊住商混合大樓被他列為散發特殊味道的可疑場所之一。b.前幾日關在房間看了一整天電視，日本綜藝有的沒的調查局就選定新宿車站附近一棟老舊住商混合大廈派出工作人員一人拿嘜一人扛攝影機相互搭檔掩護，逐樓層踏查大樓裡那些顯然非住家的門板後面都在進行些什麼事兒。〕臨街通往地下室迷你商店街的入口。寵兒從客運站出來，我靠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流行細白色摻少許黑點洗石子的候車室外牆，指給他看斜對街剛好在巴黎德州頭頂上一幅新掛出來寫著「休息12小時699，保証非防疫旅館」的紅布條， 〔如果按一般旅客選在下午時段入住，天沒亮櫃台人員就會撥電話上來提醒休息時間快到了，可知這裡休息的涵義排除了過夜，但怎樣的人會有須要白天去旅館休息12小時呢？〕我與寵兒從儼如一株植物杵在通往這棟住商混合大樓半地下室迷你商店街樓梯入口的巴黎德州旁邊進入——他有沒有將我們看進眼裡呢？老是坐在上面居高臨下向世人讀者觀眾嘮嘮叨叨不知評論我什麼的欲望之翼的天使呢？ 我回頭多看了雙手垂拱，既不扭頭張望，眼珠也不隨人溜轉，身體始終保持一株斯文柳樹默立姿態的巴黎德州一眼，覺得這些年來將我所涉一切陷溺盡皆看在眼裡的天使如果率爾從雲端跳下來就落在這個位置。稍後下來買鐵板燒——上回來此大樓踏查，從打烊時間下拉一半的鐵門看見下半身懶垮在煎枱後方高腳椅上盡情抖擻一條腿兒點數拍子用心瓜代男歌手與知名女星聲部進行深情對唱的主人中午用餐尖峰時間忙不過來要我等30分鐘——午間限定的外帶盒餐，忘了帶書〔筆友都知道我習慣出門在外舉凡等車、等人、等上菜、等紅燈過馬路、等看診拿藥，不管或坐或站，有時連在家躺臥床上看電視插播廣告的空檔也算進去的種種零碎時間，都會從書包裡拿本書出來，翻到夾著書籤、筆、發票、家人買衣服剪下來的吊牌、廣告紙或餐巾紙作記號的那一頁，接著繼續看下去。不如以後敘事遇上這種零碎時間，就從當時觀閱的書頁上摘幾個句子出來表示一種刻在進行記錄的意思。〕我站在那裡等待午餐料理時手中空乏，閒著無事，就盯著杵立在大樓入口如一株柳樹受風吹拂搖戈實在不知到底有沒有把眼前走動經過的人、事、物看進眼裡的巴黎德州〔或者如我懷疑的，其實每個人都如一台相機，只會被動地讓世界倒映在視網膜上寂然成像〕，幫他記錄在這段時間內經過眼前進出地下室的人物總計有以下這些：

　1. 我把手機插在襯衫口袋按下錄影鍵未及1分鐘，一人穿藍格子看起來好像縮水小了一號，其實是時髦剪裁腰部特別緊窄合身日系連鎖西服今夏為職場新人推出的代表作，故意截短快要露出小腿肚的窄褲管＋藏在皮鞋裡不知什麼顏色的隱形短襪，露出運動系男孩特有突出的腳踝踁骨，沿著騎樓行走，低頭顧看手機，螢幕上由網路佈告欄上的租屋招貼把地址直接用指尖按壓拖帶划過，自動傳送至google map〔選擇步行模式〕，隨後安步當車按指示路徑沿地圖上的藍色動線一路尋來。來人在地下室入口四下張望了一會兒，退後幾步抬頭找看不著這棟建築的地址門牌，於是把手機橫放倒置，自己轉換方向北東南又換至南西北，對照螢幕辨識現實所在的位置，最後成功將四周環境擺放到與手機螢幕相符的方向，然後從站在通往地下室樓梯入口的巴黎德州旁邊踏過一塊暗紅發黑磨損破洞之塑膠地毯進入這棟商辦。