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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電子浮生
    透過我媽的醫病史幫她重描一張連我也不識的新畫像
    2023-01-11   另一種圍困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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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頭朝家人所在方位瞥看一眼,雖然確信她的視線瞧不見我的螢幕,還是假裝整理桌面,拿飯店贈送包裝重於口味,上面寫著一行榮獲全國伴手禮大賞的點心來吃,藉口移動一下,調整些微角度,不希望因為意識到自己正在螢幕上從事的工作有可能落入旁人眼中帶來任何忐忑不安的感覺。

 我媽早先頻頻以休養度假的心情,住進將病房佈置成七十年代台北小康家庭起居室模樣的醫院。我一直以為她在這段時期養成的林黛玉病完全肇因心理問題。風俗的潮流幫助患者誇大了醫學檢查不出的疾患在自己身上造成的痛苦。哎唷,我不行了,站不住,扶我去床上躺一下。我打小學以來三天兩頭目睹我媽搬演這一台戲,日後留在心裡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的肢體動作與念白聲調雖然不是完全出於假裝,然而畢竟未能免於浮誇、神經質,跟電視短劇演的一模樣,顯得有些做作,很不自然。

 只是,論及她這一番無意識的表演,〔潛〕目的是什麼呢?一個泛濫化的解釋不外是逃避妻子與母親的責任,享受被人照料呵護的待遇,對其中感覺的迷戀,就跟我從幼稚園起就很愛逃學一樣,無論怎樣也無法戒除。仿林黛玉、西施型的病厭厭姿態作為我媽的生活慣習=她的存在方式,這種型格之所以能夠成立,被社會認可,與老人、殘障、小孩,同列須要同情,受到特別照顧四大族群,其實可以追索出雙重的構成原因。

 首先是大社會的現代化策略奏效,經濟成長使得流離來台孓然一身的男子單獨支撐家計成為可能。同時家庭=當時威權型政治映射的小宇宙。一家之主的概念是雙重的,男主外,女主內,專職家庭主婦就像夾心料,任由以上兩塊大社會的鐵板上下擠壓。一方面不必為生計操心,等候丈夫每月拿薪水袋回家;但同時丈夫作為家庭威權的中心,屋頂以下房門之內,大多數事情由男人拍板,輪不到女子說話。經濟重心與家庭政治,好像兩塊隔板構成夾層,共同為主婦的神經衰弱症創造出絕佳孕育空間。

 這處由家庭政治的威權於現代化時期無意識構築起來的夾層,凡事由父親做主,打點好一切,隔絕了現實生活的壓力,成為出身農村,捱過困苦童年的母親一生安穩的居所。好比一座搭好的帳篷,深挖的防空洞,儲藏清淨礦泉水的封閉地穴,棲息久了,習慣了,逐漸成為與世隔絕的秘境。尤其父親去世之後,母親留在父親遺下的保護層一人獨居,阻絕所有外界資訊,新聞,新產品,新制度,新法規,新的購物模式,新的生活享受,新的社會習俗,完全不知世道變化,政黨輪替,科技對未來的展望。她所致力以求的,其實就是保全自己生活所繫,〔由時代與威權文化委派父親打造,〕對她來說,宛如桃花源似的秘境不被外人侵入,橫遭破壞,好讓她能按照過去養成的慣性,一切如昔地生活下去,度完餘生。

 其次,如同之前描述我媽每日飲食的情況,防範被人下毒成為她操持日常生活的第一指導原則,必須時刻警戒小心從事的例行事務。從以渡假的心情住進醫院,依戀式的享受照顧,搖身一變,成了反醫療鐵桿。在立場反轉以前的她,鎖定呵護疼愛與關心,比照螢幕電視劇裡的示範演出,希望也能享受一個年輕女人的待遇。也就是說,疾患乃是渴望愛意的替代性呼喊。按精神醫學常識,心理病痛一定會委請身體幫它代言,尋找可以冒頭的出口。每當心理創傷藉由身體的出口呈現,也一定會記得變形偽裝,不叫人直面認出。好像另一個有關性別的說法,男性事業遇阻受挫,就在床上征服。同樣也是過於泛濫化的解釋,反映出有可能受影視媒體教育成功的行為模式。以上兩者都是很常見、很主流,同時營養也都全部流失的老生常談,地地道道的陳腔濫調,但有可能是對的。

 以我媽身體衰弱初期對陪伴型看護的依賴來說,第一次出院,我妹從醫院將穿著公司制服的林大姐私聘回家中繼續照顧。林大姐進廚房,開冰箱查看,利用現有食材很快煮好晚餐,用湯匙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呼呼吹涼。一直以來我媽認為我家附近販售吃食的攤商,都是長期潛伏,耐心候她上門的冤家,突然忘記她大半輩子勤力防範被人下毒的事,像雛鳥一樣自動轉頭伸脖,張開嘴巴讓人餵食下嚥,嗯嗯呵呵,陶醉滿足。然而,緊接著……

 我的雙手在鍵盤上停頓了一下,又抬眼看了看家人,開口問,是誰剛好也住在這間飯店?後來約得怎麼樣?麼小小也會來嗎?家人把按鍵打字的一隻手空出來,作勢輕揮,要我稍安勿躁。再等一下,馬上我就可以完全破解了。我見她視線固定在螢幕範圍上下左右搜索,一直未曾離開,也就配合回到在家模式──我家平常晚飯吃得早,六點過後各自坐上固定位置,家人先對著網頁上的分子鏈結構沉思半晌,又瞧著程式跑出的統計圖形呢呢喃喃,不知何時轉去PTT,然後睇一小段連續劇,入迷神遊,竟致忘了回來。我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若非捧著書本,尋找可以借鑑參考的材料,抄錄在筆記本上;要不然就上線實作,在WORD頁面練習寫字。兩人在家很少交談,各自在座位上埋頭專注。互有默契,避免白目闖入,藉事打擾,硬生生把對方從思想的方陣,或邏輯式子的叢林冒然拖出來。每天準時八點鐘,我回房間開電視看大胃女王美食綜藝節目,好讓練習寫字專注運轉一整天的頭腦引擎,慢慢回檔,維持在待機的低轉速。大胃女王吃飽了,我也離開螢幕,放下紙筆準備就寢。就算臨時閃現什麼想法,一直處在待機狀態的頭腦也還足夠能量運作,先把重點記下,隔天再行處理。每到週末,我早起買菜,家人領藥,分頭出門,兵分兩路前往探視自己的父母。下午恢復在家模式,登上固定座位,繼續專注未完的工作。此刻我轉頭看落地窗外的雲霾低飛,說不定秋颱真的會來。重新把手放上鍵盤,同時跨越好幾個視窗,低頭整理我帶母親看病的就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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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電子浮生:2023-04-14 17:36
                   To 飛羽nancy
            (一)

     我對季節沒有感覺,所以不會隨著時序更替,相應生出「有什麼事情想趁著這段時間特別去進行」的情緒。於是,在某種意味上=荒廢光陰,什麼事都沒做。或者說,這陣子我就光想著去死,像一片花瓣落在爛泥地上。好像我被埋伏在人生道旁的什麼東西給擊中了,搏倒了,陷入極度虛無,耽溺消沉,最後達到澆滅生存意志的地步。

     〔我常設想自己的死亡,先在網路信箱設定好自動發信的日期,交待我的死亡不必通知任何人,不必有任何儀式,我著實不願任何人想起曾經認識我。2014年,別人棄養託付給我照顧前後達12年的小貓生病了,獸醫宣佈年邁無法挽救。臨終前小貓在家裡自行找地方躲藏,零亂塞滿鞋盒的床鋪底下,各種電源線、傳輸線無窮纏繞的音響後面,還有陽台盆裁叢林中。最後我把牠抱到專門堆積擺放的房間,兩排書架中間走道的盡頭,鋪張小毯子讓牠睡在中間。入夜後踱步去看了好幾回,小貓勉強抬起頭睜開眼睛瞧著你,虛弱叫不出聲。夜半以後漸無知覺,凌晨三點多我再去探望,身體猶還微溫,四肢已漸次僵硬了。我把家人喊起來,打電話給事先在網路相中的寵物身後禮儀公司,說好天亮即刻前來載運處理。我和家人開車跟在一輛箱形貨車後面,上交流道下高速公路又進入山區繞兩圈,法事,火化,大哭一場,然後裝入骨灰罐,回家擱在書桌一角,和各種撈什子雜物堆積擺放一起。收拾好心情,家人還來得及化粧、換衣服,趕去辦公室上班。所有過程含來回路途只在幾小時內完成,我心裡一直以這次處理小貓死亡的程序做為自己身後事的範本。既然早就脫離社會了,對於自身的死亡,自然也就不必期待任何社會意義的支持。〕

     以上一套熸滅生機的抑鬱患疾,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作,至今好些年了。最初亦曾有治癒它的想法。(1)起先是每天半夜自覺危機臨近就步行去距離1.5公里,24小時營業的松青超市採買,按照看電視料理東西軍得來的印象,在廚房乒鈴砰啷亂做一通,趕在家人起床前完成二或三道菜,隨便嚐一下味道,倒頭就去補睡。(2)後來乾脆寄生存復健的希望於出門走路,先在自己住家附近巷弄繞圈,熟悉後得以在心上畫出一條銜接數個菜市場的路徑,一直走一直走。再來是搭車去外縣市,從甲小鎮翻過山丘去乙丙鄉間,最後則乘飛機前往藐無人煙,世俗文明的邊境之地連續走上幾天幾夜。(3)然後就是我屢次詳述的抄書療法了。抄了好幾年才可以不看範本自己隨便寫幾個字,拼湊出比較完整的句子。(4)這次決定採行閱讀療法:強迫自己一直看書一直看書一直看書直到精神支撐不了始去躺平睡覺。因為生存意志全盤澆熄冷卻,接下來會連續昏睡十幾二十甚或三十幾個小時,不欲醒來從事日常。非要身子骨酸疼難忍,才肯翻身坐起,隨手抓一本書開始閱讀,如此觀閱與昏睡交替。唯一考慮顧忌之處,只是不欲家人察覺異狀,為我操心。有時閱讀終日,深夜已感睏倦,但仍堅持到天亮。家人起床準備上班,見我偌無其事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埋首書本,以為我和平常一樣早起閱書,不疑有它。一俟家人出門我立即倒頭昏迷,一直睡到傍晚家人下班即將返家,始不得不勉強自己醒來,動手料理晚餐,吃完後立刻又回房間躺平。家人以為我東奔西走忙活一整日,按平日作息晚飯後就寢的習慣,再次不疑有它。就這樣,我靠著兩段式昏睡,避開家人關注耳目,沉浸在寤寐時刻自動浮現腦中的情境,〔我媽臥床後終日大半時間都在睡眠,長照的醫生來家裡看視,說她髪色如少婦,黑潤有光澤,蓋可推斷大腦皮質想東想西,活動旺盛不曾停止運作。有人懷疑失去行動力的臥床人生還有甚什樂趣?但我了解耽溺在自己大腦無意識編織的劇情裡是何等美妙的享受。〕直到厭膩躺不下去,始起身以閱讀交替,兩者反覆一直到本週日上午。時光荏苒,掐指一算,不知不覺已逾四十日矣。


           (二)

     打從以前抄書治療時期便養成一項習慣,每書閱畢,擱置小几上數日,會再拿起來review一遍,用鍵盤抄錄幾個句子存檔才找地方收藏,行之既久,成為形式上不忍輕易捨棄,多少含有敬慎恭謹之真心誠意的儀式。自前年農曆新年以後這項例行工作因故停頓了──有一冊書幾乎從頭到尾,整本都畫了線,委實不知從何抄起。好像開車停在路中央,造成後面堵塞,暫擱小几上尚待抄錄整理的書簿堆疊漸成高塔,一落兩落三落四落,每遇地震就倒塌垮台,家人迭有抱怨。只好在每兩落中間,跨足左右另行疊起鎮壓,比較穩當,如今已快建成一座總統府的模樣了。

     每次昏睡醒來,往往趁著意識朦朧,感覺適才夢中畫面還未完全消散,即刻施予分析。常常是已經去世的父親,或者將父親骨灰送回大陸安葬,未久失蹤至今沒有半點音訊的大哥,一件愧疚的事,另一件未能完成引以為憾的事,往昔的記憶紛紛披掛變裝、戴著面具逶迤來至面前,又或偽托誰人潛入夢境打電話給我,被醒來後的我一一識破。例如前幾日我在青少年的房間昏睡,一個在夢裡可以看得見長相的女生打電話到家裡,父親讓妹妹喊我起床接聽。話筒傳來一陣不甚清楚又受雜音干擾的聲音說我修習某課程但從未到校上課,班導師要她轉告層峰將如何處置云云。過程中我始終對著話筒大吼,聽不清楚呀,你說誰?什麼名字?再說一遍。什麼課?什麼學校?我根本沒有在任何地方報名登記註冊呀?你說什麼我一點兒都不懂!那個奉命傳話的女生沿街尋找,換了好幾座公用電話亭,終於讓我聽清楚了。隨即想起自己延宕的人生,惶然,又感愧煞,嗚嗚嗚。

     有天下午醒來,急匆匆去全聯買肉絲回來欲炒蘆筍,淘米炊飯之後展開備料,始發現此中莫讓家人發現我整日昏睡的深切惦念完全是夢中的橋段,冰箱裡委實並沒有蘆筍待烹,云云。

     小時候看一本書──不,沒看過,只是從旁人處道聽塗說。隱士能夠忍耐饑餓疲倦孤獨恐懼,連性欲都奈何不了他。唯有當意識知覺到季節轉換更替的那一短瞬最感難受。意識知覺到季節轉換那一短瞬怎麼了?說的人語焉不詳,我以為其中容有奧義,如果有一天我能參悟透徹這裡面到底什麼意思就可以出道了。又或者說,每一本精深高妙的書籍,對它的觀閱者都異常挑剔,只當遇到真格具有非凡才能的人,也就是說,以非凡的接受能力取得善閱資格者,這些書才會像煮熟的蛤蚌一樣打開自己,讓觀閱者進入自己的身體裡面探索,吮其智慧的汁液。好幾次在夢境裡,感覺這樣的機會來臨了,長年對治抑鬱的訓練令我足夠成熟了,此刻強烈自信自己的視線具有穿透紙背的能力,然後呢?咦?斷片了,想不起來後來是怎樣。

