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從河堤轉進市區,又回到柏油路上。我故意讓車頭偏向左一點又拉回來,從右邊超越前車再駛入中間車道。趁著停等紅燈,把連結播放器的耳機塞入耳中。
漆,漆_渣,漆.漆.渣_渣。呦,咧.咯_呦,呦。她說你今晚最好認真愛我,否則便是迫我使用暴力將你撕裂佔據。我回家翻了翻羅智成寫的光之書,發現原文與我的記憶有很大出入。我已忘記接吻的滋味,勾引的滋味,挑逗的滋味,撫摸女子胸脯的滋味。她們的身軀,她們的喘息,她們的顫慄,還有她們射出惺惺渴求迷濛的雙眼。漆.漆,漆.漆,漆渣_渣。
漆.漆_渣_渣,漆_漆.渣_渣。Hey,今天沒有出門,躲在家裡也沒有心思唸書,或者讀詩。我去對街的咖啡店買調配用的豆子,過馬路的時候見到街上的少女臥在機車後座坦露她們的下肢,橘灰色的陽光拈了拈她們身上的氣味,隨即射向我的眼球。我揣度她們與我的距離,然後憶起曾是親愛友人所寫的句子,他說Hey,呦,朋友們,對愛情之事的思考無須一一列出,因為著短裙的女子使得哲學總是難以被產製。在一種自我營建的禁欲氛圍下,我開始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你,同時倉皇驚見一個靈魂的走失。
劇組前來說明上街實際跟拍,一路飛車太困難了,也太危險。執行導演把美里醬的50 cc小綿羊速克達抬上前置平板的拖車上,要求我在棚內搭好的綠幕前擺擺姿勢,做做樣子。然後再將攝影機架在車頭,自己騎出去兜風,順便將拍攝回來的街景key進去。〔不僅前後左右各個角度都拍了,而且利用拍攝車與拍攝對象之間的速度差,製造出彷若實際上街以平行移動方式拍攝,或者選擇定點,等待騎士進入畫面種種狀若真實的效果。〕我因為眼前只是一片綠色布幕,不容易培養情緒,就想像記憶中曾經看過,劇情約略可以對應的影視作品,順利將自己代入故事情境,投射情感。借螢幕人物之口,表白自己的情緒。
雷路許2019年的《浮生年華》,〔其實=1966年的男歡女愛,相隔久遠的續集〕。拉力賽車手尚路易特罕狄釀50年前飛車往返巴黎和外省海濱,穿鄉越鎮,去尋他終究還是錯過的女人約會。50年後的賽車手已經8、90歳,垂垂老矣,住在安養院,自覺與那兒的環境格格不入,遂很想能有機會再見安諾艾美一面。
賽車手的兒子經網路搜索好不容易找到當年的女人,請她有空能去看望父親。可是8、90歳的人了,坐在輪椅上,早就無法行動。渺小的人生,還能幹什麼呢?也就是嘮嘮叨叨,成天找人答嘴鼓。他想像和安諾艾美共駕一輛破舊老爺車出遊,去50年前那晚飛車投宿的飯店,拜托櫃台讓他們進去同一個房間待上5分鐘。當日房客換下的衣服隨隨便便丟在零亂的床頭,吃剩的餐車杯盤狼籍〔一個非常有感覺的畫面,提醒了我,之前一直說要寫我的18次約會賓館史,後來更打算華麗擴充成108次全紀錄。〕又去昔日曾留下回憶的海濱,安諾艾美拿出手機,教早就跟社會發展脫節的男生玩自拍。
電影快結束的時候,畫面回到當年兩地往返的那條路上,車子一直開一直開,很長一段畫面只看到柏油路上的白色標線〔=時間〕向後飛逝。先在圓環繞了半圈,轉進第三個缺口,然後驟然加速,越過好幾輛車。〔這一段不曉得會不會是劇組找出50年前拍攝沒有用上的廢片,太像了,但想想又不可能。〕有人問飾演芳華也同樣淍零的女生,為什麼當時沒有在一起呢?這時電影主題曲響起,拉_西_多,叭.啦.叭.啦.叭,叭.啦.叭.啦.叭。多_西_多.雷_,叭.啦_叭.啦_,叭.啦_叭.啦.叭,叭.啦.叭.啦.叭。〔法蘭西斯.賴幫忙寫的電影原聲帶,早先是暢銷全球金唱片,後來有陣子很難買到,一直沒有發行CD。好不容易聽說有了日本版,在前衛果陀那小子的超小眾唱片行,平行輸入的標價是一般正價版古典CD的三倍多,就沒捨得買。要等到網路時代,可以乘電子的翅膀去世界各地二手店,輕易找到只要美金一元、五毛、甚致兩毛、3毛的頭版片。儘管如此,我一直都還是習慣聽從麼小小那裡得來台灣發行的次級盗版片。古典愛樂電台成立,學聲樂的ZOE每晚主持節目,播播音樂,隨便閒話一番——按她的想法,所謂文化的定義,應該就=閒話——有次他說,有一首曲子不是古典音樂,但無論如何都想播出,就播了。然後就聽到熟悉的聲音,拉_西_多,叭.啦.叭.啦.叭,叭.啦.叭.啦.叭。〕畫面疊上沿途所經鄉鎮村子的街景,男女主角床上繾綣神迷的面容〔很明顯可以看出,這是把大床豎起來,兩人貼靠床墊站立拍攝的畫面。〕尚路易一邊開車,一邊想著安諾艾美發來的那封電報,我愛你。一個女人膽敢發出這種電文,必定要有相當勇氣,真是很了不起。這時飛車穿過牌樓,進入一個擁擠的舊市鎮,一忽兒左轉,一忽兒右轉,超車,闖紅燈,逆向走捷徑,為了約會早一刻到達,無論怎樣也不減速。甚致為了閃避佔據單行道的貨車,騎上了人行道。一直騎,一直騎,我多麼想就這樣一路騎下去,一直騎,一直騎,騎到前面看不見的落日那裡去。
