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前衛果陀那小子領著我以及前乖寶寶，代表那場只有7＋1人參加的rave party，出席了數天後的油漆之夜。

　現了現場，只見人家早已備妥好幾桶不同顏色的油漆，就規規矩矩各自劃定一塊方形完整的責任區，說好塗滿塗勻，以為是件簡單的差事。沒一會兒進來幾個人，有男有女，紛紛發言評論如此塗畫未免太趨保守。其中一人拿起兩把刷子，分沾不同顏色，打趣說是飽滿慾滴，髹在牆上用跑的，從這頭到那頭，界線將盡時往上拉回，順勢捲成一隻蝌蚪尾巴狀的物事。其他人隨後散開，各以顏色上上下下，然後下下上上。一邊遊戲，一邊作起畫來。輔以丟摔抛灑，及身體印染種種非正規戰術。米羅風、動漫風、構成主義和達達，身上的衣服全都率性脫了下來。這時候美里醬從外面進來，丟給每人一罐啤酒，然後按下手提音響的play 鍵。派對開始的時候，我高高坐在人字梯最高處，尷尬低頭看著下面直如劇場般的演出，找不到適合自己的角色從梯子下來加入人群。莫得想，只好抬頭，歪拐著脖子繼續研究靠近天花板有處凹陷的地方，該怎麼油漆才能塗得平均，對於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渾然未覺。

　日後回顧，我在那年算起來剛剛好一整個夏天＋一整個秋天的時間裡，在匿居於菜市場的自家住宅與美里醬租賃的大社會新居之間來來回回進行了十幾趟跨越7個鄉鎮的約會之旅。時常想起油漆之夜那晚，與在場一干天才藝術家相比，我什麼也不會。只能寄望沾了油漆往牆上分配給我的區塊盲目塗刷，上天憐我，在一定機率之下，不僅每一筆畫的位置，觸感，與色調都恰到好處不說，還含有甚深哲理奧義，很有可能剛好成為能夠比美莫內、畢卡索、或者波洛克等級的傑作。

