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遠遠看見前方路口號誌閃了幾次黃燈,我鬆開油門,利用慣性滑行,這輛美里醬留下來供我騎乘,方便我跨縣市跋踄七個鄉鎮去㝷她約會的小綿羊50速克達還可以繼續前進一段很長的距離。我一直不曾真正學會騎排檔車,在我輟學逃家,輾轉遷徙,躲藏於地下違章工廠當流浪童工的一年十個月期間,多半坐在人家後座。夏天時左右手輕觸對方後腰側,或一手搭在肩胛,冬天則把兩隻手掌插進騎者外套的口袋,整個上身重心向旁邊偏移,避開騎者的後腦勺,迎風望著前方景觀向我陣陣撲來。現代化工業開發時期,各廠牌摩托車直接從美國西部拓荒時代的牛仔取得原型,大多以跨騎式為主流,好比馴服一匹野馬。金屬打造的引擎與零件外露,很容易弄得雙手沾滿黑色油污。也就是這一款陽剛限定的形象,在某種青少年的憧憬心理下,常被商業廣告挪用,作為塑造年輕男性追求英雄主義與身分認同的象徵物。然而在此時跨騎形象主要限於勞動生產工具的台灣經驗裡,我僅有少數幾次駕馭騎乘的經驗。
一、某日下午工作閒暇,與我同齡,國中畢業典禮甫才結束,隨即收綑包袱,與同學連袂北上找頭路,後來徘徊後車站華陰街一帶,受職工介紹所誇大薪資待遇,暨優化工作環境的圖像引誘,比我早一個多月來到這間工廠的同事張帝——我自己也沒料想到,這段在青春期之後一直被我忽略、有意隱匿,就連我之家人至今也未得與聞當年我踏足其中所涉任何一事的流浪童工生涯,竟有如此多回憶可以翻出敘述。光是這位工作執勤時間,動輒拿工具箱中壞掉的卡啦歐開麥克風出來,一人分飾多角,自編自演,諧趣主持,以致被眾人?名的張帝,於此已是第四度出場。這麼多年過去,我仍清楚記得他的姓名,有可能經google搜㝷,輾轉找到他的臉書或IG,查看他之自我敘事,對照時間軸上的標記,是否在這段期間與我重疊?又或親至嘉義大林國中洽詢校史室,商借畢業紀念冊一觀,憑記憶指認出他及稍後經他引介進入工廠,與他具有遠親關係的同鄉總統牌。再經由他們聯絡上阿郎、阿海、欽仔、大漢與墨西哥,這群我在成年後的某一時刻,模糊自感曾與他們的人生綑綁一起,並肩為某些事情而戰,卻一直未能弄明白當年我們與之而戰的具體對象到底是什麼?因而以「海明威小說中的角色如今到哪兒去了」加以標示的一群正從我之記憶中逐漸遠颺而逝,曾經過往的人們,云云——張帝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我學不會騎摩托車?看見前來接洽業務的某人士,將一輛野狼125停在工廠門前的空地上,熄火後未將鑰匙拔起,就決心讓我再試騎看看。他詳細講解發動程序,一再叮嚀。我用心默記他的指示,將左邊的喀拉幾慢慢鬆開,同時右手稍微旋緊油門,不意車子前輪?時抬高,疾速騰空飛衝出去。沿著一條抛物的弧線,襯著遠方的山巒,裊裊的炊煙,還有一輪正開始逐漸轉變為紅色的夕陽,踰越空地邊界。落地時前輪剛好撞在一輛緊急剎車載滿貨物的拖拉庫的輪胎上,摩托車帶著我向後彈退好幾公尺,頽倒在地。當時我被這匹金屬打造的機械野馬壓制在下,還猶自逞強,奮力掙扎起身,來不及查看車輛受損狀況,立時登楞一下,振作起精神,然後斜伸兩臂,並攏雙腳,擺出體操選手完成動作後表態結束的Y形姿勢,向圍觀群眾顯示自己身體無恙。
二、不多久,張帝說服我與他共同出資,分期付款買了輛改裝過的二手野狼,高把手,排氣管打洞,車身還貼上不知哪部日本卡通美少女公仔伴我闖天涯的精美貼紙。這次他感到自身有義務非得教會我從容駕馭不可。我首先將他口授的要點抄寫在筆記本上,白日時間一邊工作,一邊暗自記誦。到了夜晚,利用國小操場,先歪歪斜斜繞騎了幾圈,張帝追隨在後,手腳開合連番跳躍,一路興奮奔跑喊叫。我依他指示,從側門出去,循新鋪的柏油路直上山頂公園。隔日中午接近交通尖峯時段,張帝與我迫不急待提早外出。兩人騎上自己的車,才剛離開工廠,就前後易座,換我操控,實際體驗在市區上路的滋味。