     連續下雨那幾天,我在兩段式昏睡的間隔時段抽空去陽台澆草,發現以前被我叫做鉛筆樹的那兩株植物──很久以前發現放逐陽台殘留泥土的花盆長出綠苗來,雖然只是雜草,但一直記得澆水,如此過了漫漫半載,不曉得哪兒飛來種子落入盆中,也不知到底什麼植物誰的後代,兩根筆直座落相鄰,按比例換算不折不扣就是兩枝鉛筆的木本棍子一路冒長出來,不到幾年已經直挺挺快頂到天花板了──橫向突圍,伸出公寓外牆,長出一串枇杷來了。


          (三)

     之前說等到國家不再強制人民戴口罩以後,有兩件事要做,其一就是騎Ubike去小時候所住後來整片拆除夷平,早不存在於世間的村子一帶踏查〔如果我有摩托車就好了〕。疫情初起去過一次,或許是情緒上還沒準備好,只是沿著外環馬路探個大概,未敢鑽入小巷逗留,倉促間推定以前我家位在沒掛上網子的足球球門左前方數米處。按照從小說看來的治療法,這次務必找到埋藏地下的某件物事,將之帶回不可〔國中畢業那個暑假,連續三天黎明時分爬至屋頂上頭舉行拜太陽的儀式之後,我在院子裡挖一個坑,放火把兩個月來的日記燒了,將餘燼連同未燒完的殘體裝入一個桐木盒子埋起來,所指可是類似這樣的事情?〕於是我盡可能來回往復,暗自丈量估算,辨識出以前進出村子的中央大道〔有次我描寫跨區就讀繁鎮小學五年級還只會玩滾地棒球的我,目睹附近學區國小田徑隊一夥約略與我同齡二、三十人群體在街上浪遊,聲勢令人驚駭惶恐。他們進入村子後佔據中央大道就地玩起躲避球來,傳接球突襲躲避反攻擊,咻咻咻颼颼颼,下場演練身手的人個個手勁虎虎生風,動作俐落又富美感。相對在場邊觀戰的我,什麼咖也不是,遠遠不能和人攀比。升上國中以後,我刻意避開中央大道,沿村界邊側行走出入,往返位在稻田中央直到畢業還一直持續興建工事的國中就讀,根本儼如這個村子的外人。有一次,同班譚姓同學因細故對我不滿,滿口江湖髒話,意欲單挑與我對打,用拳頭一吐積鬱。午休鈴響他開始叫陣不停,我根本不敢吭聲。另一位後來走上少年幫派之路的同學默默把吃完的金黃色鋁製便當盒蓋上,隨即發難朝對方反叫囂回去,衝著我來好了,同村子的啦,這才把對方鎮住。雖然同村,但我少與人往來,更且一點兒不上道,連一句感謝的話也沒去說,現在連他姓什麼都想不起來。後來我棄學逃家,最初幾天曾打電話給以前想找我好好打上一架的譚姓同學,以為可以到他家中借宿,滿心以為他們都是在社會走跳,懂得門路很有辦法且講義氣的人,哪裡知道事實與我一廂情願的想像完全不一樣。〕沿著中央大道直走到底是座小土地公廟〔當年個子比我還小──我只有138公分,39公斤,生長發育自此停頓,個頭體形唯持永遠不變──但能寫一手俊逸鋼筆字的王同學每天在廟前石桌椅上藉西斜的日光翻查字典,讀寫功課。在我棄學離家的一年十個月裡,某次週休日在外埠車站看見已就讀高中的他變得高大英挺,蹬著光亮皮鞋,全身熨整過的衣服,拎著旅行包,煥然成熟自信,擔得起任何責任,完全是成年人的樣子了。不禁感到自卑,就躲進騎樓,隱身柱子後面,擔心他可能看見我了。〕這座迷你土地公廟旁邊有面髹染白漆的牆壁,不定期放映露天電影〔印象裡有次可能是香港邵氏的武俠片,連播兩齣。青春女俠行走江湖,濟弱扶傾,終因武功不如人遭辱失身。事後性格丕變,攀著一根人猿泰山的繩索飛來盪去,與人近身時揚手甩出火藥丸子,爆炸傷敵,誅殺殲滅無數。偏偏她愛上奪去自己身體的浪子,可又藉口為失去的身體復仇雪恨,受無窮矛盾折磨。末了,一干正義人士連手圍攻浪子黨羽,兩邊陣營全都重傷。失身的女俠擺盪飛來,縱身撲在既是愛人又是仇恨對象的浪子身上,引爆炸藥,同歸於盡。劇終時一抹鮮血沿著她的嘴角流淌下來,我既不能理解,也好不忍心,牽掛劇情至今。另外一片是知名艷星穿古裝低胸衣服,在掛滿各色輕薄紗帳的眠床裡,身體前傾,在一個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正派俠士的男人身上嘶磨。尷尬的氣氛中,我感到在場每個人的臉頰紅熱滾燙,各自在闃暗的現場轉頭張望,急欲探知自己附近都有些什麼相識的人。〕電影台的後面是條河〔a. 即我在逃學史描述小學二年級那次自殺事件的場景。b.村子裡與我年齡相仿的小朋友,打跑追逐之間,往往臨到河邊,腳下停也不停一個接一個蹬步飛躍過河。年齡比我還小的楊姓、侯姓小朋友,甚致還能表演立定跳遠過河。我是鼠輩,跟在遊戲隊伍後面搖旗吶喊,卻不敢隨人飛躍。總是停步,繞一段路到前頭的木板橋再趕回來,同伴們早就不知嘶殺追逐到哪兒去了。好像我也有一回大膽飛身躍河,赤腳落在對岸長滿青草的田埂上,驚訝自己的能耐;又或者這一幕只是理想中對自我的期待,實際上並未發生。〕

     過河以後一整片連綿無盡的稻田,現在是供應溫泉的浮誇型汽車旅館。在我誇下海口尚待寫出108次賓館史全紀錄的其中一次,曾躺在房間的床上,向陪我一同訂房勘查典型台式景觀的女伴說我虧欠父親無以彌補,一連講了好幾件忤逆的事。有次父親問我現在是否瞧不起他了?我徑自大聲回答,是。還有一次父親責備教訓我,我故意編造當時交往的某小姊母親嫌雙方家世不匹配云云,頃刻就以這一記無形的重拳狠狠將他擊倒。父親受此象徵性的一拳,當下不再言語,面色黯然轉身離去。過了這麼些年,此刻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感到無比的悔恨。那天我眼睛盯著汽車旅館房間的天花板,兩行止不住的眼淚滴滴直淌,經左右太陽穴滾落至枕頭上,浸濕了好大一片。無須記名的女生沉默沒有言語,我又說父親去世後,收拾遺物,發現父親生前花了很多時間整理自己長年與大陸家屬往來的書信,(I)上面滿是塗畫改寫的原始手稿,(II)重新抄錄偶有更字換句的修改稿,(IV)轉印紙留存整齊繕寫的複本見證了(III)另外還存在一份郵寄出門最終定稿的正本。每一封信的不同版本各依年度、日期,整理成卷,分開存放。我花了好些時間才辨識出這些不同宗卷裡的檔案,其實是同一份信件在不同階段的成型過程。有些轉印紙複寫的底本上頭還可以見到信件寄出後,他仍努力作出逾期修改之可懷疑根本無效的校正。信件內容多是交待濟助族中親人,遙控宗祠整建發包、祖譜編修印刷,存金孳息種種情事,斤斤於俗務,明顯以古代賢者的家書、家訓集為範本──如他那一輩人居家勤讀的顏氏家訓、朱子治家格言之類,模仿抄錄而來。從各種暗中洩漏書寫位置的絲微跡證,我感到父親期盼將它們匯輯成書,遺贈鄉人的渴切心願。幾次想將這些介於行、草之間的紙上文字逐字辨識出來,繕打後交付印刷,每次總只進行一頁半頁,不免嫌棄這些世俗文章未必真有什麼益世的價值,於是不耐飣餖瑣屑,一次又一次暫停作業,放回抽屜等待下回凝聚決心再行卷筆重來,云云。

     記得當天入住的房間格局頗怪異,少見燻墨黑與媚惑桃雙色搭配,散發濃重的邪靡之炁。尤其附帶前後兩頭可以分別進出的開放式浴室,經過巧妙擺放的多面鏡子,折射又折射,當我坐在床上觀看有線電視播放的王家衛電影,轉頭剛好可以看見煙霧蒸騰瀰漫的浴室中,鑲嵌成旖旎圖案的彩色燈泡閃閃熠熠,無須記名的女生全身赤裸趴在小碎瓷磚的地板上,好像昏迷不醒,失去了意識。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擔心她真的暈倒了,會出事情。想召救護車前來,可她不曾呼救,實在也不好意思魯莽闖入。只好佯作一切不知,專注於螢幕上已看過數十次的阿飛正傳〔你到底有沒有鐘意過我?我這輩子不知道還會喜歡多少女人,不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誰是我最最鐘意的人。〕待我第二次轉頭觀看,原先躺在浴室地板上的赤裸身體好像略有移動位置〔真的沒人陪你聊天的話,來找我吧。〕上半身出鏡了,畫面上只剩腰部和兩條腿。廣告時間我第三次把目光投向經過兩次折射的鏡面,剛好見到她睜眼醒來,身體一陣顛動後開始在地上爬行,艱辛匍匐,奮力掙扎,我從她背後的方向默默一覽她的胴體與全身曲線。沒一會兒見她自行坐起喘息,濕潤的長髪偏向身體一側,等待意識進一步清醒。〔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她會打電話給我,但是每次經過電話亭,都會停下來等一會兒。或者她已經回澳門去了。沒多久,我媽去世,我也就跑船去了。〕又過了一段廣告時間,我再次轉頭,她已頽喪坐在心形按摩浴缸的邊緣,臉上表情像是做了一場惡夢醒來,一時間還未能完全脫離剛才意識陷入的現場。〔我以前見過你嗎?忘了,我這個人沒什麼記性。〕寫到這裡,打開google的通訊軟體訊問無須記名的女生當時印象,她說房間偏暗,天花板上連盞明亮一點的大燈都沒有。而我一度像個夢遊的人,沿著牆壁摸索,想找到開關好看清自己周圍的世界到底什麼樣子。還有提供茶水的那處空間,擺滿了各種零食,她說自己好不容易走出夢境,披著旅館的浴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吃泡麵,備感人生孤寂,云云。


           (四)

     我曾就讀孤伶伶佇立稻田中央的國中現在被密集的公寓社區包圍了,都市計畫不經意為社區巷弄造出腹地廣大的黃昏市場,沒有半點以前的樣子。我沿著圍牆繞圈,拖著菜籃車的家庭主婦接續反方向迎面往市場的中心走去。我長得太矮了,看不到圍牆裡面的形貌,只好雙手高舉相機向上跳,勉強才能透過頂上鐵絲網的縫隙捕捉假日來到國旗底下滑手機的青少年。

     我曾被人留下名字作為羞恥之記號的那面紅色牆壁現在是最早一批藉網路力量聲名鵠起的烘焙名店。一對從都市遠道而來的年輕男女適逢公休日,站在全新烘焙大樓拉下的鐵卷門前各自低頭滑手機。女生穿淺紫色穿去年流行螺紋面料的中空裝,肚臍旁邊有一小塊刺青,看不清什麼圖案。


          (五)

     從小逢年過節,我家始終沒有祭神拜祖的習慣,也未設置擺放神明與祖先牌位的地方。父親帶領我家兄弟姊妹搬離原住的村子,進行距離七個站牌的遷徙以後,新買了偌大神明櫃,又訂作一塊祖先牌位,試用了一段時間,最終仍是放棄了。倒是從小舊家客廳的玻璃櫃裡一直有父親的父母親的相片,洗成圓形的瓷盤作為擺飾。921地震摔碎了,小心用膠水黏起來,在黑白人像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黃色強力膠編織的蜘蛛網痕跡。

     有時候我會想,從前父親是否思及自己去世後子女在家中也不設奠祭祀嗎?去年夏天鄰居收拾公用的樓梯間,找到父親擱置的祖先牌位與佛像,要求我請回。我請琊妠洗淨後暫厝父親生前使用的空房間,拿一塊布矇著。不知是否琊妠逃跑後,臨時聘請的台籍看護對此表達了意見,今年農曆年前我妹請來法師將牌位迎入寺廟經營的納骨塔供奉寄放。因為大哥失蹤再無音訊,我成了家中最長的男丁,當日天剛亮一路撐傘捧著這塊木匾坐在法師配備可以切換自動駕駛的高級座艙裡,上交流道下高速公路進入山區繞圈爬高,焚香,誦經,燒金銀財寶,在紅紙上寫妥父親的名籍,最後將牌位納入十幾公分見方的小龕裡。

     避開清明祭拜人潮,我從昏睡中清醒回返日常以後,家人陪我去父親過世十五年始為他安排的棲住之所探望,順便半日山間小旅行。上交流道下高速公路進入山區繞圈爬高,山壁上的植物蓊蔚茂長,家人忙著幫辦公室的同事採集測量,我也下車隨之走了一小段路。〔前些天在烘焙店門口看見的那對男女騎滑板車郊遊,許是遇上斜坡,動力不足,上不去了,不知該怎麼辦好?就立在樹下各自低頭滑手機。我從旁邊走過,聽見一首嗓音異常沙啞的翻唱情歌,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總是為情所困,終於越陷越深。〕天氣開始熱了,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會兒,很快就出汗了,大概春天已經捱到尾巴,就要過掉了吧。

     〔回到家,家人把陽台上自生自長的那串枇杷摘下來與我分食,あまい,あまい,一連說了好幾次。cable台從一星期前就開始廣告,深夜凌晨將播出很久不見的阿飛正傳。剛才按時收看,原來是前幾年大陸上演過的修復版本。部份背景音樂被置換了,片中刻意保留粵語和上海話的對白也改了,配上一致的普通話。我把剩下來的枇杷一一啃進嘴裡咀嚼,舌尖抵著牙齒舔舐,肉質並不馨香,汁液也不甜美,螢幕陌生的口音與早過時的情緒提示,此刻嘴巴裡殘餘的味道和記憶中的思念自然不是同一回事。〕
     
     
  • 飛羽nancy:2023-03-08 12:22
    讚美的話
    要心情也風和日麗才行
    如果真獨佔無工作
    就把文字記述~當成個人的記述員吧
    改天說不定~派上用場!!