我站在騎樓看他踩下樓梯後因坡度略陡，腳步放慢，身體以稍向後仰的姿勢徐徐沉入畫面，漸次露出樓梯間左、中、右三面小牆壁紅白黃藍花花綠綠閃閃亮亮大小規格不一材質型式各異擠滿這處所有可視空間的廣告看板，〔位在九宮格右下的電子跳蚤商場稍微看得到一點點，佔了上行與中間最醒目四格位置的鐵板燒放了一張已經泛黃褪色坐滿客人用餐與豬羊雞牛各式海鮮食物的陳年照片，旁邊跟他搶奪行人注意力的是用香艷桃紅色加描黑邊把心聚兩字寫在一幅放大的城市夜景上頭外人難知從事什麼營生的招牌。〕如此站上第一段台階下方那塊既聯絡上下也分道左右的緩衝平台接著逸出我的視線不知往哪個方向去了。
　
　2. 接著7分25秒一位穿功夫裝的中年人在電子跳蚤商店的臉書粉絲團下單購買sony去年底配合紀念卡帶隨身聽誕生四十週年大型展覽發售復刻TPS紀念款來到這棟商辦，將自己的網址刺青在手臂上表示認同或自我定義的主人拿出幫他代購的商品解說，廠商這回推出的只是複刻的模型機，實際上並不能使用聆聽，他懷著稍許失落的心情待在店裡逛了十分鐘才走。
　
　3. 一段時間無人進出，直到19分56秒幾名各持架在自拍棒的手機與緊箍在胸前的GoPro仿電視綜藝捉人遊戲進行主觀視角直播的國中生奔跑經過，其中一人〔全身打扮有許多嘻哈元素〕為誘敵計，進入地下室躲藏。
　
　4. 一個穿已經很少看到白色規矩套裝的女生走在路上鞋跟斷了，履跛躓踣一拐一撐，捧著手機用google map探索附近功能焦急尋找修鞋店鋪，在23分16秒的時候以單腳跳的方式抵達，正準備進入地下室前像是臨時起意想到什麼似的，停下來以花花綠綠雜亂紛呈佈滿整個樓梯間壁嵌式的廣告燈箱為背景擺出迷人笑容——比照拿出小鏡子補粧光是調整嘴型與身體方向就拖延了不少時間——自拍一張照片。

　5. 也許你還記得那隻污佞可鄙眼神閃躲窺避長相十足痿瑣曾經搬來一袋登山攀岩裝備藉鈎環吊帶輔助兩手撐壓用力一蹬，〔就在cable台算不清第幾次重播葛優兩三下俯首於煙視媚行的舒琪手腕底下，被迫講出這輩子做過最見不得光良心有愧的羞恥醜事，一個大男人趴在桌上淚流滿面涕泗縱橫沒完沒了一直哭一直哭的時候，〕爬上望去仰之彌高通往外界出口之第二級台階的髒灰老鼠，在29分30秒的時候探頭探腦沿著右側最後幾級較為平緩的台階又爬上聯絡內外上下也溝通左右之緩衝平台，第二度無預期地和我對望了一眼，我吃了一驚趕忙轉動身體把插在胸前襯衫口袋的手機攝像鏡頭迎向一時楞在緩衝平台的牠，老鼠見我有意起腳步下樓梯立刻幡然清醒倉皇轉身逃回地下室不知位在哪個角落的老巢。
　
　拎著後來回家查看網路評價平均3.6分長期以來打烊歇店從沒好好打掃網友分成不以為杵與深為之詬病兩派的鐵板燒午間限定以三大兩小五個紙盒分裝外帶的盒餐，經過設在聯合警衛室那邊電梯口旁的信箱，按下電梯數字，等待時又逐樓層看了一遍公司行號與住家的名牌，王寓出租套房空白陳寓美顏工作室出租出租國際公司法律事務所尤寓數位娛樂纖體中心空白出租出租徐寓曹寓不公開空白私人住宅冼寓陳寓黃寓不公開，還有旁邊近年價格浮動一路下跌，先拿紅紙沾墨水寫了數字6將原來壓克力繪寫藍色的5字貼蓋遮擋，可能是年初疫情剛起未久又以白紙黑字潦草塗畫似乎不怎麼甘願寫了5小時490元斜斜壓在最上都還沒積塵褪色濕漶，最近又在騎樓掛上休息12小時699，保証非防疫旅館之紅布條佔了B棟八樓與九樓名字很長某某綺夢心園浪漫芬芳旅館的廣告燈箱。