不多久,四面八方擁來各種大小車輛並肩齊行,在高速移動中將我前後包圍。我慌了,手腳不知如何使喚,眼看就要發生車禍,怎麼辧呢?正待仔細回想張帝的叮嚀,思考倉促寫在筆記本上的操作要點。然而此際腦中空白,不僅想不起正確的步驟,而且電光石火之間,根本也不容我按步就班逐項思考。這時我感覺好像有某種靈物進入自己身體,接著左手自動按摯喀拉幾,右腳同步向前點撥,竟於意識無法自主的情況下,見證另一個自己完成換檔程序。趁著速度稍緩,徐徐退出車陣,隨即加足全速,改從左側超車,一溜煙昂揚奔跑到大前方去了。此後它將摩托車交予我駕馭,我一路加速競逐,不論轉彎超車,還是鑽隙穿梭,動作流暢未有一次熄火。總能在看似即將撞上之際採用點煞的方式微微減緩車速,與前車維持僅以公分計算的極限距離。一路上映入眼中的行車景觀,就跟我平日坐在人家後座,偏移身體向前張望所見相同。此行一路平安,在市區各大街小巷巡繞三匝之後,成功返回工廠。這是我第一次經驗到理智退隱,放任身體的感覺帶領意識前行的快感,光輝而燦爛=當意識無暇獨立思考自我應該如何駕馭操控摩托車,此時主體與對象物不再裂解區分〔也就是後來看賽車漫畫,車手常提及進入人車合一的時刻〕,逕自達成一次無我的體驗。
三、台灣在世界經濟體系改換座次更動位置的轉型期間,作為產業升級之後棄之不顧的殘餘,我所躲藏的工廠瀕臨倒閉。在這段垂死掙扎期間,業主將工廠遷回位於荒野的農宅舊厝,又從半傾圯的昔日養雞竂舍中,推出自己學生時代騎乘的摩托車〔記不得型號了,上網google一番,找到一輛看起來蠻接近當時我聽人呼其俗名為老鼠仔車的SUSUKI。站在車頭正前方看,車身造型酷似一隻長相猥瑣的老鼠,把手是鼠鬚,兩側油箱蓋是鼠臉頰,其他鼠頭鼠腳鼠眼睛,當時以為極其傳神。〕打算作為我們這夥人東山再起時期,唯一的交通兼搬運工具。
不知何故偽稱自己是原住民,一年到頭戴著迷彩牛仔帽,膨風宣稱待過百種行業,任何事情全都通曉一點的墨西哥自告奮勇,負責打理這輛破舊的銅管仔車。他閒著沒事摸摸弄弄,半夜還拉我去路邊把風,拆卸他車零件回來裝配,專注認真連飯也無暇坐下慢慢吃。往住一日數次,見他一連好幾分鐘死命急踩引擎的啟動桿,氣喘呼呼。終於有天吐出一陣黑煙,然後噗.噗.噗.噗成功復活了早該報廢的古董車。他將油門旋緊,出外踏查一趟,返回報告最高速度可達65公里,眾人皆喜。不多時,墨西哥又將全車鏽跡斑斑的車身噴塗黑漆,老闆滿懷感惜之情,伸手拍拍像是蝙蝠俠座車,完全沒有打磨上光的油箱罩,為這輛艱困歲月中的座騎取名黑駿馬。
有天因為沒錢加油,我和欽仔往油箱注入工廠中用來溶解漆料的不明溶劑。發動後,起初正常行駛。過了沒幾天,在一趟回程的半路上,聽牠嘶吼了幾聲,轟隆隆隆,叭噠叭噠,隨即擺脫我的控制,兀自振速狂飆。80公里、90公里,100公里,110公里,120公里,很快打破碼錶極限,突破了150公里。這匹黑駿馬御風而行,我跨騎在牠背上,任牠一直衝一直衝,紅燈也不停,轉彎也不減速。接近目的地的時候,燃料耗盡,牠的氣力再無法支撐,噗.噗.噗.噗連續悶咳了好幾聲,又間雜槍炮炸膛砰砰然幾聲巨響。我把持龍頭,挺起上半身整個兒向前傾,利用身體的重量驅策牠勉力滑行至農宅路口由獨眼阿好看顧的香煙檳榔攤,向右拐入沒有鋪瀝青的泥石小徑,順著兩旁都是雜草的下坡,抵達收容我們這群人棲身的農舍門口。那一刻天地靜謐,時間為之暫時凝結,我抬舉右腳,旋身下馬,小心放倒車身,讓牠靜靜躺在路邊乾涸的地溝裡。經此一事,我好像故事中交還造物者暫時借予使用的某種能力,從此喪失了身體直覺,逆向變身,回復成不會騎摩托車的凡人。
雖然始終沒有學會騎排檔車,流行走向都會風格的速克達車種以後,我倒是能輕易上手。記得第一次坐上去,心中謹記雙腿併攏,莫忘保持斯文體面樣態,經過一陣歪斜搖擺的試步,就順利把車騎走了。此後在路上行駛,時常將左手放進上衣口袋,只用單手騎乘。又刻意試煉,接近前車時僅僅放鬆油門,堅持意志採取儘量不按煞車的方式行駛。每當我如此這般賭上自己意志的時候,總愛想像終有那麼一天,後面的駕駛能夠慧眼識出,前面騎士沉穩冷靜,不願隨便動輒讓剎車燈亮起打擾後車的個性。就好像現在此刻,我放鬆油門,讓車子緊靠路肩的邊線繼續向前滑行很長一段直路。前面停等紅燈的車輛如俄羅斯方塊,一輛接一輛,依序找到適合嵌入自己身形的空隙。我在路肩的䀆頭,繞過混凝土製的紐澤西護欄,回到停止的車陣中左右穿行,鑽空隙到最前面,又趕在紅燈結束前搶先起步,旋緊油門,試圖與從後面追趕上來的汽機車呈前後平行,彼此保持相對距離位置的集團型態一同前進,然而還是很快被超越。我騎著美里醬平日採訪新聞代步用的小綿羊50速克達,落在車陣集體洩出的煙霧中,習慣性的跟一個想像中的聽眾——也不管他愛聽不愛聽,願聽不願聽——嘮嘮叨叨從頭講述我與美里醬認識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