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回想那一夜的隔日，趕去與比利提斯會面，途中打開手機，滿滿十數通留言。比利提斯很不高興，想來心裡有數，但沒有深究其中的秘密。

　在我堆積擺放的物件中，美里醬留下了多項秘密。a.國一暑假用吸鐵壓在冰箱側壁上面一紙脆黃的秘密〔惡習跌落在爵士銅管多彩的舞會裡，我們偽造了這世界所有的既成之美，與聖潔。至於床笫的事，她教了我一些，但另一個教得更多。當然一定也有普魯斯特，和其他樂手、畫家……更多的性欲、更濃的情誼，還是趁沒被察覺以前打包行囊偷偷遁走吧。〕b. 牆角櫃子與樑柱的縫隙之間，藏有一包超大枝的巨型仙女棒，火樹銀花拿在手上，一根可以點二十分鐘。c.之前利用滑塊遊戲打開書房角落由東西向與南北向縱橫兩排書架夾峙起來一塊隱於闇黑的間隙之地，裡面匿藏的秘密，除了某小姐與寵兒，亦有好些物件繫於美里醬名下。d.我學梁朝偉去看心理醫生，向陳慧琳出示一卷拍完後封印起來但未送去沖洗的120底片。此此等等，族繁不及備載。〔日後與我結成家人的比利提斯，約略推知家中各角落藏匿秘密物事，但不愛主動深入挖掘，多年來逕與秘密在同一間屋內共生，各自作息，好睡好眠竟也不覺得自己心神思緒有受到干擾侵犯之虞。即便如此，偶而秘密仍會從匿藏處跑出來，主動跳至她面前。例如，某日午後得空，在書架上隨便抽本舊小說閱讀，不意這本書美里醬曾經拿去翻閱，並寫了便箋記載借閱此書當日情景，我對她說了什麼話，她又想跟我說什麼話，云云，夾在書裡。美里醬未跟我提過這張便箋，可能想要我日後自行發現。比利提斯冷峻嚴審，問我要不要讀這張便箋，看看寫了什麼？我不好意思冒犯，就說算了。比利提斯把便箋另行夾入書房不知哪一本書中，至今也還沒發現。〕

　另外還有一條浴後擦乾身體，薄荷白雙色條紋的大浴巾。美里醬身上有股特殊氣味，個性分明，道地就是一隻獨特的獸。這條浴巾質地很好，觸感很舒服，她圍裹身上，自此沾染上她獨有的氣味，去除不掉。之後數年，我試了很多方法，想除去她的味道。a.丟進洗衣機倒入有香味的漂白水洗滌，結果我的T恤、牛仔褲、襯衫，和體育夾克，更多衣物陸續沾染上她的味道。b.購買專門分解氣味分子的芬香劑。往往除臭效能只能持續十數分鐘，不多久，又可聞到那氣味。彷彿她出門一趟又回到這間屋子，坐在客廳她以前常坐的那個位子上。c.最後置入大鍋中用熱水煮沸，放在大太陽底下曝曬一整個白天，2天，3天，4天，5天，6天，7天，仍然無法清除，惶惶然不知如何處理。幾次想狠心當成垃圾拿去外面丟棄，卻又捨不得。只好收拾折疊，裝入好幾層塑膠袋，封口一一打結，再藏入紙盒。 紙盒封口及所有邊緣隙縫，更且貼上封箱膠帶，嚴防氣味走漏。如此又過了幾年，有天拿出來，在空中扽了數次，抖擻開來，還是嗅得到美里醬留下的氣味陰魂不散。

　那幾年我身上不時沾惹美里醬的味道，家人不知來源〔我家向來各人分用自己浴室，各自洗滌私人衣物。〕始終覺得奇怪。後來好市多引進一款德國乳液，配方中若有一絲隱味與美里醬身上特有的氣味相同。每次浴後塗抹，不免想起這個在我人生中消失既久的人兒來。於是藉這款乳液的味道掩護，堂而皇之將沾上美里醬特殊氣味的紀念物吊掛在浴室的毛巾桿上。雖然我是戀舊惜物達到某種病態程度的人，〔凡寫了字的紙張不輕易丟棄，舊衣服，破陶瓷，壞掉的電器，看過的故事書，廣告單，說明書，百貨公司紙袋和商品包裝、任何在在我這段荒廢人生行走過程中，曾經操持使用，留下經驗紀錄與精神沾染的物品，全都保留起來，加入我之堆積擺放，品項繁多然又空泛了無實義的陣容。等待有一天拿出來，作為嘮嘮叨叨書寫我之哲學大綱＝關於我的百科全書的具體材料。〕有事沒事不時會想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這個氣味〔向來把它當成一則還沒有推衍完善的命題，念茲在茲，持續思考不輟。以我最近特愛用的比喻來說，就是堅持把事件送進高效能壓榨器，徹底來回幾趟，意義的出汁，連渣滓也回收。〕但實際上並不怎麼會拿起來使用。隨著時間流逝，一年洗滌次數，漸漸這條浴巾開始褪色，顯得陳舊。我想了想，將它放在地上，學旅館浴室當踩腳毛巾，讓它繼續服役執勤中。

　此後光著腳ㄚ踩之，穿室內拖鞋踩之，穿去陽台澆草的塑膠鞋踩之，偶而從外面進來，也會穿皮鞋球鞋登山鞋進去蹂躪踩踏。毛巾扔在地上皺亂成糰，凡洗臉坐浴地板滴水淋濕，又或牙膏沬子噴濺，這裡發現一塊污漬，那裡一處霉斑，噴灑清潔劑用板刷擦洗起泡，伸出腳尖把髒污不堪的浴巾從牆角勾搭出來，橫豎拖移一下兩下，完事又踢回邊緣角落。一年中或有一次兩次，看上天晴日暖，就去社區後邊靠近河堤一處無人的荒地，揪住浴巾兩角一直扽，連續抖擻，將上面泥土毛髪皮屑灰塵細沙拍打乾淨，仔細拂撣一番，攤在水泥堤防上讓它曬曬太陽。自己帶本書，坐在旁邊閱讀，〔行刑的槍手們舉起槍來，這時一道紅光在河堤上閃爍，女人的氣味瀰天蓋地，司馬庫大叫：女人是好東西啊，隨即便是一陣沉悶的槍響。莫言，豐乳肥臀，頁428。〕度過半日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