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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前衛果陀那小子向我說明此處是一個學生樂團的練團室,他們管這個地方叫做音樂基地。成員當兵暫時停止活動,委請隔室住戶=最近開始走紅頗受歡迎的DJ什麼〔一個外文名字,我沒聽清楚,也不記得了,索性就以DJ什麼標示他吧。〕看守場地。前衛果陀說他當年打從退伍第一天就來此大社會,任職於鄰近大學的超小眾唱片行,後來自己開店,十幾年來賣不掉的商品堆積此處,要聽什麼音樂大可自己動手。

 我閒著無事,估量現場沒有外人,無須為自己的音樂品味不好意思。就在DJ台附近撿起一張國語抒情搖滾,聽到A4間奏的時候,無意間錯手與DJ用的快速舞曲混搭交織,手忙腳亂之餘又把一曲法國香頌和地方子弟戲交疊一起播了出去。未料竟從如此聲音雜交之中嚐出些許味道,遂把這種手法反覆試驗了幾次。接下來索性將現場所能找到的音樂,不管新舊、好聽與否,也不管用的是什麼載體,唱片、錄音帶、CD、VCD、還是電影DVD,凡現場能搜括到的聲音通通送上DJ台,連前衛果陀手機裡倍受當時聆樂人士輕蔑對待的mp3全都搜括出來,派上用場。古典爵士日文歌廣東歌國台語佛經拜拜拉胡琴敲木魚,空靈禪樂的背景裡有重金屬吉他狂飆,素人卡啦OK和花腔女高音較起勁來盪氣迴腸,還利用收音機裡的新聞播報吵吵閙鬧。剛才小學導護老師的哨子響了,沒一會兒又聽到垃圾車的聲音,前衛果陀那小子跑去亂敲人家的套鼓,接著又偷錄現場說話的聲音,Rap、山歌和唱小曲的共舞,男團女團也混和著遊戲裡的槍林彈雨,所有情緒醬料調味全都下鍋炒在一塊兒,結果就變成一次堆積美學大會串。〔堆積美學第1彈,當場玩得盡性,錄了好幾分鐘,其實只須從中間任一處開始,參考20秒、30秒sample,就足夠了解到底什麼樣子。〕

 將頭頂正中的頭髪撮起繫成沖天泡,除周圍地基留下一小塊苗圃,餘皆剔光,據說名聲正在鵠起的DJ什麼此刻正好進來。兩手放在音響台上,上下左右將各種按鍵滑軌推觸撫弄了好一陣子,始轉過半邊臉,朝向我友善詢問,你在哪兒做的?我還來不及解釋自己只是在家聽音樂的普通人,他已經開始熱身,鋪陳氣氛。右手按住貼在耳朵上的罩式耳機,左手向空蕩蕩的場子裡揮手,身體隨著節拍微微搖擺。只是折騰好半天始終不見人下場跳舞。他見狀又把手段提升,漸次施展至極至。先將控制音量的推軌在兩個區段之間快速來回,磨擦出火花;又把蜂嗚器發出行軍起步的昂揚號音摔在地上,裂成碎片之後,繼而在光亮區施放煙火,一朵接一朵蕈雲狀的黑色煙霧,徐徐升空、緩緩飄散。他搬出一個盒子狀的機器,擷取音樂的片段,扭曲,放大,以內爆噪音的形式輸出,宛如一條變種的大蟒蛇和原來舞曲的節奏緊緊交纏一起,賣力製造比剛才更high的聲音。DJ什麼的左手再度向空蕩蕩的場子裡試探揮手,身體隨著節拍微微搖擺。

 他努力炫技好幾分鐘,眼見幾個背靠牆壁,謹慎立在暗區,也不開口搭訕說話的幾個人,始終沒有人有意願下場跳舞,就散興了。利用MIDI介面把音樂調成固定沒有變化的小聲節奏代表準備中,間雜罐頭音效寺廟鐘聲不定時噹一下,悠遠繞樑。一個人拎了鐵罐裝的雞尾酒,坐到暗區邊緣的單人小沙發上閉目養神。