    你的搭衣故事真的不錯~
    配得合身
    且推銷成功~完售^^
    買衣服不好選啊

    前陣子換季~差點把大拍賣好圖的T恤全包~~.
    那兒高就
    如果父母不會施壓~就先把日常生活打理好就是了~~
    春天到來~(開心)
    是否有想做的事或行程呢
  • 電子浮生:2023-02-24 12:24  To 飛羽nancy:

     哈哈!華麗!我倒是一直很想穿上一身華麗的衣服,可從來都沒有過。考我之穿衣 史,連有顏色的衣服都很少,一律都是黑灰藍白,頂多有過一兩件深褐、藏青、墨綠這類點綴其間,版形寬大,一件衣服至少穿上十幾年,褪色脫線,領子都吧嘎掉了。

     有次菜市場賣衣服的攤子掛出粉紅色滾藍邊+內搭黃T恤的套裝當樣版,打工的女大生用末端呈Y型的竹桿取下來讓我試穿,說明現在流行故意穿小兩號,窄窄小小短短才好看。可我出門在外,從來都不敢進入只有一層活動簾幕阻隔的試衣間換衣服,家人和那位打工的女大生聯手推推搡搡,把我趕進去脫穿試尺寸。剛好,就是小兩號,肚臍危顫顫一旦無意識伸手向上不小心就會露出來那樣。我把內標翻出來看,T恤澳門製,襯衫來自馬來西亞,兩件合體才149元。不過我不肯再進試衣間換回原來的衣服,家人幫我付完錢,就穿著走了。

     有段時間還蠻常穿這身行頭出門,按那位女大生原始的配置,內外兩件一起,從來沒有變更過。我自己不會配衣服,只會穿人家幫我決定好的搭配。以上就是我這一生少數幾次穿過有顏色衣服的經驗了。

     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財產積蓄,也沒有做過任何在一般人眼裡積極向上對自己負責有意義的事。住在家裡,一直都和日劇《我的事說來話長》裡的主角斗真一樣,靠著幫忙家人跑腿買東西找零不用還過日子。

     一年有幾次會遇見羞愧難當抬不起頭的場合,例如我媽娘家的親戚來訪,又或在電梯間遇見鄰居或什麼人問,你在哪兒高就?您現在從事什麼工作?又或者是家人那邊某位姻親,忘了我一直賦閒無業,一年一度餐會坐下來劈頭就問,現在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我都只能顧左右言它,支吾以對,用一些模稜兩可含混糊弄的話語塘塞過去。

     《我的事說來話長》演到最後一集的時候,斗真換上西裝,拎公事包出門,沿一條長長商店街走路去面試找工作。適逢鎮上舉辦祭典和馬拉松賽跑,所有出場人物都看見他了,個個停下來熱淚盈眶對他喊加油。斗真忍住感激的淚水,以微笑致意,一臉堅毅舉步迎風向前走。看到這裡,不禁連我也哭了,心裡跟著斗真的腳步一直喊,不要,不可以呀,不能去上班啊,云云。〔說到這部劇,為什麼幾年前上檔後,直到現在國興衛視都不重播呢?古瀧兄弟不到一年就重播了說。我小時候會寫信去電視台要求重播我喜歡看的節目──如今想來都是別的小朋友不可能愛看的成人陰暗類型──很醜的鉛筆字寫在從作業本撕下的白紙上,請重播太陽超人。光復南路100號,中華電視台收。〕

     我平日沒有須要用錢的地方,就只擔心書價越來越高,〔現在發行一本稍厚的書,售價經成本計算,普遍都已經破千了。昨天晚上睡不著,上網瀏覧廣告,看到兩年前一本關於躲藏秘境的書,完全就是一舉衝破兩千生怕嚇壞讀者不得不拉回來緊急剎車的意思。〕所以很早以前就放棄買新書看了,只能偶而去做資源回收的英雄家裡撿些勉強還可以看的便宜書,視野不免受到限制。

     你真的好會讚美鼓勵儘說人的好話,無論如何一定要跟你把這步學起來。
     
     
  • 飛羽nancy:2023-02-20 16:32
    你媽媽
    真的好警戒
    看到醫生出動~
    就像警鈴出馬了...
    但是長期不下床動一動身子
    身體真的會衰弱的很快~

    還有~
    該不會你的工作就是文字敘述~美景美食評論家吧
    看到你的文筆如此好
    流暢加上...
    應該是華麗和文情並茂...

    說道那
    港式該切不切青菜
    我猜測~可能店家不缺客人
    寧願排擠掉一些需要多加服務的
    頭抬得高高..

    還有包子店大大的張貼
    每次的新規矩
    相信如果口碑不好
    味道不對勁的
    貼都貼不出告示
    客人都沒了~還說甚麼規矩...
  • 電子浮生:2023-02-14 16:11  To 飛羽nancy:

     嗯,沒日沒夜工作,辛苦了。如果你的工作剛好是整天玩遊戲,逐項體驗美粧新商品,試住所有飯店、民宿,試穿所有服裝商牌每一季度新衣服,吃遍全國夜市美食、及所有早餐店的蛋餅,豆漿,鐵板麵,還有碗粿,忙著寫評價和推薦書就好了。不過也許你覺得這樣一點也不好。

     結束前後不及20小時移動距離也不到20公里的後疫情出遊,從飯店出來,回家的路上我妹緊急通知照顧我媽近三年的琊妠「逃跑」了。我妹急電仲介,臨時調派一位李姓阿姨來應急,自稱60多歲了,後來旁敲側擊,判斷她少報年齡不止好幾歲。我媽自行下床去洗手間,跌倒在地,她扶不起來。因為我媽眼盲看不見,躺在地上,不得確認周遭環境,心裡異常恐慌,此後自然而然減少下床活動的次數。類似的事情又再接連發生幾次,她就不肯離開床鋪雙足下地了。從此身體衰弱──好像內在什麼東西開始枯萎,速度就跟掉下懸崖一樣快。日日臥床,下肢萎縮,若不靠別人幫忙攙扶,連坐也坐不起來。

     公所負責長照業務的課長上門拜訪,建議請醫生來家裡外診。早就退休的老仙覺重出江湖,填補政府德政所須的人力空缺。我媽一貫抗拒,醫生上門,除了趁她眼盲拿出額溫槍掃射一下,什麼事也做不了。上星期第二趟來家裡,打從醫生進門,我媽就一直喊,我沒病!檢查什麼?你緊返去,擱來鉗乎你死!

     老醫生懸壺執業近五十年,不管什麼樣難纏的病人應該都見多了。維持一貫客套,和氣,不管我媽怎樣撒潑抵賴都溫而不火。臨走前結算出診費用,特地走到床邊跟她說一番知心話:「大姐,我只比你年輕2、3歲,算是同輩,應該有資格站在這裡教訓你幾句。醫生是專業的,有沒有病,我說了算。你覺得自己很厲害嗎?你以為你是神嗎?那你倒是坐起來,下床走兩步給我看看?不然為什麼你躺著,而我站著呢?要知道,你是人,不是神,沒有比我厲害。」

     說到這裡稍微岔開一下,醫生質問病人是否以為自己是神,這一套詞令我聽過好多回。氣場似唐澤壽明飾演財前醫生派頭很大的年輕感染科醫生,還有不知以什麼身分來我媽病房遊說老人照護中心開出紅紅綠綠軟便藥丸吃了全然沒有作用的另一位中年醫生,也都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句子。長照醫生來家裡外診服務,當時我站我媽床鋪旁邊陪侍,乍聽之下心裡感到很訝異。三人分屬老、中、青不同世代,或許這一套說詞可能和民間神話的流傳一樣,在他們接受醫學訓練的過程中,早早從某一間病房的實習開始,就作為教案逐世代流傳下來。

     看診過程,我媽之所以會把「嘎你鉗蕊」、「鉗乎你死」一直掛在嘴上,只是感到恐懼的壓力,不得已自己壯膽。因為我知道我媽這樣說話並沒有真的敵意,所以也能理解醫生同樣也沒有擺臉色說重話的意思。即便這樣,上述這番醫病神人論的隱喻,終究顯示她對病人吐出的話語並不真正理解。似乎醫生並不總是積極意識到自己位在精英階層的頂端,一般人在面對你的時候必須承受不小的心理壓力,所謂醫病不平等、不對稱,就像古時候草民面對升堂的大人。應該不難理解這只是一種畏懼的反應模式,怎麼忍心喊雜役拖她下去責打二十大板呢?

     年後我家附近在疫情前開業的茶餐廳歇業不幹了,又少了一處地方吃飯。我和家人不算常客,平均一個月頂多上門2趟,3年下來大概消費5、60次。事實上,他們正式營業前一天我就登門領教了。那天遠遠看見室內人頭鑽動,就自目推門闖進去,結果只是招待youtuber和網美試營運。一個穿淺色棉布襯衫繫一根細窄繩子當領帶的主持人好像開研討會那樣拿麥克風出來做簡報,幻燈片打在下拉式活動螢幕上,餐點圖片都有紅圈圈+箭頭標示重點,一個啊來啊去口條不流利的女生把雷射筆的紅點不小心射在我臉上。

     應該是幾個年輕人合夥初創業。我長期觀察這間茶餐廳幾個外場美眉──推測就是合夥股東的準老闆娘和她的朋友們──的接客方式,真要把所見事情一件一件數出來說,可以寫成比剛到中場的〈尤利西斯後疫情出遊〉更長篇。剛開幕那陣子,我家連續登門嚐鮮好多回。客人多半是接收網路宣傳而來的外地人,這點只消看他們穿著精心打扮的外出服就知道了,尤其是鞋子。有位孤身就座單人用餐的在地婦人,70了吧,反映盤子裡的青江菜整棵沒有切,美眉回答聲音很乾脆,「港式青江菜都不切。」老婦人只好摸摸鼻子把菜留在盤子裡。在我聽來,老婦人的意思分明是說,年紀大,牙口不好,能不能幫我切一下?怎麼可能聽不懂、會錯意呢?同樣的對話,開幕第一個禮拜,三次用餐我就遇上兩次,他們碰壁以後不會再上門了。茶餐廳位在舊社區,有外出用餐須求的年長者其實並不少,這樣不就事先把部份潛在客人排除在外了嗎?

     另外一間我真的很常光顧的包子店──緯來日本台買自名古屋的節目PS Gold,請民眾推薦自己上門超過100次的餐飲店。以每週1次上市場幫我媽採買計算,10幾年來我天沒亮出門,順道買他家的包子當早餐,超過500次了。不但當年打理小店的年輕夫婦已漸熟年,也已經有能力僱請六七八個員工一起逗咖手大展鴻圖。除了肉包,韮菜蛋冬粉餡也是他家主打的口味,另外還有十來種不同的內餡。胸膛、背後、手臂、和大小腿,全都刺上青色花紋的店家男主人經常在佔來作生意的騎樓掛出告示,宣告「本店的規矩」。這裡不是得來速,請騎摩托車腳踏車來的客人下車購買,否則拒賣云云。〔自從貼出這張告示,我去的更勤了。希望遇上坐在殘障摩托車上的客人,看看結果會怎樣?〕每隔一陣子總會有新想出來的規矩寫成大字報,貼在牆壁上,公告鄰里鄉親一㒰周知。

     有次有位客人大量採買,2-3個一份,總共買了20幾份,也許是給工廠通宵加夜班的夥計吃早點。沒用紙筆,不同口味的組合全記在腦袋裡。一再更正,檢查,確認,又更正,再檢查,2個肉1個韮菜配熱豆漿,1個竹筍1個肉配冰米漿,高麗菜+2個黑糖饅頭是冰紅茶;又對老闆娘跟算盤一樣快的心算速度抱持懷疑態度,來來回回不知確認了多少次。後頭堵塞的人龍早超過30好幾了,擋住隔壁巷子妨礙交通。職管後場揉麵拌餡做包子的男主人出現了,擺出誓為後盾的架勢立在夫人旁邊,兩手環胸,搖著頭,露齒冷笑,臉上滿是不以為然的表情。

     排在我前面一個頭載半罩式安全帽扣環解開護目鏡高高掀起的老人,80好幾了吧?焦躁不耐煩,手指頭夾著一張百元鈔,試著往老闆眼前遞,面露愁苦,用下巴示意老闆往前瞅一瞅。老闆不開心,當下開口教訓他,排隊很難嗎?大家都在排隊,你一個人急什麼?老者藏在口罩後面的嘴巴嘟嘟囔囔,太慢了嘛,可以快一點。老闆即刻拍桌嗆回去,你應該去叫前面那個快一點,不是我!他見老者還有餘躁未消乾淨,提高音量連續再說了好幾遍:排隊很難嗎?排隊很難嗎?排隊很難嗎?排隊──很.難.嗎?

     其實就我人在現場的理解,那位頭載半罩式安全帽把護目鏡片上掀的老頭兒,手指夾著鈔票朝老闆比劃,嘴巴咕噥太慢了,他的意思應該是指你身邊的大字報不是明白寫著,人多事忙,排隊超過五人,就不提供分裝服務嗎?而且你兩手環胸旁邊站,有空怎不出手幫忙,臨時多開一個結帳窗口,幫忙消化後面等待的客人?並非想要插隊的意思。去全聯買東西,不也這樣嗎?結帳人潮一多,就會機動多開一條線。也許老闆認為各人有各人的職責,我負責內場,不干涉外場事務,這是本店的規矩。然而事實上,我就多次遇到這位後場老闆親到前場代理結帳,開蒸籠,夾包子,裝袋、比一般攤商多費一步工,將兩邊提耳雙邊勾纏向上卷起,然後兩手拎著,打彎腰枝向前遞,口中念叨,謝謝光臨。

     明明說的是相同語言,為什麼好像分別來自不同母語社會,聚在一起不知所云,互相聽不懂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呢?

