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先按寫好的劇本炮製出「經過你的車」，然後才有相偕騎車，睇看女生大腿的情事。上一次足球世界杯期間，有天半夜我經過美里醬以前租屋處，附近一間前不久還是義大利麵＋美式漢堡改裝的啤酒屋，臨時訂製足球模型的廣告氣球拴在路邊飄浮，超大螢幕現場收看延長營業時間至凌晨四點半。我站在黑黯騎樓，額頭貼抵迎街的玻璃圍牆向室內張望，除了穿運動短褲的女服務生低頭滑手機，其他什麼動靜也沒有。
　
　從社會邊緣，跨過外圍市鎮，進入大社會的都心；再從此處都心，反方向穿越外圍市鎮，返回社會之外躲藏。有次美里醬一邊騎車一邊指給我看，才知道原來這就是萬年大樓，而那是已經沒落好些年的獅子林。東西南北都有開門出入，沿著站上去覺得單薄紙糊彷若沒有骨架支撐的手扶梯嘎吱而上，隔著密封的褐色玻璃，可以看到許多堆疊成高塔群山狀的電子遊戲機，閒置在空洞的室內不知多少年了。還在營業的鋪子都是電視所見，紅包場歌星會穿顏色激艷有亮片羽毛裝飾旗袍款的作秀服。也去了好歹有過幾年興旺的西門新宿，尋找雜誌介紹當然早不存在獨鍾一味只賣白襯衫的衣鋪子……三樓以上許多鋪面都直接用A4紙列印輸出貼在門上一個大大的租字……
　
　可能是心理補償作用，自此開始喜歡非屬都會區的鄉鎮，隔成一小間一小間專賣年輕人消費時髦小物的樓宇商場。只是規模較小，客人也少，生意做不太起來，日漸蕭條荒廢，走道裡壞掉的日光燈一閃一閃。離我住的地方沒好遠，往阿茵卡啦OK的反方向，走沒多久就有這樣一棟半新不舊的五樓商場，是附近一帶樓層最高，面積最大，租金也最貴的建築物。好像自始我就習慣從卸貨用的側門出入，電競廣場正在改裝，之前投籃機搬走空出一大塊還沒補上，旁邊的夾娃娃機又開始撤離；一直在同棟樓不同位置換來換去的手機包膜，不是每天都開門營業的服飾行本季改走鄉村風，還有每次經過都會停下多看一眼，把服務過程直播上網的百元剪髪和美甲店。二樓以上是仍可看小說漫畫，但取消每個包廂提供桌上型電腦的茶飲輕食店，足浴、按摩，還有一個應該是給中老年消費，但不知要求自帶舞伴還是有人可以伴舞的社交舞場。因為清楚明白進去出來這裡沒有我可以佇足消費的地方，好像被排斥，身世飄零的苦兒，就算退到最邊緣，也找不到可以立足處的在世界的背後感。常常很想去青少年出沒的鬧市中央心理邊緣承租一間面積極小的鋪子，販賣鮮艷可愛壽命期短的流行商品。覺得一旦投身藏匿其中，此後無須擔心世界上有沒有人認識你的存在；或者，即便死了也沒有人知道從此你不存在……
　
　
　　14. 摩托車被偷了
　　
　因為前面一連幾個路口禁止左轉，必須提前打橫，鑽進市場，擠在菜籃車婆媽陣中，輪流用兩隻腳掌滑步前進。之前嘮叨說到在我之上網史最末期，斷然離開聊天室，回到兩條公車路線圈圍起來的菜市場街區躲藏，從此以網路的化外之民自居。後來有段時間按時收看重播的料理東西軍和阿基師表演作菜，隔日上市場採買，照著看電視倉促寫就的筆記，如實操作一遍。將成品裝入三層琺瑯的便當盒，騎上泥娃娃的摩托車，為佳人送餐疾行趕路。在連續好幾公里都是工地的路段揚塵飛馳，行經連通大社會好幾個360度連續繞圈的分流引道，總是按習慣的姿態，放單手操控行車，以儘可能不按剎車的方式，在腦中將我從騎乘摩托車得來的啟示，重頭到尾宣講一次。〔此刻，我在想像中回放這段畫面，鏡頭擺放的位置更換了幾次，後來還是決定從俗，照一般拍攝法，讓攝影車跟著一起繞圈，先追隨其後，再超車調轉方向朝後拍。我請攝影大哥把機器提在手上故意晃動比較具真實感；又把劇務叫來，要求將斜擋風板＋仿保時捷隱藏大燈的名流車款換成有前置購物籃的婆媽用車。正當大夥兒忙著準備，幫我替身的約聘特技側斜車身，以自己的右腳為圓心，按著煞車控制油門表演原地打轉，一不小心滑倒了。等待劇組清理環境重新佈置現場的時間，劇組圍在一起開會，猶在商量考慮要不要出動空拍機，從google map天空的視角讓畫面看起來像與上帝對奕的一盤棋局。正式來以前，執行導演仔細向大夥兒叮嚀，先平行跟拍，再漸次放慢，讓摩托車徐徐落到後面。太陽從雲層裡露出臉來，滿地的垃圾與工程廢土都被旋轉的車輪翻飛起來。後製的時候，把慢動作鎖定我之視線前方另一輛摩托車後座女生裸露的大腿，一格一格推進，然後遽然結束這個場景。〕