摩托車駛進大社會外環郊區,越來越接近美里醬所在的位置。這時候樂音漸歇,我騎著美里醬的摩托車,從環河路出來,正待穿越進入大社會前最後一個工業園區。這時引擎悶哼,噗噠.噗噠,又連續咳嗽了好幾聲。我感覺摩托車瞬間失去動力,斜眼瞥看油表,還有足夠油量,由之前的經驗推測,大概一路高速行駛未有足夠喘息,引擎過熱導致暫時熄火。我把握龍頭,打算利用動力的慣性儘可能多滑行遠一點,直到車速減緩,最終在一間便利商店門口停止了運動。我關了電門,旋身下馬,踢開側柱,將車靠在路邊。進去買了結冰礦泉水,出來自己先牛飲一陣,然後咕嚕咕嚕將剩下的半瓶水淋在火燙的排氣管上幫引擎降溫。嘶~~嘶~~~嘶.嘶~~嘶~嘶~嘶~嘶,這時只見畫面上霎時陣陣白色蒸氣騰騰竄升,煙霧超大,周圍的世界都被包圍,籠罩,一時竟完全看不見了。
28. 最後的躲藏
那段日子,我在幾個鄉鎮行政區域串連起來的地帶躲藏出入,棄學逃家,逐地下工廠當一名流浪童工,最後待的就是這個地方。〔台灣產業整體升級轉型,已經八個月接不到訂單,也領不到出貨款項,老跟人張羅借錢,拿工廠一時用不到的物料工具去資源回收處換三餐菜錢,又在自家門口被溜滑板車的小流氓圍毆,臉上貼著滲血棉片和透氣膠帶的老闆,面有愧色把我們交給園區裡經營上路頗有規模的高階工廠,拜託人家幫忙安置,工資由供饍宿每日170元,一口氣提高到280元+要繳身份証辦勞保。我知道自己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會,這段日子承蒙收留,感謝無怨恨。這種穿戴整齊白色專業工作服,配掛名牌,早上鬧鐘鈴響點名,以後所有行程工序,每一滴機油每一顆螺絲每一條導管每一下棒錘,都學問化、科技化了,印在英文德文瑞典文丹麥文義大利文羅馬尼亞文還有俄文大部頭的書頁上,除有專人講授,也闢室典藏,方便user查閱參考。總而言之,這種清潔消毒高亮度照明的環境不適合我躲藏。〕
29.
與美里醬的情事了結以後,我買了一輛與她相同的50 cc小綿羊摩托車,找到一間專門出版升學參考書和模擬試卷的公司,騎車上下班。
每日行駛相同路段,跨越七個鄉鎮行政區去大社會。〔通過最後一座橋,隨即進入連通大社會好幾個360度連續繞圈的分流引道。直行是以前美里醬騎車載我進行睇看大腿儀式,較多年輕人聚集玩樂的行政區;從右線駛出順時鐘繞大半個圈,沿著南區環道可通往美里醬當時賃居的住處;左線駛出經過兩個半S形前後相接的彎道則是去向我現今上班的所在。〕騎上我的摩托車,總是風馳電掣,仍舊習慣將控制油門線的把手旋轉到底,以儘量不按剎車的方式,維持高速行駛。彎道,壓車,身體微傾,以享受某種流線型快感的方式沿著往事奔跑。〔每日習慣性的跟一位想像中伴我馳騁的聽眾,在心中默默將我從騎乘摩托車得來的啟示,重頭到尾宣講一遍。有時候在路上奔馳很在乎這種明知只是假性的流暢和效率,因為生活中唯有這個時刻,速度能讓自己總是受挫的意志得到些許程度的伸張,在呼嘯的風中撈取一點獲勝的感覺。電影裡的賽車手坐在駕駛室自言自語,兩旁路樹的倒影映襯在擋風玻璃上,車子一直往前。他不無悔恨地說,女人啊,枉費你愛上了我,然而我卻沒有付出任何可以振作起來,敦促自己走上正軌的努力。嗚乎哀哉。〕有天下班,在緊臨大社會外圍的第7鄉鎮,呼嘯行經一處被油漬污染的地帶,車身忽然失去抓地力打滑傾倒,逆時針倒轉朝對向車道旋了過去。身體則受離心力抛摔,我正面朝下,全罩式安全㡌緊緊壓貼地面,沿著馬路喀喇喀喇向前滑出數十公尺。〔有好長一段時間,畫面上只見我趴在滿是油漬的柏油路上磨擦滑行。當劇組把速度調慢,以slow motion的方式呈現,透過安全帽上透明的塑膠片,觀眾與我一起看見雷路許電影裡那位賽車手眼中所見,漆在路上白色的時間標線一段接一段向後,無盡地逝去。刮擦、裂紋,視線干擾越來越多。我的手錶在地上磨出火花,衣褲也全都破了。〕三個月後我結婚了,同時職去了工作。當時並沒有想到,這段前後歷時總共只有三個月零幾天的履歷,是我結束一年十個月流浪童工生涯以後,人生至今唯一全職工作就業的時段,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