     社會交往溝通,絕少人發自惡意。常常只是表達和體察的問題。人之說話表達往往不能盡義,須要體察對方埋在這些不能盡意的笨拙表達之下本是良善的本意。餐廳外場的美眉,生意興隆包子店的老闆,和那位希望多開一個結帳窗口的高齡老者,莫不是各自施展他們以為在理的行為和表達方式,大社會在不同時期、場合分別就是那樣教導的呀!之前提到我媽上菜市場,按她自認禮貌得體的採買方式說話,菜頭嚘哇撿兩條,卻收到人家你跩什麼跩的眼神回應,我只好蹲下幫她拿給人秤斤兩。醫生來家裡外診,她害怕遇上非自己能力可控制的事情上身,藉著對醫生惡言為自己壯膽,我只好陪笑臉恭送醫生出門,幫忙按電梯,還沒來得及開口,老醫生搶先轉頭跟我說,您辛苦了。

     年輕世代常把省略表明雙方關係的稱謂以後剩下來單獨一個短語「辛苦了」掛在嘴上,以為是人情之美的體貼話。上一輩人乍聽很不習慣,覺得刺耳,彷彿受到不禮貎的冒犯。〔同樣的例子,剛才提到名古屋的節目PS Gold,好幾次鄉下飲食店的高齡主人把餐點送上桌,聽見年輕客人開口稱讚,おいしそう,看起來很好吃,一定當下皺眉頭,直言糾正少年家,這樣說話沒禮貌。〕咦?怎麼會?太奇怪了吧?早先綜藝節目還特地請人力銀行資深主管出面說分明,原來「辛苦了」本是上對下使用的慰勞語。所謂慰勞,指的是地位高者對地位低者致意的意思。因此慰勞的同時,也就順便再一次提醒對方認清上下地位的差距。等於是一次關於位階的抽考,或突擊檢查。我有權向你說「辛苦了」,因為我是你上司,你的前輩,比你老資格,有權對你發號施令。

     那位資深主管的解釋,一說就說了好多年,用Google搜尋,幾年下來每個月都有好些篇職場教戰的新文章,把「辛苦了」列入不能隨便亂說的NG語,可見在意這件事的不只是極少數。然而在社會穿梭行走,越來越常聽到人們這樣說話,公共氛圍如此,沒有誰有存心冒犯不禮貌的意思。我去便利商店,留守櫃台的美眉把團購的水果禮盒發給來領貨的老奶奶,讓她自己提回去。跟她說,辛苦了。下班離開,轉頭跟接手的店長一鞠躬,辛苦了。看見我肩膀扛一箱我媽要用的紙尿片打從門前過,辛苦了。我偶而看日劇,職場內外打招呼的話語裡面含有地位預設,反映上下有序的社會權力結構仍很穩固。好像以前在學校裡讀書,教官老愛趁朝會升旗來教室搜我書包,看看有沒有香菸或意識不良的週刊或雜誌,但我可沒權力要求他也打開公事包讓我瞧瞧裡面都裝些什麼物事。

     有次清明聚餐,提幾杯飲料上樓供大家分享。第一次聽到我妹的小孩跟我說「辛苦了」。楞怔了一下,誠如電視上有些人所說,耳朵有點刺痛。說不得,只能暗暗壓下潛藏在胸口底下隱隱不平的起伏,換個腦袋坦然接受了──順便猜想,其他人是否也能換個腦袋,善意體察「青江菜沒有切」、「太慢了,可以快一點」,乃至「鉗乎你死」這些笨拙表達之下未盡的語意呢?──這幾個月我每從我媽家離開,出門前不忘跟年齡比我大很多,平常管我叫「底低」的看護阿姨說句「辛苦了」,她們臉上的表情好像一下子腦袋卡住轉不過來,楞怔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不曉得是不是意識到我到底是僱主,隨之一付受寵若驚誠惶誠恐擔待不起似的,忙不迭站起來一連補行好幾次鞠躬禮,弄得我好生尷尬,懷疑自己這樣說話應對到底合不合適,得不得體?

     算是抽樣調查好了,本篇文字一開始我就對你說出「辛苦了」,你心裡真正是怎麼想的呢?
     
  • 飛羽nancy:2023-02-09 10:41
    您母親身體最近還好嗎
    看症狀真的很嚴重~一定要入院好好治療觀察
    雖然和她本願相違...
    最近抱歉~忙到日夜都黑暗
    幾乎廢寢忘食..
    今天難得能探頭...

    胃出血怎不重要
    一定有事發的導因啊...
  • 電子浮生:2023-02-01 14:09
     
     我媽的身體沒有重心,像內裝一攤爛泥的皮囊。我挽著她下車,跌跌倒倒。她的鞋掉了,赤著腳,寸步都難行。診所裡面老少護理師和幾個年輕醫生接獲通報,全體跑出來,重症我們看不了,快去大病院。我媽僅存一點無病宣告的希望瞬間破滅,整個人一下子枯朽,癱軟頽倒下來,再難發聲抵抗。計程車司機聞見她嘔出的汁液帶有紅色腥味,很快一溜煙跑走了。我招來另一輛車,先讓頭倒著入內,再跑去開另一邊車門,鑽入車內,兩手伸入我媽腋下,把她拉進來,再回原來那一側,在十多位民眾撐傘圍觀之下,舉起一隻腳移入,把另一腳用蠻力硬塞進車箱,撿回的拖鞋拎在手上,去坐司機旁邊。

     醫院檢傷後按急診程序詳查,驗血、驗尿、心電圖。我媽一心保命,處在半昏迷狀態下,仍努力進行無謂的反抗。護理師請人力公司派遣的看護幫忙取得尿液檢體。兩個多小時以後,值班醫生喊我媽的家屬。胃出血,不重要;尿道炎,要住院。安排至感染科,交之前派頭很大的年輕醫師主治。
     
     

  • 電子浮生:2023-02-01 12:24
     
    (7)胃出血+尿道炎

     我媽嘔血,間歇性吐出暗紅色,富濃郁鐵腥味的汁液。我和我妹輪流出動,勸服三天兩夜,救護車先後來了數趟。她倒在地上,匍匐爬向浴室,把頭探進馬桶,像爛醉的酒客,每隔十數分鐘胃部翻騰。先乾嘔一陣,然後湧出黏稠汁液,間歇時間愈來愈頻。她堅稱不是吐血,只是前日食過兩顆蕃茄。後來連一點點力氣都沒有了,攤在浴室門邊,令我們將家中厚棉被、不穿的舊衣服盡皆抱來,鋪在地上,堆成塹壕,打算將這處佔為長期抗戰的據點。她持續痛苦作嘔,很快全身沾滿自己吐出的血腥。救護員一再向我說抱歉,醫療自主,依法不能搭載。後來我媽同意我叫計程車載她去我和妹妹童年看病的診所,唯一條件只是不肯坐救護車,要救護員快走,害怕牛頭馬面枷鐐拘鎖她去閻羅院遭災受苦。綿綿下雨天,搭載我媽的小黃和默然低頭沒有嗚笛的救護車,一先一後從我家巷口駛離,分頭前往各自的目的地。
     
     
  • 電子浮生:2023-01-31 16:14
     
     我媽抗拒醫療令林大姐很為難,最多一天裡只能注射一次胰島素,或者驗一次血糖。她向我說明擔任看護的職業守則,不可能強制母親做任何她不願意的事。一段日子以後,母親終於完全抗拒成功,宅在家裡不再打針吃藥,進行任何治療。這裡必須了解,我媽之前暫時虛與委蛇,配合一番,是為了回到父親自年輕時代就為她打點好的日常動線,一座搭好的帳篷,深挖的防空洞,儲藏清淨礦泉水的封閉地層裡。既然回到家了,就沒必要再打針吃藥了。打針吃藥反而引進原來不在此安心空間內的外部異質事物,倒成了破壞。

     林大姐三月後離職,一方面是我媽給付她的薪資,用完了最後一次去醫院休養度假,事先藏在床鋪下面,交待我找出來,拿去醫院櫃台繳付款項的那包現鈔。另一方面則是年紀與我媽相仿的林大姐幾次發言,感嘆我媽好命,規勸我媽有病就該吃藥看醫生,照顧好身體,多多起床活動,不要給自己的小孩添麻煩。很難具體指明這些話到底什麼地方越過了我媽設置防止言語侵入的警戒線,總歸我媽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做出反擊,我想像她拿出一把始終藏在被褥裡的語言的水槍朝人家噴射相激,她與林大姐狀似依賴的蜜月期結束了。
     
     
  • 電子浮生:2023-01-31 08:51
     
     這次醫生不再給口服藥了,鑑於我媽糖化血色素太高,沒有藥效足夠的口服藥,領回胰島素針劑自行注射。醫生要求每日必驗血糖,填寫報表繳回診間。我媽自己尚且能夠活動,日常生活有看護照料,一切都好,只是回家自驗血糖這件事,無法做到。聽人喊驗血糖,每每發脾氣,作勢丟東西,驗什麼驗,你爸爸驗血糖驗到死,我的糖尿病已經好了,不要驗。媽媽不是可以給人驗血糖的體質。

     父親與糖尿病奮鬥三十年,天天驗血糖,餐餐注射胰島素──我很慚愧,說起我家族的糖尿病史,我不知道父親哪年哪月開始與糖尿病纏鬥,不知道何時開始放棄口服藥物開始進階施打針劑注射。學生時代父親偶而使喚我去醫院,將處方箋投入診間,等候護理師叫名字,幫他拿藥。從來沒有注意到底患什麼病。後來有很多機會聽昏迷後醒來的父親跟醫師自述病史,始能推斷,約略了解大約自什麼時候開始,分別去哪家醫院看什麼病。如前所述,我早在我媽之前,就被診斷出血糖代謝有問題,服用非胰島素類的metfomin,與我媽同一所醫院,但不同主治醫師。我媽從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漸次杜絕出門,直到換世紀後的07年父親去世,這麼長一段時間在她的內視覺裡呈現為一部快速播放的縮時電影,畫面上父親驗血糖,吃藥,注射胰島素,昏迷,送上救護車,如此循環,然後就死了。父親去世當夜,我留宿陪伴,母親要求我將與父親病情有關的剩餘藥品及醫療器材全數丟棄。血糖機是二星期前父親最後一次出院返家,我和家人去附近康是美新買的,6000多元,算是店裡的高價品。父親這次出院不到24小時又再度昏迷入院,血糖機只測過2次,實際上還是新品。我想留著,也許日後家族中有誰用得上〔當時真沒想到會是我自己〕。但想了想,如此將會給我媽帶來怨念恐懼,忍耐我對於物不能盡其用立時顯出小氣的個性〔這是我父親不知不覺留給我的教養,我曾經對他感到無比厭惡,排斥他所有的一切,又怎麼會接受諸如此類的生活習性呢?他之個性與生活習慣是從什麼地方滲透進我的身體裡面呢?我暗自發誓,將來總有一天,要把這樁事情搞清楚。〕將血糖機丟進業務用的巨大黑色垃圾袋。
     
     
  • 電子浮生:2023-01-31 07:04
     
    (6)感染科轉新陳代謝科

     感染科例行回診,始再次見到長相與派頭都酷似唐澤壽明的主治醫師。主治醫師以我媽目前問題主要在於血糖,糖化血色素升到14, 血糖機6百多,狀況已經很急迫了,拖延不得,當下將我媽送出診間,轉介給新陳代謝科,隨機安排醫師診治。
     
     
  • 電子浮生:2023-01-30 15:11
     
     一個下雨天的晚上,眾人合力帶我媽回診,人仰馬翻,回家後已經疲累。林大姐匆忙餵藥,多給了一顆白日已經餵食過的胰島素藥丸,隔日發生低血糖現象。父親生前因低血糖昏迷超過十次,我妹看我媽精神不濟,趴在飯桌上歇息,接著口吐白沬,與父親以前忘記吃藥的癥狀相似。母親在昏迷狀況下,又被送回醫院。入新陳代謝科,民間俗語所謂調血糖,一個療程五天,數值正常醫院才會放人出院。父親低血糖昏迷、路倒,因相同原因送醫入院十次,其中兩次留滯加護病房,醫院正式發出書面的病危通知,由我簽收。經驗太多了,其中僅有一次因病房調度著實緊張,躺在急診走廊2.5天,等不到健保的三人房,得以破例提早出院。母親大約也曉得規矩,心中擬好戰略,在床上採龜縮繭坐的姿勢,張開意志的保護膜,阻絕醫院內的危險物質藉幅射滲透,突破防線,感染至她體內。

     母親出院後拒絕服藥,也特別提防我們將藥物投入飯菜飲水。她自行以之前腳踝燙傷剩下的黃藥水擦拭腳趾壞疽。我和妹妹日日檢查,目測並未惡化,一個半月之後奇蹟地痊癒。炎夏的午后,林大姐拿我爸澆花留下的橡皮管沖洗紗窗,陽光照耀,水花四濺。我媽的腳趾像蛇,掉下一片黑色的褪皮。
     
     
  • 電子浮生:2023-01-30 12:27
     
     母親婚後曾隨第一代電視名廚傅培梅女士學習料理作菜一年多,由我從她化粧桌抽屜一干雜物最底下找到藍白雙色鑄印在厚卡紙上的講義知道,她是第二屆研習班的資深學員。我在父親生前從未見過母親以這種方式料理雞肉,家人也無法接受電鍋內雞汁溢出蒸發留下疤瘢一樣的殘漬,以及婆婆施展如同青少年嚼口香膠的特殊食用方式。我自己家中的大同電鍋使用超過二十年,我媽家的平均壽命只有一年半。她起初同意我拿去修理,後來知道大同電鍋的修理工廠靠近小時候所住的特區村子,恐怕地理鄰近有不良感染之虞,就堅持每次換新電鍋。

     我跟林大姐說父親去世後母親胃口特佳,吞食量大約是成年男子的2-3倍,可以跨海去日本參加大胃女王新人賽。林大姐瞧我媽瘦骨嶙峋,起先不以為意,後來也真的嚇壞了。但凡醫生第一次遭遇我媽,光憑目測的第一印象都說她營養不良。我向醫生解釋我媽居家飲食超過一般老人數倍,也許因為血糖代謝或其他問題影響吸收。每次聽我這樣說話,醫生臉上都可看出極力按捺不使發作的壓抑表情,可能心裡正犯嘀咕,醫療專業的事情不勞你這種外行插手。在我觀察我媽長達二十年的醫病史中,從來不曾有過任何一位醫生在口頭上表態,相信家屬呈報病患飲食的情況,就她外觀看來營養不良的悖論現象進一步檢視,總是懷疑老人受到虐待,家人否認之後不了了之。
     
     

  • 電子浮生:2023-01-30 11:46
     
     我和我妺誤解醫生的意思,尤其所謂「很快」,正確的意思到底是多久?決定跳過溝通說服,直接瞞著我媽,代筆簽下手術同意書。進開刀房的早晨,天剛亮我就喊她起床,哄她換上手術的袍子。她很詫異這是什麼衣服?背後綁帶,涼颼颼的,一大半身體都露出來了。我抱了我媽一下。她的表情透露她完全矇了,不是很清楚正在進行什麼事。六點半,醫院外包的傳遞工做好推床準備,醫生特地來病床邊進行最後垂詢,告之接下來準備麻醉,將她發黑的小腳趾切下來。我媽清楚了,驚惶之餘嚴正拒絕。你不是簽了手術同意書嗎?喔,那可不行,病人與家屬商量好再說。又僵持數天,最後簽了切結書自行離院。醫生開給口服抗生素治療,又會新陳代謝科,鑑於我媽有服藥問題,拿回包含一天只須服用一次高劑量的第一類胰島素等等好幾種藥丸。此次入院,抽血測定糖化血色素,數值已達12, 我交待瞞著公司跟我們一起回家的台籍看護林大姐,無論如何將藥物拌進飯菜飲水、有時成功,有時失敗。
     