　
　後來這輛摩托車被偷了，一連好幾天上網查詢公所拖吊資料庫並無發現。會不會是我記錯了停放地點？又或者去了什麼地方忘了騎車回家？再不然擋了人家的路，礙了誰人視野，連續幾次遭人移動位置，遂離我記憶停放的地方越來越遠。最可能是我沒有上鎖，附近青少年持萬能鑰匙啟動，騎了一段路發現是銅管仔車，油料耗盡後棄置路邊，再也不問生死。

　接下來好一陣子，每當我有機會出門，就沿著路邊車格挨挨擠擠的摩托車，逐輛檢視車牌，高雄縣，末3碼788。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我走遍附近每一條街道，商圈，河邊，公寓騎樓和郊外的工廠。更由此擴大範圍，藉小旅行之便，動身去到外地。不僅特意鑽入巷弄踏查，醫院，樂園、夜市和大賣場等等人潮聚集之處，更不容遺漏。我放下手邊事情專注尋找，一心以為會有對中統一發票那樣偶得的巧合出現，763，521，987，〔我低頭走路，視線鎖定路邊一整排摩托車懸掛尾椎的車牌，遇到相同的末3碼，往往第一時間會在心裡引來雀躍一驚，及至抬起頭進行第二階段核對，檢視車輛外觀廠牌型號，繼而總是一陣怏怏失落的情緒。即便僅是車籍監理單位所在地點相同的車輛，也會抬頭瞧瞧這輛同樣來至南台灣的鄰居、同鄉、朋友的朋友，以一種遇見舊識、遠親的心情，開口訊問它的主人是誰？又為何從遠地來此大社會的邊陲生活？〕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一次也沒中獎過。

　〔整個中學時代，我在學校宛如化外之民，與校園文化格格不入，無法融入群體生活，鄰座同學難得有人主動找我談話。我固定在課桌上墊一張報紙副刊，中午一邊吃便當，一邊讀上面的文章，以之為心靈的寄托。往往直到這張報紙沾滿油漬，破爛不堪才捨得丟棄換新。這段期間，往往一篇文章重覆讀了無數次。有一次，以舉辦文學獎知名的某副刊，以對發票的方法舉辦徵文，作為全民書寫活動的重點項目。我把獲選刊出的文章墊在桌子上吃飯，天天看，學到一個至今仍然力行不輟的儀式。1.先徹底搜遍家中可能存放地點，將每一皮夾、購物袋，置放小物的抽屜和餅干盒內相同對獎月份的發票收集完全。2.將全部獎項不管特獎頭獎二獎三獎增加獎的中獎號末3碼另行抄在紙片上，按3位數字大小，重新排列順序。3.如此，只消專注末3碼，將手中一疊待對獎的發票一張張依序比對，左右來回一眼就能看清判斷，不易產生遺漏。4.凡遇有3碼數字相同，並不立刻進一步核對是否中獎。留待發票對完，全部通過末3碼檢核的發票一起進階邁入第二回合，看看這末3碼是否繫於頭獎或增加獎？5.以上，這些發票是否對中最小獎200元已然確定，失落惋嘆，或是歡喜鼓舞小確幸。此時再額外進行第三階段，檢視已中獎發票第4碼以上的數字是否相合？甚致第5碼，第6碼……如此不僅較只抄錄末獎3碼的方式保留了特獎的可能性，更製造出多重的關卡，加倍的刺激與高潮。只是當前消費型態逐步取消紙本發票，電子支付雲端對獎，我之早年養成核對末3碼的心靈儀式，恐怕再也進行不下去，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