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上個世紀末開始倒數某日，我在某小眾唱片行櫃台前等候結帳，彼此認識已經數年的店長〔不止僅在檯面上互動，因為私底下朋友群互有重疊的關係，我與他亦頗有些來往。後來美里醬私下告訴我，這才得知他平日掩藏起來不欲人知的真正身分，其實是某網路音樂站台積極發言的活躍份子。考慮及此點，以後就以他在網路上的暱稱「前衛果陀那小子」來標示他。〕說他想辦一次聚會，讓固定會來他店裡採買，總數極為有限的幾位客人得以互相認識，心得交流。現場有人發言附和，我也不便反對，答應屆時會挪出時間前往現場一聚。

　聚會現場位在某建築地下室，前衛果陀那小子領我掀開由兩片厚重地毯局部交叉權充的門簾，進入一個密閉的內在空間。事實上，這間地下室四面牆壁都被地毯及海棉墊之類隔音物完整包覆起來，只保留了上述部落帳棚模樣的出入口，營造類似洞窟、地窖的感覺。兩張桌子拼湊的平面擺放若干DJ道具，鑲嵌在天花板上的投射燈巧妙照耀出舞池範圍。

　舞池範圍以外的周邊黑暗區塊如在戲院中，習慣後勉強足夠視物。置身暗區張望亮區，其色皎然，宛如一輪電子的月光灑在湖面，照亮一塊銀白的區域。從暗區跨入亮區，光熱赤灼耀眼，像是旅行至沙漠酷熱地帶盛暑會曬死人般炙燒的日頭——當時我停步下來，伸手進書包掏出紙筆，忙著先將腦袋中突然竄出的一個莫名其妙的句子記寫下來：很近，穿過夢裡的一片沙漠就到了——因為一時感到強光灼目，睜不開眼，我和前衛果陀那小子相偕回到安全的暗區，背靠著牆，站立在漆黑之中談話。〔眼睛瞥見當時我尚不認識的美里醬，輕巧如一陣風，閃進棚內，幾個表演性質濃厚的芭蕾旋步，旋轉著身體橫過亮區，舞至彼岸，又再遁入黑暗中。〕繪製場地示意圖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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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後那塊被聚光燈打亮的區域，成為不時在我意識中反覆出現，歷久不滅的印象。但不是作為一個具體空間，例如人們在暗區談話，不時有人進入亮區舞蹈，自由出入兩個地帶；反倒比較像是一個被獨立出來〔從哪兒獨立出來呢？世俗、人間或人生？〕圖畫式的象徵，人際交往的符號。它白晃晃地掛在那裡，明亮通透，卻又神秘難解，無法用文字描述。我有時會把它想成，就像你一直睜眼盯看皎白的月亮出現在一片漆黑的天幕上，有時又把它看成一扇窗戶。夜晚上街仰頭看，某小姐家室內亮著燈，四週都是黑暗。看久了，亮區就獨立出來，移置在黑暗的意識中，成為一塊發亮的平板。再不然就是從上帝全知全能空拍機的視角，由上往下盯看，一個經超高亮度照明打光，完全沒有死角可以躲藏掩人耳目的房間。


　　　　　3. 參加者的肖像

　我該如何向你們——事實上，自我聒絮講述這段冗長不堪的反故事以來，極可能從頭到尾只有我自己一個聽眾——說明留存在我意識中那塊兀自發亮不滅的平板區域呢？這是個頗讓我覺得困擾的棘手問題，怎麼辦才好？只好再次出動回憶的拍攝機。〔在我一意為了保全事實，未料卻反而因此成為偽自傳的嘮叨敘事中，出動「回憶的拍攝機」已經是出現過好幾次的老梗。現不憚辭費，花點時間為可能新加入的讀者再行解說一遍，如下。講述者講述自己的故事，因為作為講述者的我尚未死去，還會東想想，西看看，閒著沒事把承載往事的.doc叫出來訂正、改寫，或有機會跟新認識的人重新再講一遍，所以自我敘事永遠是開放性的，有待再一次重新描述。很可能說著說著就整個兒翻盤，跟上回描述的完全不一樣。正如有個法國人根據柏格森的理論，說明事件在時間中被允許有第二次登場亮相的機會。一旦有必要退回往日的場景重新檢視，我就會坐鎮一台長得像工程怪手，可以在行進間上天下地同步移動位置變換觀看角度，來往三度空間自由伸縮的工作枱上，操作回憶的拍攝機。這台機器可同時在兩個向度進行運動：時間軌道上的移動＋觀看角度的旋轉。於是，事件重演了，但進行回憶的敘事者，及花時間聽他嘮叨敘述的其他觀閱者，看到的是與事件發生當時——乃至上一個take——不同的畫面。如此也就印証了俗語所謂「記憶是隱藏在對未來的創造中」，又或者說「自我書寫純屬幻覺書寫」、「所有的書寫都源於幻覺」。〕