     
    (5)服藥意外造成低血糖昏迷

     林大姐只小我媽幾歲,對作菜很有自信。回家進門把我媽安頓好,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冰箱,交待我洗切醃拌,自己下樓去距離我家70公尺的全聯超市。她開火起鍋,很快弄出乾煎黃魚,葱蛋杏飽菇,和一碗雞湯。家人說她注意到第一餐林大姐拿起飯碗,舀了一匙,我媽就自動把嘴巴湊過去。此後我媽固定每天或每兩天吃一尾黃魚,持續二年零四個月,猜想某天她嘴裡被魚骨札了一下,又或皮膚過敏發癢怪罪水族,藉口吃膩了,至今無論用什麼方法,再也不能哄她吃魚類海鮮。至於雞湯,倒是從母親一人獨居開始,每週我都為她買兩隻全雞+1根雞腿。我媽拒絕燉煮,堅持用電鍋乾蒸方式。取一中型碗,盛入雞肉,不切塊,不加水,不調味,也不加蓋或用保鮮膜包覆,直接置入電鍋,持續蒸一小時半。熟透後取出,飲用碗中殘餘的少許肉汁,又將肉身撕扯下來放進嘴裡咀嚼,吮其汁液,無味後朝腳邊垃圾桶吐出嘴中白色的肉渣。
     
     
  • 電子浮生:2023-01-27 15:03  To 飛羽nancy:

    >>> 養成很好長期的寫作習慣

     (1)談不上寫作啦,只是練習寫字。自我得了句子障礙症,寫不出完整的句子,捱到今天終於能寫幾個字,確實經過一段很長時間自我練習的過程,真的辛苦啊!2020年0109的日記〈我的自述〉,曾經概略敍述之。如果點進去,直接把滾動卷軸往下拉,差不多在剛好中間的地方,找到第4段,標題就叫「練習寫字」。

     (2)整理出這段紀事的時候,我正徘迴於文體的小兒麻痹症與正常化之間。考慮放棄超長句型,正常使用標點符號,不再故意將好幾行堆砌連寫在一起;同時也試著改掉壞習慣,酌量減少插入破折號與中括弧,避免故意偏走離題,繁枝蔓長,搞得讀者暈頭轉向。總之,文體向正常化移動,從此不再假裝小兒麻痹。

     確實,我的文章比較容易讀了。從完全零讀者,變成偶有一兩個人可以忍受,願意瞄一下,在頁面稍作停留。最近更刷新紀錄,自你出現,留言回應超過20幾則。只是我免不了殘留一點可說是不識抬舉的遺憾,懷疑文章易於閱讀,不就失去原先特為這款小兒麻痹的文體所賦予的涵義嗎?心裡頗有捨不得、放不下,猶豫徘徊,難以痛下決定的心情。究竟放棄舊文體是否得不償失?

     總之,這篇我的自述,標誌著我之練習寫字一段寶貴的過渡時期。在此期間,一方面希望寫字像是在平地走路,然而又不敢放心丟掉拐杖,還保留帶在身邊,走路時撐在脅下,假裝還有點兒一跛一跛的樣子。

     (3)事實上,重讀這篇為了療癒句子障礙症進行自我復建的自述,在當前的視野下,有一點顯得很不對勁。幾次出動回憶的拍攝機返回現場考察,發現自己把當時以為不重要、沒有看出其重要性的好幾段情節刪除了。在回應新聞報導衛生棉噁爆那個段落,我上網PO文,指陳會認為女性使用過的衛生棉噁爆的人,自己腦袋裡的觀念不衛生,須要清洗,結果獲得34個拇指向下喝倒采的負評。同樣的例子還有盛大舉辦鮪魚季,我捏造一個鮪魚界的沙特,海鮮界的存在哲學家,被人撈捕起來,在即將遭人烹煮吃食的前一刻,發表最後的遺言。在這兩個情況下,好些網友來勢洶洶,你媽經血不髒嗎?老子最討厭你們這種拔根思想的屌毛出來搖一搖,就以為有權朝著別人指指點點食古不化痴愚呆蠢的法西斯門徒。一連幾次,人家假意朝我胸口一推,我受驚嚇自動倒退好幾步。想像來人高頭大馬,兩手環胸,一臉嚴肅凶悍瞪著你,冷眼打量你這傢伙到底什麼貨色?等著瞧你接下來如何接招。

     大年初二晚上看電視,網友戰來戰去。沈玉琳出面解釋南部人口語中的「哩系咧」是啥意思?他直接用身體演繹,墊高腳尖,兩手環胸,裝出高頭大馬肌肉發達的樣子,然後左手肘向後拉,帶動腰身扭動,作勢隨時反手甩你一巴掌。

     我想到我之求學史第三次中輟那段時間,有天出門想去睽違已久的西門町,看看世界變化成什麼樣子。剛打成都路這頭進去,心中就莫名感到害怕,直覺週遭即將發生案件,很可能就落在我身上。我眼觀四方,當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氛圍讓我確信鑿鑿有事將要發生,危險正在逼近,於是越來越走不下去,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就連一刻也待不下去,趕忙站起來,三步併成兩步,遑遑逃離現場。我沿武昌街越過中華路,趴倒在新落成警察局大門口的花圃上嘔吐。直到心情平靜下來,始才站直身子,拿衣角擦拭嘴巴,拖著驚魂未定的腳步,蹣跚朝車站走去。

     另外還有一次類似的經驗,在我沒頭沒腦沒計畫沒準備,腳上穿著拖鞋說走就走的那次出遊,跟著一群人抵達香港。當天下午上街,不分東西南北,走著走著就逛進了頻繁在王家衛電影裡出現的重慶大廈。幾個人互相壯膽,手挽著手一起上二樓去群聚的咖哩店門口看 menu。我們先強自鎮定在花車上買些咖哩餃放進嘴裡嚼食,然後假裝若無其事走來走去,分析比較各家菜單。其實心裡怕死了,根本不敢進去,就連放進口中嚼食的咖哩餃到底什麼味道,也被當時從電影肇生的心理恐怖引發呼吸困難與腳軟症給掩蓋過去,完全不復留存。〔後來看一個人類學家以重慶大廈為田野撰寫的民族誌,他說電影和都市傳說將這個地方描述成犯罪之地,然而實情並非如此。當時居住在此的南亞人,尤其是穆斯林,多數都有宗教信仰,作奸犯科者勢必無法在同胞社群待下去。就警局的統計數據而言,重慶大廈說來其實是個安全地。作者又說後來都市改造,引進文青風的異國料理小食店,重慶大廈往市民化、青年中產階級化的方向發展,現在就算穿著時髦小性感的單身女郎也可以自在進出,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原先因為不暸解以致心存顧忌的人,再也用不著害怕了。〕

     我實在太膽小了,當時應該堅守新聞回應的欄位繼續跟人對話答嘴鼓,離開自己的小房間,出外練習寫字。國興衛視每逢過年就拿出來墊檔的節目,一流藝人品鑑中──不曉得在這裡亂插話適不適當?蒙你幾次讚美,印象主義和長期練習,我覺得你對文字確有品鑑的能力。可這樣說,又分明是猛往自己臉上貼金不知羞──每當藝人信念不堅,猶疑把持不住,主持人濱田雅功總是在旁邊吆喝助陣,拜託,這個時候一定要挺下去呀,可不要逃跑呀,說什麼也要撐住啊。可是我的抗壓性實在太低了,每次想像對方說話的語氣、姿態,心裡害怕,就把滑鼠移到左上角的x按一下,關閉視窗後轉身逃逸,從此棄用,乃至利用ID自殺功能註銷帳號,永遠不再拜訪。

     記得我來筆友天地以前,找到一個嘗試棲身的網站。管理員將我貼出的第一篇文章選入當月推薦,放上首頁宣傳,又〔利用系統機器人〕發信給我,除了報告上開事情,又勗勉我繼續努力練習寫字,還大力推薦最有效率精進自我寫字能力的方法,莫過於參加站方聘請名作家、有規模出版社和各大平面、電子媒體總編輯擔綱授課的寫作訓練班。我也一樣嚇到了,收拾牙刷臉盆漱口杯,還有幾件尚未全乾的換洗衣服就逃了。此後每隔一段時間會收到該網站機器人寄來的問候信,呼籲我回娘家繼續練習寫字。

     這次選擇逃跑當然不是因為小編機器人面相兇惡,言語粗魯,純粹是我個性太懦弱了。沒有人的懦弱是天生的,一定都是後天遭遇所導致。我從小躲藏慣了〔先是利用群體的匿名性,躲在同一班級的隊伍裡。後來棄學逃家,輾轉躲藏在違章工廠當流浪童工。最終放棄工作,化身一隻髒污鼠輩,不敢見人,長期躲在菜市場的陰溝裡繭居獨活。〕缺乏自信,害怕自己的寫字招來別人回應,沒有guts,至今未曾再登入那個網站。

     我曾說自己內心由衷希望「雙方傾注自身思惟的火藥,赤裸的意識日夜交鋒熱烈不輟」云云。關於此項理想的期待,倒也不是假話。然而一旦在現實上發生,又是另一回事。來到筆友天地,因為一直得不到站友回應,只好主動出馬,放肆去Re人家的文章。跟網路新聞時期採取的手段一樣,先針對人家的文章,故意設定頗為挑激的立場,然後站上一個祭壇式的講台,拿擴音器朝人家屋子裡面吼,等待人家氣沖沖出門查看,調動火炮還擊。可是一旦真有人出面回應我對他的回應,怯懦膽小沒有guts的老毛病又來了。往往一邊閱讀,一邊不由自主地害怕,覺得身體四肢漸趨萎縮,恐懼,顫抖,觳觫,沒一會兒就萎褻變身,異化成一隻在我嘮叨自述中不時出場,躲藏菜市場陰暗角落,只有靠著夜幕掩護,才敢探頭向外朝人窺視一眼兩眼的人形老鼠。每次那隻由我化身髒污懦怯的鼠輩受到驚嚇,反射性的沿牆邊快跑,一心只想避逃苟活,趁隙鑽回藉以屏障的陰溝安心躲藏。

     (4)試以最近兩次旨在激起別人反應的留言而論。其一、我從系統提供曾來拜訪我的站友名單中物色對象,看上文章類別0108中一篇按作者意思好像應該列為十八禁的文章。本來幾乎每天上站好幾次的站友看了我在農曆年前的留言以後,就沒有再上站了。唉!文章不合胃口不要理會就好了呀?為什麼如此決絕呢?類似這樣的情況反覆發生,至少五六七八次了。一個月,五個月,一年三個月,兩年六個月,真的永遠不上站了。到底我哪裡討人厭了?又或者歸咎別的原因?如果有人能夠告訴我答案就好了。說不得,只好另尋機會,物色其它對象。

     其二、按以上自我揭露的謀畫,除夕當天下午我去人家網頁留言。好不容易幾年來一直期待稍有火炮煙硝味的回應出現了!長年盼望的心願終於實現了!既興奮又顫抖。我讀著實際上是由我出手挑激得來的回應,腦袋裡同步發生一連串小型核爆──sorry,是我誇張了,只是過新年小孩丟進陰溝裡驚嚇鼠輩的水鴛鴦悶聲爆了兩三響而己──靈感源源而來,置身在一陣由爆炸激起的煙霧塵霾中,我張大眼睛想瞧清楚此刻拂掠大社會的風勢到底從哪一個方向吹?

     我很快拿出紙筆將眼前所見的風向描繪成類似地球經緯那樣的數道軸線,先是從對方兩年累積的文章中讀出作為當代文化風向的第一道軸線,從競賽論、天秤論到世代快洩論。接著又從對方的回應獲得測繪第二條軸線的靈感,從格子論到液態論。但同時我也隨著讀、寫、畫線的過程,越發感到害怕,開始察覺自己正逐漸變身成那隻老是躲躲藏藏,卻又不死心,屢屢找機會拿三齒雞爪釘甩在上方危巖高牆一樣的階壁上,一心想要爬出所陷坑洞的老鼠。

     除夕夜去我媽那兒吃完年夜飯,回家後躲進自己的小房間,零星的鞭炮響完以後,我一邊看《孤獨的美食家》,一邊閱讀人家在我頁面就我對他之回應所寫的再回應,同時想到自己在中學時期有過幾次被人霸凌的經驗。意識的三邊同時有人出場角力,抗衡,扺觸。我想到有次上完體育課,一個別班的學生來找我,不滿我一整節課斜著眼睛朝他睥睨的傲慢神態。我解釋剛才一直注目屋頂上的白雲,凝視操場邊上的樹葉搖曳,根本沒印象見過你呀!可是對方不接受,要嘛單挑,要嘛各找自己所屬幫派全員出動大車拼,再不然就是三天內奉獻一條國產香煙表達歉意兼謝罪。我說我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沒有參加幫派,不適用這套江湖規矩。可對方仍不罷休,當天下午又找幾位高頭大馬的同伙助拳,拉我去工藝教室後面,亮出自己打磨的小刀,抵在我的肚子上,恐嚇威脅,除了盤問身分背景,又作勢在我臉上連續搧了幾個巴掌。上課鈴聲響了,丟下幾句狠話,方才悻悻然離去。

     誠如前幾天我一心只想討論這些年來佔據我之意識,又剛好在對方文章中屢屢現身向我招手的那些問題,根本沒有邀人徒手對打,互相格鬥的意思呀!我怕對方真的招來整個幫派,團團包圍我的住處,遂又萌生逃逸躲藏的念頭。打算等這段終始不及20小時,前後移動距離也不滿20公里的後疫情出遊敘述完結以後,就要使用付費功能註銷帳號,讓所有不意成為我之恐懼來源的寫字,全部排放到電子訊息之海,化成泡沫,然後消失,不留下一點可以讓人追蹤的痕跡。

     (5)雖然這幾天我陸續又從之前水鴛鴦悶響的餘燼中看出第三道時代風向吹拂掠過的軸線,從英雄崇拜到人人都有扮演英雄的須要;還有第四道軸線,從立正站好到戴耳機的人。然而怯懦的個性,使得原初我想把和自己的私人史纏捻綑綁在一起的另一股社會史的線頭抽出來,順便也一起講明的熱切意願,隨著潰逃的念頭,全部都被疑是心理作用的恐懼澆熄了。唉!可惜!不如就容我在此簡單說明一下吧。