    6. 內心瞄準的地方

 騎過前方短橋就是某次我曾記寫冬雨來臨前去隔壁鄉鎮旅行的所在。以前每週六日,天剛亮去大菜市場會從殯儀館旁的引道上橋,像開了制約開關那樣,假裝有人坐在旁邊,向他娓娓道出我對附近一帶的認識。這條橋改建擴寬幾次還是很窄,機車道沒有分隔島和護欄,每兩三年總會有三四次摩托車騎士被追撞彈飛落至橋下流水沖走找不回屍體的離奇事故。〔自己也奇怪怎麼好像在地導遊說他們故鄉出生地的口吻,其實情緒上純是異鄕異客陌生的流浪地。〕有一年改建工程在剛過橋墩的引道位置設了紅綠燈,硬生生在騰空的S形斜坡上闢出一處十字路口,左轉是食尚玩家也來採訪過的燒餅店,右轉我不知算街頭還是街尾,循巷子在工業廠房林立的區塊連續幾個迴彎,在即將與省道接壤的岔路口,有間每日早上只營業到六點五十,讓夜班工人下工後就近吃早點的路邊攤〔自已提煉的豬油,與以前我曾短暫就讀一個月零24天的高中圍牆旁邊,一大早總是客滿的麵飯攤氣味相似。常見攀站垃圾車後側一小塊踏腳處,穿條紋反光背心的清潔工,和全身泥巴塵土挖掘地基下水道的打石工乘工程車經過。來人翻掌撐壓一躍而下,緩衝鶉奔小跑幾步,剛好停在攤子前發言點餐——歐威爾著名的直達維根碼頭,寫重度勞作體力透支的工人下工後多數會先吃飯才洗身體,吳念真的多桑也有父親從礦坑出來,一身煤黑摸進家門,也不洗身子就先若呆死,趴在飯桌好一會兒,然後還是一臉若死扒飯吃的動人畫面——每每想起自己少年離家當流浪童工的歲月,就好想路邊停車也吃一次嚐嚐什麼味道,但實際上從來沒這麼做過。不過那種橘灰色網洞不吸水用魔鬼粘扣合貼反光條的背心,倒是上露天拍賣買過一件。〕

 國小後門有間早餐店,疫情發生後堅持了沒多久就選擇閉店收攤,放棄經營〔有好一陣子鐵卷門上留下幾張寫了激勵短語的海報紙,我們還在,沒有放棄。全民防疫,大家加油。自從黏貼在邊角的膠帶脫落,那些原先由庶民氣魄支撐的格言,到頭來也不禁垂頭喪氣,濕淋淋萎蔫彎腰掉落在地,任人踩踏,很快成了一堆稀泥式的爛屑。〕現在已是菠蘿麵包專賣店〔有次好奇停車,買來嚐了一口,根本不是菠蘿麵包呀,就連上面網格狀的奶酥也是普通麵團劃線做樣子。〕再過一條街有間門口擺放幾張小板凳的兒童玩具店,上回參加告別式,出來後就坐在這裡玩不能兌獎——連安慰獎白雪公主泡泡糖都沒有——的簡易彈珠台,〔擊出的珠子在釘子叢林碰撞彈跳,最後落進亮燈的洞裡,就會依設定倍數掉出珠子讓你繼續玩。大概是從柏青哥——從來沒搞懂柏青哥的規則,也沒認識電影裡那種會去玩柏青哥的女生——變化過來的玩法。〕獲贈 10個套圈圈體驗優待卷。我依手繪小地圖往前50公尺另一間兄弟店,先拿五個一把,對準最後一排超大玩偶飛擲過去,全部都在到達之前墜落地面。第二次也是五個一把,特別還先熱身,側彎拉筋,半身旋轉,扭腰甩手,結果用䀆全力也還是到達不了我內心瞄準最遠的地方。

 離開第3鄉鎮往大社會前進,會先遭遇一座規模宏大的斜張橋。每次經過,照例都會在心裡跟想像中陪伴我的同行者嘮叨提醒,提早駛向外側免上橋,從旁邊繞至橋下,右轉後沿人車罕至的環河便道一路破風向前行。我之流浪童工時期,躲藏古時候曾是養雞寮舍的違章工廠就在地圖上對稱的另一頭〔此刻風所吹去的方向〕。坐在同事的摩托車後座,經過這條路上某個彎道,張帝和總統牌總會回頭叫我看私娼寮的女人〔我無法用文字寫出他們用台語行話指稱這個地方的艱深詞?〕,那時尚不能完全聽懂他們的純口語+僅在私已小團體內流通有效的私語言〔google 翻譯幫我寫成private language〕,他們嘰哩哇啦反覆指點催促,每次我極目四望,總是只看到路邊大樹下有人對著一座小土地廟燒香焚拜,始終不曉哪裡是私娼寮,哪些又是寮內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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