　穿學生卡其褲，看起來剛出道入行的攝影師找我商量如何呈現那塊發亮的地帶，怎樣才能把那塊被照亮地帶的奧義性表現出來呢？總之先選擇角度。正面，標準45度，上帝全知全能的視角，或是近幾年流行空拍機的視角？你看我們用白色棉紙或壓克力板製作一個如燈籠的四方體，裡面打足光——要更亮，麻煩到時候光一定要打得比現在更強烈些——將美術組製作好的發光體置於黑暗中，您看這樣可以嗎？或是採拍攝音樂錄影帶慣用的汽球模式，一個發亮的區塊在暗黑空間飄浮，撥動，彈跳。四週圍還須要佈置其他東西嗎？比如地板上有張水晶大床墊，攝影師全程貼近地面，用小津跪坐的高度拍攝全部畫面？討論了半天，最後選擇柏格曼的假面模式，用一塊過度曝光整面泛白的弧形螢幕將背景整個兒填滿。一位頭髪亂翹，才剛睡醒的中年人走入畫面，在背後的全螢幕上看見少年的自己，禁不住伸手去摸螢幕上那個有著時間差的自己猶還嫩弱的臉頰。

　又說要拍攝現場人物的個別肖像與團體合照。一群人回到當年的現場，擺出——或單純旁觀當年出席聚會的年輕人擺出那個年代拍照流行的姿態。他們一一到光亮區擺出姿勢，〔有人笨拙的岔開兩指比YA，老練有經驗者故意不看鏡頭，凝視遠方；也有人表情痛苦，但不知他是思想、感受到自己人生的痛苦，或單純旁觀他人的痛苦。前衛果陀那小子先低頭蹙眉，又再仰天長嘆；我則故意搞怪選擇拍犯人照的模式。〕花錢僱來的執行導演說話了，不對不對，不要用張照堂拍人物肖像那種方式拍攝，應該取法當前網紅拍照的模式。〔有次去美術館看張照堂自選策畫的大型回顧展，展場的外圍由近百幀巨幅人物肖像包圍環伺，全部都是七十年代以來台灣文化藝術聖壇上的傑出創作家。這些巨幅的作者肖像暨展場內部，依攝影家成熟歷練的不同階段，擘分數個不同展區的規畫，共同反映出張照堂觀看自我創作的兩個前視野。其一是藝術作品的背後有位具人格性的獨特作者，其二則是對作者的暸解必須置入社會與文化的歷史脈絡思加參照。一加二合觀，就是現代化時期任何人不疑有它的「主體的神話」。〕什麼時代了，還學張照堂拍肖像照？以前把個人作者，看成是神一樣的存在，現在是群眾，社群，是一幫朋友，一個團隊。他打開手機用文具行當關鍵詞探索附近地圖，打發助理出門去買幾張綠色的海報紙回來。你們只管擺姿勢，背景、情境由我幫你們從圖庫裡挑選，用後製的方式key進去。〔當下，悟性高的人馬上假想坐在自家庭院塑膠躺椅享受日光浴，或是將身體前傾，雙手伸展，迎風閉目，模仿慾望的天使駐足雲端，擁抱即將前躍的一瞬。〕不然每個人拿網路帳號的頭貼出來，小小的64 x 56 畫素V.S. 人家1公尺平方以上的超巨照，這才是時代的look嘛。誰說肖像一定得是你的正面長相？一定要是個有名有姓的精神代表物？怎不能就用路邊小花、樹葉，寵物和動漫人物當自己的肖像照呢？有些人故意拿手機遮臉，光拍腳ㄚ，或影子，甚致用隨手拍下的街景替代，全都可以呀〔比如我在筆友天地用了好一陣子的大頭貼——穿著上班服飾的一男一女，撐著傘迎面走過。每次有人問起，我都說自己坐在輪椅上，家人推我去公園，傻瓜相機掛在脖子。到了公園開始下起雨來，家人推得急了，路又不平，喀登喀登，喀登喀登，震得相機快門卡嚓卡嚓自動按了兩下，就拍到這張照片，云云。〕就是嘛，這樣總算有了一點這個時代的味道。

　至於團體照〔我還以為要花時間排演舞步，設計隊形變化，搞大陣仗，扮裝玩cosplay，白操心了。〕這位執行導演提供代表當前時代的圖像候選僅有以下兩個：一，大夥兒去一家餐廳，門外排隊，就座，紛紛拿出手機自拍，合拍，拍食物，拍用餐的環境，拍開放式廚房忙碌來去穿一式白制服的廚師們。二、眾人坐在某處，狀似等待什麼，每個人頭低低，各自拿手機出來滑。時間過去了，期間不曾有人抬起頭，彼此也沒有交談。〔出席這場只有7人參加之rave party的其中一人建議：仿一張很有名的照片，也是6、7個人登船在甲板上各依一方，有人凝視前方，有人頭髮被風吹得向後飄，有人自始至終載著墨鏡……話還沒說完，另一人出言提醒，這張好像也是張照堂拍的，遂在沉默的氣氛中被無言地否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