     首先是當代文化風向的第三道軸線,從英雄崇拜到人人都有扮演英雄的須要。最簡單易懂的經驗就是看漫威偶像拯救世界,或AKB、乃木坂變換隊形溫柔唱跳,以及觀閱愛情、偵探、冒險、體育、動作,種種類型故事時的投射心理。其實不僅文本世界如此,在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渴望獨當一面,藉處理安排諸種瑣碎事情,體驗非凡人物掃除障礙,申張自我意志的經驗,達成有朝一日也能出任主角,擔綱扮演英雄的心理須要。

     比如我家人和小姨子每每花大把時間互相抱怨同事無理作梗,專職破壞,懷疑針對自己而來。掛了電話進廚房洗碗,又對我從旁插手,指示她按工序行事方便操作的善意感到厭惡反彈,執意抵制。安排自己的假日活動,往往堅持二人行,非要拉我一道。因為家事網紅力推,一時興起額外增加的生活勞務都由自己坐鎮指揮,交付別人執行。我一心節省時間用於練習寫字,頻頻抱怨你怎麼儘會利用別人的時間做自己的事。香港古惑仔電影裡引發爭端結下樑子往往由一句「你是在教我做事嗎?」露出端倪。以上說明自我意志是否能夠遂行,御人有術,實質上等同一場主權爭奪與維護的戰爭。

     在這場主權、主角、主事的爭奪戰中,潛意識傾向將其他角色視為「老是與我作對之人」,乃至昇華成對手、反派、障礙、應該打擊的對象,必欲在自己隱密的意識中加以鏟除而後快。這就是渴望上位的人,長久居人之下,不經意流露英雄主事的心結。特別是人到中年以後,因為英雄情結在事業的主戰場上老是受到無情壓抑與碰壁,如果不能得到適當的鼓勵,勢必須要另尋表現的出口。大社會懂得青少年須要肯定與鼓勵,不吝給予提供,卻往往漠視具有同樣須要的中年人。按心理分析推測,未能在管理層擔任主管職的中年男女,一旦不能從生活其他層面獲得肯定與鼓勵的營養補給,馬上就會生病。

     我觀察自己、家人,兼及螢幕上頭影視作品裡的角色,非領導班子的中年人在工作場所難得遇上自己能夠全盤作主、調配操控的機會,手上負責的事情總是有其它同事出聲作梗,表達否定意見。壓抑的情緒只好回到家中發作,儘拿收拾餐桌、洗碗盤不用洗潔精、沒開信箱、忘了繳費、雞蛋牛奶吃完了沒有及時補貨,此等芝麻瑣碎的小事刁難自己家人,堅持已意全力爭辯不退讓。事業平凡少獲鼓勵的中年人,在灰塵一般的微觀層面多半會顯示上列行事特徵,有人以為是變態心理之一,其實源自扮演英雄操掌握局面的須要,是為英雄崇拜心理在日常生活中的變形,再正常不過了。

     (6)這次以挑激回應作為練習寫字的計畫,我在初三晚上畫出測繪當代文化風向的第四條軸線,從立正站好到戴耳機的人。〔緯來電影台過年期間播出的大胃王節目剛好提供形像靈感的來源。日本YT的大胃王安東參加競賽,脖子上掛著罩式耳機出場,說自己熱愛音樂,死都不會拿下來。以前聽長官訓話,必須立正站好,兩隻耳朵豎起來,每句話都未敢遺漏。後來的新世代,總是戴著耳機,根本不在意聽不聽得清楚人家說什麼。如此討論問題,若非雞同鴨講,就是被迫一再跳針。比他大了整整1.5個世代不止的Max すずき,覺得戴著耳機的安東總是自說自話,很難與他溝通,只好聳聳肩,轉頭跟主持人說,人家要怎麼想是他的自由。〕如果繼續應對批評抬槓,說不定能縱橫交錯,畫滿一整個地球儀。但我害怕對方認為我之所以描畫那些軸線其實別有用心,所作所為根本=拿繩索非法綑綁路人,導致對立情勢升高〔可是兩邊炮火互射,不就是你自己處心積慮,原先設定希望達到的目標嗎?〕腎上線素也隨之激增,恐懼使得身體縮小,嘴臉四足形狀改觀,一下子就完全變成──或說是變回──一心只想無事保命正向陰溝盲目逃竄的老鼠了。可憐呀!我太沒種了!應該挺住,讓腦袋裡面水鴛鴦級的迷你核爆繼續裂變下去才對呀。現在去開電視,濱田雅功像小猴子一樣跳來跳去,叫囂不斷,要求玩遊戲的乃木坂成員展現抗壓性,挺住,挺住,挺住呀。拜託,這個時候千萬一定要挺住,萬萬不能退縮。唉!為什麼我這麼懦弱?這麼沒用呢?

     一生膽怯的往事此刻又再浮上心頭。以前提過小時候不敢拿醬油瓶去雜貨店換鹽巴,長大了不敢去跟人家說買蘿蔔的錢算錯了。不敢上前跟老師討回少給的兩分,參加演講比賽──啊,那可是我小時候心心念念視為登峰造極人生最偉大的願望哪──快輪到我時臨陣脫逃。後來受命參加踢毽子比賽,又羞於自己被同學嘲笑為女生步的踢毽方式,再度怯場,始終沒勇氣站出來表現自己讓人打成績掂重量。

     另外還有一次我不曾提過的作文比賽。好像是當時省教育廳臨時辦了比賽,老師接獲公文直接將這個任務交給我。我回家參考一本被翻得破破爛爛的小學生模範作文,看看人家寫字的程度怎麼樣?還算有信心,可是又不滿足,就拿我媽當時去夜間部補校上課用來寫作業的國中作文指導當參考,開始感覺自己其實有所不足了,心裡很忐忑。可不知為什麼我家還有一本高中作文標桿,沒人有這麼高的程度呀。我翻開讀了兩篇,天呀,這下信心全崩盤了。認識到自己實在太藐小,太微不足道了。就把以上幾本書攤開平放桌上,東抄一段,西剽幾行,各取菁華再分別拼合,以模範、指導及標桿聯合會串盛大公演的形式交差了事。老師接到稿子表情很失望,但什麼也沒說,應該也沒好意思將這篇作文呈交上級去參加比賽吧。這是我變身鼠輩遁入陰溝躲藏的另一款逃避的姿式。我之遁逃術估計至少十種以上,改日若有機會述說我的躲藏史,再行一一點名,出場施展,當眾示範一番,云云。

     (7)總之我臉皮薄,不僅怕丟臉,只要對方被我激起任何反應,我都會感到害怕,不知所措,永遠沒辦法適應有如政治網軍的攻防招式,在缺乏實質對立的情況下,你來我往,虛耗時間,這樣太無謂了嘛。可是反過來說,好歹對方總算為我點燃了一枝想像力的水鴛鴦,悶響以後著火燒剩的餘燼還有幾分微溫〔這裡好像可以成立一段餘燼論,作為蠡測當代文化風向第五條軸線的端點。如果一端是餘燼,另一端就該是煅燒,煉取真金。前人煉丹、製劍,往往嘔心瀝血,窮䀆一輩子光陰。例如選拔各類十大經典,先組織委員會,定章程,選出委員長,提名,入圍,討論,最終投票,往往耗時一整年,就怕上榜的名單有誰名實不符,成就未達。作為時代弄潮兒的部落客深覺無此必要,有什麼道理須要如此認真呢?自己一個人獨立作業,抱持遊戲的心態,連夜剪輯影片弄出好幾個十大,PO上網路,三天點閱就破十萬、二十萬,比權威專家組成的委員會影響力大多了。〕可是我能給對方什麼回報呢?什麼也不能,如何是好?逃吧!逃得遠遠地!到此為止!不要再回應!不要再招惹事端了!唉!我實在太懦弱了!沒辦法!我就是這樣的人!

     (8)或者誠如濱田雅功的喊話,應該撐住,繼續挑激,把握練習寫字的機會。火星塞點燃之後,氣化、送氧,裂變,產生第二支水鴛鴦的核爆。現階段尤其應該練習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不然每次都引起誤會,導致無謂的爭執。

     例如上述第三條軸線,本來我想要說明閱讀當時在腦袋裡浮現的圖像,宅性的固著與腳下踩著滑板、賽格威的滑動性,兩者之間的對比開鑿出一處其實半舊不新的觀景遊樂園。

     如果把所謂世界觀想像成一個平面的棋盤格子,之前大社會鼓勵其成員做自己,凡事要有自己的看法,堅持自我的觀點,甭管別人怎麼說。風景區常在制高點設置觀景用的望遠鏡,容許轉圜的角度有限,就好比固著在棋盤上任一個定點看世界。這個定點可能是A1,當然也會隨著時間、閱歷、職場、甚致性格的改變移動到G6。我可沒把視角的改變看成是進步,相對固著落在時間後面就是封閉呀。例如革命家年紀大了,往往越活越回去,變成超死硬的保守派,就是最佳反例。實際上我是以類比流行、時尚、潮的方式,看待棋盤上的每一個格子點,流行大翻領襯衫、低腰牛仔褲,你覺得不適合自己就不用跟風,當然想穿也是可以呀。當事人自在舒服就好,其中沒有絕對褒貶的意思。絕不會聽到不同意見就抓狂,硬要把人家胳臂朝自己這邊彎。

     在我的想像中,由A1滑動到G7可以看成一組動態的視點,B2可以只是借取的觀點,實際上自己大可不認同,C3也可以與D4互相矛盾沒關係。所謂的自我,流動、滑行在鬆散的平面上,不再固著於一點,立足於一個堅實的定義。同樣是寫低腰牛仔褲的部落格文,除了自己的穿衣體驗,多半還會有其他考量,設計師發明低腰牛仔褲的契機和名人效應,廠牌或代言逸聞,乃至於反時尚、視時尚為謊言、騙局,一組厲害的洗腦裝置。從A1到G7,在一條連續的視點帶上滑行掠過,提供樂園一樣不同的視趣。

     大年初一晚上看《假面飯店》連播兩集,長澤雅美任職高級飯店櫃檯服務人員,工作上以客為尊,樂於為客人提供人性化服務。有天木村拓哉被派到飯店櫃檯臥底調查連續殺人案,懷疑每位入住的客人。兩角色各自堅持立場,形成鮮明對比。隨著劇情進展溝通交流,互相認識彼此。中場以後,木村對於上級交辦要求飯店配合的偵查事項,開始體諒飯店營運有其立場,不可能事事與己配合。偵緝組長質問他,你什麼時候站到飯店那邊去了?任務結束,木村即將歸建,捨不得這一套象徵不同立場的制服,順手把別在衣服上徽章調整好,倍增感念。

     另一方面,大批人員進駐飯店辦案,長澤雅美後來也在同事面前為之前極度不能認同的刑事人員緩頰,警察一點都不笨。又與四方臉、四方身體,代表行事穩重的正統派前輩競爭一個升職機會。在最後緊急的時刻,雅美接受請託出手幫忙分身乏術的木村注意有無可疑房客,時時以飯店人員守則為念的前輩教訓她,你是飯店職員,不是警察,切莫站錯了位置。長澤則以自己認同木村主張,所有偵察作為的目的在於保護飯店內每個人的安全,與飯店人員職務不相違背,勇敢與前輩辯論。雖然不是劇情的主線,但全劇的梗概與骨架,其實就建立在飯店櫃台與刑事警察,刑事警察與飯店櫃台,兩種角色不同觀點的互相流動上。

     前面解釋過,所云老人味,沒有貶抑的涵意。我既不是社會進化論,認為嶄新代表進步,老舊代表落伍;也不抱持墮落論,堅持傳統好過新創。說到底,我之一項箇疾就是脫離社會,而且教育程度不高,著實不善與人溝通。一般人在學校接受教育,學會寫字作文,又繼續在社會養成鍛練,所使用的語言、觀念,都具有相當普遍的共識性。而我之求學史,不僅中輟了7 次,最終也沒有取得現代社會所要求最基本學歷的文憑。大半生一直躲藏在菜市場的陰溝裡,自閉獨活。因為與社會隔離,甚少有機會與人說話溝通,所使用字詞、句型,以及其中套用的觀念,雖然取自社會,但又往往附加上自我獨創的涵義,擅加改造而不自知。

     例如我以為「宅」這個字眼有其老人味的側面。當然,社會上通用的宅字,並沒有這個意思。我主要的意思,是觀察作為前世代的流行現象之一的宅,很可能從表達固著義的一時之潮〔為了避免進一步造成誤會,此處自我審查,刪除225字……在棋盤格子上,腳踩著滑板車、賽格威,習慣了眼前滑動的景觀。在現實上,網路提供最佳滑行的工具。每個人身上背負──不,手上拿著──跟整個地球一樣大小儲存資訊的虛擬圖書館,任何只要有人主張、傳述的觀點,隨手就能點閱、暸解,納為己有。一個人同時透過A1到G7好幾個不同視角來觀物,早就不再是問題。〕被更新一波的滑動新潮所取代。這是流行季度的問題,是少女服、淑女服與媽媽裝的分別,沒有負面的意思。把社會和時代比做百貨公司,不管什麼社會,任何時代,都一定有穿少女服的客層,同時也有穿淑女服、媽媽裝的客層。媽媽儘可以去買少、淑女服來穿,少女也可以到男裝、童裝其他樓層購物。任何人百貨公司歡迎都來不及,絕不會把特定年齡的客人擋在外面不准進來呀。