那群模仿running man——其實很難說，說不定他們模仿的是模仿running man由吳宗憲擔任仲裁主委的綜藝玩很大——正進行捉人直播遊戲的國中生豬羊變色一陣哄鬧聲響忽然反方向狼奔豕突疾跑退避，經過通往半地下室迷你商店街的樓梯入口，幾個人且退且走，當一行人的影子進入巴黎德州視線範圍的時候，B隊隊長手掌舉高呈樹起令旗狀，喊出分散竄逃的指示，畫面定焦淨空15秒，一個想加入他們的小女孩趿著繪滿卡通圖案鞋底發光一閃一閃隨著腳步發出啾.啾_啾. 啾_聲響的塑膠鞋，拖著一根象徵坐騎的竹竿從後面跟上，我看到默立在畫面左下角只露出半身的巴黎德州眼神泛動一下，身體重心似隨小女孩的奔跑略有移動轉換，當咯噔咯噔一路啾.啾_啾. 啾_的腳步聲遠離畫面，他的腳尖墊了一下，腳跟翹起離地，旋又急踩煞車扳回，頭顱微微轉動，眼角餘光分別朝左右謹慎觀望一下，靦靦地嚥了一口唾液，又舔了舔上下嘴唇，搔搔頭髪，勉強自己回復默立在這棟三角商辦特為半地下室迷你商店街獨立開闢的出入口如一株斯文柳樹保持無論世界上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會親自下場干涉的姿態。我感應到巴黎德州〔這時他受風吹拂重心不穩又一次如柳樹枝梢前後搖曳輕微晃動了幾下〕眼中看見這個幼稚園小班穿公主洋裝蓬蓬紗裙的小女孩顛顛顫顫在這處騎樓奔跑，〔畫面咯噔咯噔模擬小孩步伐上下搖晃傳達奔跑的快感〕，小女孩沿路啾.啾_啾. 啾_，鞋底一閃一閃從這個樓梯入口跑下去，又從另個出口出來，然後搭電梯到二、三樓迴廊，繞圈，穿過聯通三角形兩個斜邊不同房間的鐵橋〔我暗自打算另找機會探查它們之間的關係〕蹦蹦蹦碰碰碰進入隱藏在一扇鐵門後面外人難入任思緒與植物一同蔓長之地下花園，啾.啾_啾. 啾_啾.啾_啾. 啾_，一陣幼兒踏步式的奔跑〔身體前傾，目不斜視，眼光落在腳前一、兩公尺，只專注追隨自己意識到的事物，可能是巧虎、蝴蝶姐姐、黃氏兄弟、動物森友會。〕他耳朵裡可能聽得到卡通歌，〔參考由NHK製作，亞洲各國親子幼兒台都有模仿的兒童節目，某哥哥某姊姊熱烈唱歌跳舞，表情手勢生動放大，一群來攝影棚參觀的小朋友或專注跟隨動作，或者注意力被現場逸出攝影機拍攝範圍之外的其他事物吸引——旁觀席的爸爸媽媽、帶他們來的幼稚園老師、其他幼稚園互不認識的小朋友、還有拿圖片大字報用嘴形賣力指揮的助導AD——在看不透他們內心的外人眼裡，神情顯得呆滯遲鈍。〕他雀躍奔跑〔歡慶、踊躍，但此時還不能流暢控制自己身體＝後來被大人叫做操控感或駕御感再三透過神話加以描述的能力。〕同時身體開始長大，他繞著建築物雜沓疾行，啾.啾_啾. 啾_，蹦蹦蹦蹦，咯噔咯噔，從B2停車場奮力爬上樓梯，繞了一圈又從原地出發，少女驅策坐騎在這棟大樓上下裡外奔跑，轉出門口，跑過巴黎德州眼前的時候已經長成大女孩，啾.啾_啾. 啾_，咯噔咯噔，繼續往前一路跑到眼睛看不見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小女孩出鏡後畫面持續約莫半分鐘的空景不動，只感覺到風的吹拂，這時不知打哪兒來，也未詳與這群人有沒有關係的一架蜜蜂式空拍機旋轉馬達嗡嗡嗡嗡熟門熟路繞過AB兩個入口之間的警衛室飛快飆進這棟商辦大樓，又一路嗡嗡嗡嗡循樓梯動線靈活繞圈，爬上頂樓盤桓逗留嗡嗡嗡嗡不知朝天際哪個方向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