　常在書上讀見「藝術是一種偶然」。〔a.小學時代某次雙十節，報上一連好幾天登出半版彩圖插畫，張燈結采，士農工商，總統府，交叉的雙國旗與國家領導人肖像。稍晚美術課，老師走進教室來，畫雙十節。我把半版報紙插圖墊在圖畫紙上，用力照描一遍，然後察看圖畫紙上的印痕，先用鉛筆為之描上黑邊，然後著色。下課前老師檢查圖畫，挑出優秀同學兩手捧著作品在講台前站成一排，並沒有我。我看超過半數都是以上述那幅構圖為原型，或徒手照描，或如同我那樣用人工克難轉印，不過添加少許變通與修飾。其他幾位特別得到讚賞的畫作明顯塗畫草率，顏色都越出了邊界；又或未能在時限內完成，著色僅達一半之譜，但仍被美術老師挑選出來，接受垂勉獎勵嘉許楷模。b.經此一番，我要求我媽送我去畫室學習。第一天老師要我先徒手練習畫短直線，先橫畫一千，完成後再直畫一千。我無法忍耐此等枯寂，就自行跳過幾天課程，試筆畫了稍長的直線。每一條線都歪歪倒倒粗細不一，又往往與附近的其他線條打結，勾纏，筆觸很差，完全不帶感情。教畫的張老師沒說什麼，但我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再也沒去上課了。c.很多年後去美術館看展，角落裡有一幅取名「走筆」的錄像作品，畫者穿著全套太空防護衣戴上面罩，拿著繪圖鉛筆，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回這頭，讓鉛筆在牆面巨大的白紙上留下一條又一條當年我怎麼也畫不好的超長直線。雖然說這幅作品以概念取勝（畢竟作品指的是行為錄像，而不光是畫在紙上那些線條），但每條長度超過1公尺的直線，一條緊捱著一條，呈密紋狀，既不交纏，也不機械死板，又飽含豐富的人生情感，確是觸動我心的一幅好作品。d.拍照、作曲與書寫，這些活動的原理亦同。總以為神話會在我身上布下奇蹟，會在一次無法解釋的偶然情況下——例如我那張受到這齣戲執行導演認可的大頭帖，相機吊掛脖子，因路面震動導致快門自行卡嚓卡嚓按了幾下——就會有幸與優等生或極有天賦的人一樣，跳過一路跌撞供人差使的學徒過程，剛好紀錄到決定性的?間，寫出不朽傑作，譜寫演奏出動人心弦的樂曲。e. 甚致體育。打從我還在我家院子玩滾地棒球開始，就以為只要我有機會站上投手丘，依樣畫葫蘆，舉手抬腿轉體揮動手臂把球用力擲出去，說不定剛好能形成路徑詭譎不可思議的超強力快速魔球，將任何打擊者三振出局，進軍甲子園威廉波特羅德岱堡和美國大聯盟，威鎮球壇。要等好幾年以後，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親訪大社會某高中棒球練習場，這才實際瞧見投手丘到本疊板的距離是那樣遙遠，完全超乎我的想像，根本不可能，這才夢醒，厭膩了棒球，再也不玩了。f.修理東西。喜歡拆開電器、手錶、音響，觀看內部零件出神，特別是有著無數神秘焊接點的電子面板類。然卻不捨得花時間下功夫研究，往往在完全不曉運作原理材料性質與零件作用的情況下，在家中抽屜翻找各種雜碎藥水藥膏噴劑嚐試塗抹亂處理，以為電視上的馬蓋先彷彿就是這樣。g.乃至進廚房做菜，只消把食材、醬料、調味包，憑感覺任擇幾樣，這邊廂熱水漂洗電鍋蒸熟拿出來用刀子劃破，那邊廂氮氣冷凍噴火炙燒煙燻攪碎烘焙去脂加入秘傳中藥包，再把檸檬紅酒鹽麴酒糟豆豉鵝肝松露搭配酪梨蒜頭香菜乾辣椒加冰糖打成的醬汁，加點長期發酵的食品提味，和主食材全部一起丟進中式大炒鍋翻來滾去，說不定就很好吃。h.插花。每次我將花草枝葉胡亂憑感覺插上劍山，這邊看看，那邊瞧瞧，每次修剪一點，最後都變成一根斜斜朝向你所在方向延伸出去的枯枝。i.總之無畏亂寫亂塗亂剪亂畫亂說亂唱和亂來，放心把成果交給機率和偶然，隨便出手一定就很厲害。以上導至兩點推論，其一是療癒撫慰性質的，我以為以上亂想就跟一般人想變身成如同銀幕超人蝙蝠俠變形金剛美國隊長一樣厲害，不然濟公關雲長藤原拓海足球小將翼，至少上蒼憐我史蒂芬周鹹魚翻身的願望是一樣的吧。其二是該死的，我終生以為所有表現傑出的優等生，都只是隨便比畫，任由造化的巧合。於是放緃自己，疏於督促，忽略了任何興趣、技能與職業，都必須經過一番寒澈骨的研習階段，苦練苦讀苦撐，才能有所成就。在我曾經描述過的那場被比擬成人生路跑的比賽中，一開始就逾出跑道，離開比賽會場，距離官方劃定的有效路線越來越遠的我，直到過了人生中段，有天終於認清自己並非天才英雄豪傑，資質天賦不過一般，始悲憾惋嘆太晚才悟懂如此簡單的道理，所剩日子不多，沒有足夠時間練習了。〕

　我騎著美里醬交付給我的50.cc小綿羊速克達，感覺好像回到那晚坐在人字梯最高處，歪拐著脖子，額頭頂著天花板，不知哪個年頭的前世代塗刷的舊漆剝落，霉屑頻頻掉落在我臉上。惱怒事先沒人發給我劇本，只好一直尷尬坐在高處，就當是買票入場的觀眾，從上而下，冷眼直觀這場堪比劇場的演出，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