     每次我有一個意思,總不能用在大社會裡生活如魚得水的成員所熟悉的語言妥貼表達出來,我的presentation有問題。在我之表達上,自我文法與社會文法兩者的差距,往往被共享社會文法的多數成員認為是一種不馴、乃至冒犯的態度。〔年初四一早起來,家人就跟我說剛才看到網傳一則最新爆破常識的說法:把退休年齡設在6 0代,是十九世紀訂出來的標準。如果考量當時的平均壽命,換算成今天,必須一直工作到100歲始能退休。我連考慮也沒考慮,當下就反射性的回應:19世紀平均壽命不到40、50歲,總體生產力要能維持大社會的運行,平均分攤下來,必須一直工作到死後10幾20年。現在平均壽命80幾,所以必須工作到100歲。這個論點想要表明的只是一句話,人生如畜。可是使用的數學計算只有加減法,推論全都失真了。人生如畜,在意識型態上我是贊成的,但是拿這個簡單計算繳給經濟學老師改作業,只會被紅筆畫上一個大叉叉。且不論在其沒有明白揭露的意識形態的涵義裡,只有資本家和必須一直如畜工作到死後10幾20年的可憐受僱者,沒有龐大的中間階層,完完全全地地道道是19世紀正宗的資本論,然而現在已經是21世紀了呀。其次,人口、生產力、生活水準組成一個複雜的函數,而且退休不是只簡單考慮幾個指標定出來的。除了年齡壽命和總體生產力,還要看大社會能提供其成員多少位子?如果位子不足,而且全都由老人佔著,這個社會最後一定會自爆。若社會組織配合生產力能夠提供足夠多的位置,尤其是好位子,不致發生排擠效應,老人愛做到80歲,90歲,甚致死後還佔著位子不下來,也沒人會管你。而且可以想見,醫學也會在很短的時間內,立馬跟上。由於醫療科技更進一步,一般人身體到了這年紀還是一尾活龍,繼續連莊當話事人沒問題。如果不是,一堆古稀老人佔著位子不下來,不多久社會一定會垮台。家人同意我的位置論有獨到精闢得以突破盲點之處,但接下來我的表述就出問題了。我婉拒家人的客套誇獎,這哪有什麼獨到精闢可言?早都寫在外國高中一年級通識課本某章最上面用楷體獨立出來的那幾行引言裡,當成根本無須討論的常識跳過去了。瞬間家人臉色變得很難看,你呀你,就是這種逮到機會絕不放過剾洗人家的說話態度,讓人聽了不舒服。〕正因為這樣,我知道自己其實沒有惡意,只是presentation太差了,所以應該把對方想成跟我一樣,沒有敵意,沒有,絕對沒有,大可「利用」他〔為什麼你就非要故意使用這種須要額外用引號標注的字眼呢?〕繼續練習寫字,改善我每有失誤總是不能好好表情達意的presentation。是嗎?這樣好嗎?已經變回一隻人形老鼠的我潛逃回到藏身的陰溝,驚魂甫定,兩隻小爪子輪流撫慰胸口,免驚免驚,內心暗忖,我有足夠勇氣做到嗎?再想想。
     
     
     
  • 電子浮生:2023-01-20 01:24
     
     上述我媽對皮膚病、腳踝燙傷和手腕骨折的就醫反應,都是從依戀仰賴到排斥拒抗,態度反轉以後,由「斷開聯繫」此一條心理邏輯衍伸出可預期、也可理解的行為。接下來進一步加以深度描摹之。

     
    (4)腳趾壞疽

     我媽閒坐客廳,動手剝腳皮、趾甲。原本只是一處看不見的小傷口,感染後擴散開來。她喊痛,我脫下她的襪子,整根小腳趾都黑了。而且皮膚底下隱隱有一股黑潮勢力開始漫延,往左到第四根腳趾溝,向上越過趾骨,沿外側的弓線挺進。我繞過醫院門診帶她到急診處,醫生檢傷判定住院治療。因為不想再讓對醫院懷有特殊恐懼的母親,長時間躺在被其他病人圍繞的急診走廊候床,受自己妄想的情緒折磨痛苦,就選擇單人病房入住。

     父親生命最後幾年十次住院,不管候床多久,都是三人健保房,也沒有特別用藥或其他自費療程,他從來不肯為自己到老一定會發生故障的身體掏錢,支付額外的醫療費用。只有一次例外,我短暫離開病房,片刻之間父親就花了二萬八千元購買一條具有神奇磁力可以保肝護腎增強精力的腰帶。每次醫院傳送人員進來,推床帶父親去做各項檢查,一定不忘在衣服裡面纏好這塊護腰神布。後來幾次在家昏迷,醒來之後,問明自己身在醫院,隨即面露恐慌,四下找尋,抓起這條利用魔鬼氈固定的纏腰布,匆匆圍繞肚腹一圈,始能安心躺下。至於我媽,從來都只住單人病房。只有一次不知什麼緣故,我妹安排她進了兩人房。旁邊一位病人呼吸困難,家屬幫忙拍背,整夜鎚打哀號呻吟。我媽命我將病床上半搖起,抬至最高,方便她彎腰拱背,雙手交叉護胸,以一種繭式的坐姿在床上警戒,一夜驚魂。隔天始才轉入總是位在走廊最裡邊間,她略感習慣安心的單人房。

     我媽因為腳趾壞疽住院,感染科的主治醫師,年輕有為,非常有派頭。每次巡病房都有不少女性護理人員追隨,想方設法擠進他所散發的氣場周圍,與電視上唐澤壽明飾演財前五郎出現的排場一模樣。可能因為沒辧法同我媽溝通,又或其他因素,非要一大早全部家屬齊到現場。他來病房點數有人缺席,就打手機催駕。一天比一天早,6點半,6點28,6點25,6點23,你們不能比我早嗎?醫生斷定我媽的情況至少須要截掉小趾,連帶外側弓線的一部份。我請他把身體稍稍轉一下角度,面向故意關閉耳朵聆聽機制的母親說話,好讓她知道此刻所談是悠關己身重要的事。醫師向左轉了一小步,親切喊病人阿嬤,彎腰俯身,試著向她說明病情。兩句以後覺得彆扭極了,又轉回來抬頭挺胸,正色向家屬警告,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若再延誤開刀,很快就須鋸掉腳掌,小腿,然後膝蓋,最後整條大腿都保不了。
     
     
  • 電子浮生:2023-01-19 23:07
     
     我和家人去飯店附設的餐廳吃飯,座位剛好被安排在穿晚禮服鎮守電子琴後面演奏抒情音樂的熟女跟前。我之上網史在bbs後期每次變換不同名字的筆友達芙妮姊姊,一心想進華語歌壇當詞曲創作全能歌手。第一階段通信過了半場,她送我一套手工製作的雙CD,自彈自唱自己創作的歌,又說找到在餐飲場所彈電子琴的打工機會,偶而可以開口唱歌。那陣子寫信,都是把「想去聽你唱歌」這一句話,用各種句型不同方式,一再改寫,敷演變化。幾年後她換去主打現場演唱的咖啡廳,可以整場唱自己的歌,我仍拖延沒去捧場。算算如果他現時仍在類似場所彈琴唱歌,應該跟眼前熟女差不多樣子。

     不經意發現天花板鑲滿反光片,猜測以前可能有塗抹彩繪,或者裝置藝術,現在看起來倒像是時間在原本打磨鋥亮的白鐵皮上留下一片鏽迹斑斑。這樣說來,又好像應該歸為觀念藝術一類。透過觀念的反光,剛好可以看到折射過的演奏者,十根指頭在鍵盤上跳躍。因為晚餐供應的帶血牛排和生魚片我都不敢吃,就光喝紅酒。期待眼前已經發福說不定就是達芙妮姊姊的熟女彈出一首唯我能識的特別曲子,結果並沒有。

     家人在手機上追蹤,我搖晃杯裡的紅色液體,抬頭睇看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對倒影像。探照燈打亮了桌上的杯盤狼藉,像萬花筒式的眾星拱月,菱形排列在音樂的四周圍。想到另外一次家人帶我吃飯,一個穿著古典唐裝的溫婉女子,坐在餐廳為她佈置仿中國古代文人書齋的座位上,山水石,小屏風,還有種在竹筒裡的柳樹枝。接待送來點餐的副本,她研墨潤筆在空白的卷軸上書寫菜單,慎重用印,最後繫上絲帶,贈給食客保留惠存。我搖搖頭,驅散自己腦中無端排演編織的場面,試著繼續剛才未完有關我媽的醫病史。
     
     
  • 飛羽nancy:2023-01-18 21:29
    你一定養成很好長期的寫作習慣,敘述式的文章很是流暢,而且不會有流水帳的感覺。
  • 電子浮生:2023-01-18 15:01
     
     與家人嗔怪受人之託延誤了時機不同,這位神秘客刪除自己才剛貼出的文章,此動作令我心裡頗有一番觸動。在我之上網史,不論PO文長短與性質,一定事先在Word寫就。就算只有一兩句話,也會再三重閱,試過幾種不同修改,隱約掌握到一種類似定稿的感覺,方有把握PO出。

     然而就算如此審慎從事,文章貼出之後,回頭再看,每每又會發現幾個須要修改的字詞、不甚完美的句型,詞不達意的段落。當下無法按捺,猜想這幾分鐘,應該還未有人讀見,就動手刪除貼文,退回到Word頁面,進行修葺工事──常常不過只是替換幾個字詞而己──重新再PO。以上所說還只是在自己個人版的情況,在公共論壇或別人版上,基於寢食難安的心情,甚致厚臉皮私訊版主、管理員,說明剛才倉促PO文,自感還有須要收束的地方,請求幫忙先行刪除,容我繕改修訂再自行重刊,感恩,感恩。有幾次隨心念所至,直接打字PO文,因為不能收回,事後一直為了用詞不夠精準,意思表達不夠周延,懊惱後悔不已。

     沒有特定閱讀對象的公開文章如此也就算了,連私信也如此,未免也太矯枉過正。最早與寵兒共用信箱,寫信都是寄給自己=放進自己的信箱。寵兒登入同一帳號,讀了標題加粗的新信,打字回覆。我登入後同樣也只會找標題加粗的未讀信件看。有次她不經意將信件標示成未讀,出門繞了一圈回家,發現信箱裡有一封彷彿讀過的新信,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接下來在「讓我們瘋狂來寫留言版」時期,好幾次貼文之後想要刪除修改,發現已經有人搶先回覆過了。衝動之餘,幾乎忍不住要請人家配合我刪文重刊,重新再回覆一遍。有次寫了一篇文章,當天深夜有位不知來自何方的網友,在我的問題下面表達意見,深刻幽默又別有慧見。天朦朧亮,我醒來讀見了,當下把手指放上鍵盤噼哩叭啦打了一篇覆文,按下送出後覺得意有未妥,又刪文重來。訂正錯字,改換文詞,加減標點,斟酌成語,再不然就是連續用兩三個形容詞堆疊起來加強我要表達的意思。如此鄭重修改了十餘次,總算確定最終版本,按下最後一次送出,渾然不知天色已經全黑,到了該吃晚飯的時間。等了好些天不見該名網友再次覆文,或許對方沒留信箱,系統無由通知他我回覆了他的貼文;又或許每凡修正改動一次,都會有封通知信,抄錄我之回文的複本,傳送到對方的信箱,請他返來查看我怎麼Re他的意見。可能他將十幾二十個版本依次比對下來,發現分明是同一篇文,只是在細節呈現方面不厭其煩,花了一整天持續進行鎡銖必較的改易,「的」字換成「之」字,句號換成分號,「喜歡」改作「歡迎」,「謝謝」取代「感恩」,「失落於影像與訊息之海」出現第二次時,改寫成「在網路的訊息之海維持失落狀態」。想來想去,大約就是這個原因,使他認定此人個性龜毛有病,既麻煩又難搞,諒必患有某種執著性的心理變態,想想還是敬而遠之,避走為佳。

     小時候習字作文,養成一套既定程序,撰寫,修改,酙酌用字,最後才恭整謄抄一遍,從來沒法直接打字。有次買了一本網路小學生作文範本,打算詳閱參考,好好練習寫字。我見書上說,好的網路文章應該接近家人朋友圍坐客廳餐桌,或是分在電話線兩頭輕鬆聊天,發表應答,不用考慮太多。它的原型=從小玩扮家家,或女學生時代跟姊妹淘嘰嘰喳喳。用文章說話等同自然口語,毋須刻意修飾裝扮。可是我沒辦法,對我來說,PO文=梳洗整理,換上體面外出服,不然好像讓人看到自己在家只穿汗衫短褲,鬍子沒刮,油漬的頭髪向上亂翹的邋遢樣子。如果果陀筆記本的主人跟我一樣,倉促起意,直接在頁面打字,貼出後無法忍受自己在表情達意方面的缺陷,正著手努力修改,等待稍晚重新PO出,說不定與我性情相近,同道中人。
     
     
  • 電子浮生:2023-01-18 05:12
     
     家人把手機螢幕撚息,收進隨身的小布袋,嘴角吟吟含笑,像是遊戲遇上困難,費上幾番苦心終於破解過關,臉上重展笑顏。她說趁我下車跑步,先來飯店做了SPA,又去頂樓泳池畔賞心悅目。太陽放射星芒狀的光束從灰暗的雲層底下冒出來,不一會兒又被掩映,大氣層低得就快壓到碧藍水面上了,好像科幻電影裡的異星場景,說什麼吃飯前一定要帶我上去參觀。

     我們乘電梯上樓,再登一層加蓋的樓梯,天空中肉眼可見最後一絲金黃的餘輝正在消逝,本來倖存一小塊藍天白雲隨即被飛快行軍趕來的黑色雲層呑噬,繼而起風了,飄起濛濛細雨。

     家人說我正在跑步的時候,她一個人登樓,躺在此刻泳池岸邊這把懶人藤椅上,把暗示自己今日住進同間飯店的神秘客肉搜了一遍。先將人家上傳到麼小小IG牆上那張靠近接待櫃枱的打卡照抓到桌面,丟進看圖軟體,原本隱藏在照片後面的資訊差不多全露了。拍攝日期近兩年前,算算剛好是疫情時代第一波報復旅遊潮。使用已算舊機的iPhone 7,一定不是電子時尚人士。把照片丟到各個以圖搜圖的引擎跑一趟,雖然無所獲,但是google推薦自家一個才剛設立的網頁,莉亞的脫衣舞,刊頭就用了那張接待櫃台的照片,局部,大小比例略有調整。比對過了,畫面右下你們疑似我的腳後跟,其實只是穿著相近鞋款另個女人的陰影,巧合加上照片本身自我暗示的效果,產生了自由聯想。其他飯店內的拾影也是舊照翻出,不必一一檢測還原。尤其這張泳池內孤怜怜飄浮一隻天鵝脖子的游泳圈,從粼粼池水倒映的光線來看,分明晴朗好天氣。

     每次家人給我看他追蹤網紅的照片,smoothy 小貓、兩隻大貴賓狗、喜歡吃飯啃肉骨頭的小小孩,再不然網路訂餐,照片一直往上跑,根本來不及看清楚。動手操控的人視覺反應本來就快,每次我駕車,看見有趣事物,車禍,新開張的排隊名店,入園採收橘子,大人100小孩50,交通警察騎郵差的摩托車,家人轉頭張望,總是錯了方向。這一刻,她見我連刊頭那幾個字都來不及看清楚,就把手機遞向我,上下來回,輪轉不停。這個網頁才剛設立,一篇文章都沒有。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家人大拇指又一次往下滑的瞬間,版主貼出了第一篇文章,標題就叫第一篇。

     正待點進閱讀,一對男女泳客踅過來請家人幫他們拍合照。從泳池這頭,畫面上部是壓得很低的黑色雲層,下部則是第凡尼藍的水面緩緩起伏,微微湧動,兩位遊客穿一式連身泳衣,併肩站在泳池的另一頭連袂傻笑。男士用口齒狀聲,一連串叭噠叭噠叭噠叭噠機械馬達快速轉動,又語帶手勢,畫出一道飛行的軌跡。如果背後有幾架直升機,列隊越過天空,這個場景就太完美了。家人按泳客要求,幫忙取景拍完照片,回來再拿出手機,發現版主將部落格的名稱改成果陀的筆記本,卻將文章刪除了。剛才寫些什麼呢?還會重新PO出嗎?
     
     
  • 電子浮生:2023-01-17 07:04
     
     老醫生個性莊重又很和藹,眉宇之間流露舊時代使人信服的權威感,皮革製的診療床,一大把每次使用必須煮沸消毒的舊式玻璃針筒,還有刀剪鉗鑷等工具放置在一個方形的鐵製便當盒裡面,發出唧鋰鏗隆冰冷的聲音。醫生見我媽瘦弱,眼神恐慌畏懼,同樣懷疑她受虐待。我只得花時間向醫生說明母親個性古怪的拒醫史。醫生點點頭,要注射,打破傷風。母親聽見打針兩字,先是拒絕,接著蕃鬧求饒,手推腳踢大聲吼,最後跌到地上,繼續用屁股向牆角挪移。抗拒到最後一刻,老醫生開口了,你這樣不行,會送命。聲音特富磁性,莊嚴不失和藹,好像帶有蠱惑魔力,能夠泯棄隔閡,袪除警戒,像一個誠懇服務,有心作為的政治家。我媽不再抵抗,順從接受治療。任醫生清創消毒,抺上一種麋狀的美國仙膏,然後包紮套網,但打針是不可能的。每隔日換藥,攙扶行走100公尺,然後雙手拔河,用屁股分階段登梯。兩星期至少好了六、七成,我媽漸感安心,進入診間不再一味畏縮靠牆,和醫生也能自在談話。醫生勸他注意飲食,要打營養針。就在這一瞬間,我媽身體明顯悚簌發顫,瞳孔放大,縮時影片又在腦中播放一輪,回家之後就不肯再去。我與妹妹觀察醫生整治的手法,自行去藥房買了碘酒、黃藥水、進口藥膏,還有消毒紗布與安全繃帶的套裝組,依樣畫葫蘆幫母親敷藥,未久就痊癒了。我和妹妹鬆了一口氣,但也對這次經驗似未增進母親對醫療的信任,感到隱隱的憂心。
     
     
    (3)手腕骨折
     
     我媽繼續一人獨居,以獨特的個人風格在大社會外緣自在生活。每年重陽敬老,里長登門拜訪,致贈禮金,我媽都堅拒開門,好像將禮金與白包畫上了等號。家人幾度與我商量,是不是應該搬回陪媽媽同住?認為我媽所有異常行為,都是遂行一種親情召喚的替代。遂開始上網瀏覽時興的居家裝潢,有意找人施工,整修舊宅,使適於人居。可是一方面我媽不可能同意陌生工人進入住宅施工,破壞她的生活動線,同時考慮她特異的生活作息方式,父親在世時每每痛眥,根本是精神虐待,呼號嗟怨不止。父親去世後,我藉過敏藥附帶顯著的嗜睡效果,才得以返家陪伴捱過七天。念及以上種種困難,難以適應,只好作罷。

     有天我媽在家中跌倒,手掌觸地。我帶他到附近骨科醫院掛號。平常在附近一帶出入走動,常見早晚求診病患排成長串人龍,可想絕對是名醫。我媽拒絕照X光,媽媽的體質不能照電光。僵持勸進許久,好脾氣的醫生在手腕骨折處稍事固定,等待自然接合。靜候批價出納時間,我媽見到四週都是撐持枴杖圍裹石膏戴著厚重頸圍的病人,單手平擺桌面,握拳,放開,握拳,放開;又或兩手叉腰,旋轉髖關結;還有人左右反覆拉一條穿過滑輪的繩索。她駭然大驚,坐立不安,一再要我說明人家在幹什麼?深怕來醫院被染上她所不能了解的疾病,不由自主跟著別人做出相同動作。幾次強自起身,顧不上連站都站不穩,一心只想奪門而出,逃跑回家躲藏避禍。
     
     
  • 電子浮生:2023-01-16 13:28
     
     已呈半、準退休狀態的醫師仍每週固定四天看診,父親晚年最後階段會自行來這兒打營養針。每次來院打針返家那幾天,精神奕奕,容光煥發,身體狀況明顯好了很多。是以母親對醫院的名字敏感,縮時影片在腦中播放一輪,父親打針,返家,打針,返家,很快就翹毛了。

     後來醫生將診所搬遷到二樓,將樓下的挑高的鋪面轉租給人做生意。看診必須穿過賣場,循後方陡峭長梯登樓。這座樓梯沒有轉折減緩坡度設計,天梯般的一條通,嵬巍而漫長。我媽長年遂行她自行摸索發明的飲食法,幾年內禁絕所有蛋白質,身形枯瘦,大約只有四十公斤,背他登樓自然不是問題。可能電視上兒子背負老母赴醫就診,常伴隨病危、不治的劇情,是以產生不好聯想。媽媽好好的,不能給人背。寧肯藉扶手,以雙手輪流拔河的姿式向上攀登,中途坐下來休息,奮力撐起身體,努力把屁股挪移到上一級台階上。
     
     
  • 電子浮生:2023-01-16 09:11
     
    (2)腳踝燙傷
     
     父親去世後,我媽認定對門鄰居捻香念咒變化成小人,趁她開門出入,從腳邊溜進屋內躲藏,伺機翻閱家庭相簿,又在飲水中投毒。除將家中飲水容器全部丟棄,也撕毀、剪碎了大部份古早味的黑白小照片。因為一人獨居,有天扭開平素少用的熱水龍頭,看見流水黃濁,堅定認為有人將熱水管線換接糞管,圖謀惡整。本來自來水管線因少用生鏽、颱風、大樓清洗公共水塔,都會先流淌半分鐘至數分鐘不等的濁水,實屬正常。我媽不知為何推翻生活常識,對自己上述一番觀察推理恆信不疑。她從此廢用熱水器、熱水龍頭。重新啟用兩只煮水壺,在廚房瓦斯爐上燒洗澡水,然後用底下有輪子的辧公椅搬運數趟。家人對於應該安享晚年的長輩明明有能力,卻偏執克難、因陋就簡的生活方式極端不能容忍,仰天長嘯,但終究拿婆婆一點辦法也沒有。終於有天我媽彎腰佝僂雙手駕駛的運水專車打翻了,熱水潑濺,燙傷了腳踝。

     我媽排斥就醫,堅持自行照護,一心頑固到底。每日數次,用自己保管方能安心使用,不知多久沒洗的髒毛巾擦拭創口,又親手將腳背上的腐皮爛肉剝除,〔天呀,你當兒子的好歹也幫你媽消毒一下呀。不不不,萬萬不能說「消毒」兩字,只能說擦一下,趁他沒注意拿乾淨綿花沾優碘幫她擦一下。〕然後用痛苦不堪可憐失怙的表情,操縱子女,找出她指定不穿的舊衣服,或準備替換的床單,剪一塊適當大小蓋起來。不要看,過幾天自會痊癒。如此延遲就醫二星期,傷勢沒有好轉,越來越糟,連她自己都聞到疑似腐爛的臭味。經我出動家人以及兩個妹妹聯合勸說,終於願意接受攙扶──輪椅,拐杖,助行器,這些通通是會感染殘障的不祥、不潔之物,門兒都沒有──到直線距離不到100公尺的外科診所就醫。
     
     
  • 電子浮生:2023-01-15 08:17
     
     父親去世,我媽第一年獨居那個夏天得了皮膚病,大片紅腫奇癢,看起來與尋常濕疹類似,撓抓很是舒適。我媽畏懼吞藥,每次醫生開出處方,她從未遵醫囑,總是一待子女返家,就將藥包擲入垃圾桶。有次從醫院回來,我糾纏勸誘威逼不止,她無奈舀些水進炒菜鍋,燒開後趁滾燙以煎匙配藥吞服。我喜孜孜跟妹妹報告,媽吞藥了。我妹不信,命我媽嘴巴張開,舌頭翹起,果然藥丸藏在下顎。

     我跟比較熟悉醫理藥性的家人商量,一致覺得這位皮膚科名醫調配的超級藥膏應該合適,哄騙我媽赴診。醫生挽我媽的手,又拉起褲腳察看,太瘦了,肅色對我直言懷疑病患遭受虐待,並用眼神通知一旁協助的護理師隨時準備報警。我見護理師先是面露驚惶,然後一臉正義凜然,緩緩向置放櫃台的電話機移動。便娓娓向醫生解釋我媽進食正常,可能因糖尿病有吸收問題。診療期間,醫生全程拉著我媽雙手,表現極為溫馨。然而這樣可把我媽嚇壞了,她最怕陌生人向她示好,言語親蜜溫柔,居然還有異性肢體接觸,說什麼也不肯再去就醫。說不得,此後只好由我和家人輪流掛號,向醫生描述大腿內側紅腫奇癢,藉口靠近私密部位不便脫衣檢查,醫生看電腦病歷開給和以往相同的處方。因為我媽有吞藥困難,就改拿兩份藥膏。此藥神奇,雖然我媽只肯施用手足,每天擦拭塗抹份量也極少,但經過我和家人幾次合力回診,紅腫消褪,大致也不感到癢了,就將剩餘十幾盒超級藥膏留在自家藥箱備用,為日後好長一段時間身體髪膚得到保障,感到無比安心,暢快,云云。
     
     
  • 電子浮生:2023-01-14 09:01
     
     可能我被這件事情的寓義迷惑住了〔=把它聯想成書籍有毒的隱喻。中世紀僧侶偷閱禁書,造成一時難解之密閉圖書室殺人懸案,以及傳說中《金瓶梅》成書始末,都是有心人算準閱書者逕以手指沾抹口水便於翻頁的習慣,遂預先在吸引人閱讀之書頁下側邊緣塗抹毒藥。前事由艾柯寫入《玫瑰的名字》,廣為嗜小說的當代讀者熟知;後者我是轉手保羅索魯在中國乘火車旅行,悶在車廂閱完全本《金瓶梅》才知有這麼一段典故。保羅索魯剳抄數段,有意給沒真正讀過此書的人見識,我也確實嚇了一跳。立時從練習寫字的座位起身,出門騎ubike去我媽家,在父親生前操辦,作為客廳裝潢之一環,完全屬於展示意味的古典文學精裝套書裡找到一冊《金瓶梅》,回家堆在座位旁邊高高疊起一落又一落待讀書的最上面,本來想手上練習寫字告一段落即刻便讀,遂按老習慣暫先堆置腳邊,未料一本又一本或臨時或緊急插隊進來的待讀書積壓其上,又遇上幾次地震倒塌整理搬遷,這本書不知不覺逸出我之意識邊界,就此失去了踪影,至今也還沒輪到閱讀。保羅索魯以旅遊文學名家,可是我看他好幾次乘火車,動輒數千公里,除了搭車轉車,轉車搭車,儘是窩在座位上讀書,隨時尤利西斯,提筆練習寫字,絕少提及下車觀光賞玩的事。〕並不趕著積極求診,有一搭沒一搭塗擦面速力達母,一再拖延。直到疫情降級解封,才去多年掛號看診的皮膚科拿藥,伸一根指頭給醫生看,說以前有過一次同樣的情形,從窗口領回一種粉紅小盒裝油膏狀的藥物,後面寫B+C字,與平常蕁麻疹另一款白色圓盒後面寫一個C字的乳液狀藥膏有別。不知什麼原因,可能現場沒有和以前相同的藥膏,或者醫生識出我所不認得與往常情況相異之處。我出診間後,從掛號窗口看見坐在裡面每二小時要看一百五十多號病人的醫生繼續緊盯螢幕,察看病歷思考對策,並沒有像例行流水作業時間不容延遲立即開出處方。醫生似乎為了開什麼藥給我陷入長考,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診所業務停頓了。負責配藥的藥劑師沒事作,閒下來了。不曾有過這種經驗,只好生疏地為自己找點事做。先是整理內務,把幾個大桶內的藥丸分裝倒入小罐,把封包機器上的灰塵撢一撢,然後塗口紅,站起來看鏡子裡的自己,側身把裙擺拉直,低頭端詳昨天彩繪的手指甲。太異常了,流水線整個卡住了。五分鐘的時候醫生把長年與他合作的護理師叫過來,兩個人輕聲密語討論什麼,交換意見看要如何解決眼前頗感棘手的困難。護理師湊過去在醫師耳邊提供意見,醫師沉吟斟酌,斟酌沉吟,七分鐘,八分鐘,感覺到不尋常氣氛的病人接二連三踱步到領藥窗口朝診間裡面瞧。九分鐘,十分鐘,接近十二分鐘的時候藥方終於開出來了,透過內網傳給藥劑師。叮咚一聲LED指示燈號有動作了,下一位病入進入診間,印表機發出嘰嘰喳喳嘶嘶哼哼的聲音,處方箋印了出來。藥劑師不看手指甲了,熟練地分藥,按劑封包,叫我的名字,唸了一遍吃藥時間注意事項及下次回診時間。我前腳跨出醫院,忙不迭把藥包藥盒倒出來看,沒見過的黃色小圓盒,後面寫著A+B+C,果然與以前不同,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我的毛病。
     
     
  • 電子浮生:2023-01-13 22:54
     
     這間我一直光顧的皮膚科診所,之前在我不計瑣碎的私人史中登場好多回,不外胡謅長期與醫生配合的護理師穿錯了情趣商店買的護士服,云云,完全不正經。其實醫生斯文和藹,見我癥狀已經大半緩解,就問還有什麼要治?我拉低恤衫領口給他看,他說類似青春痘、瘡痤,可以用注射的菌蝕療法,但是很痛,真的非常痛。醫生連續皺眉擠臉歪脖子,做了幾次表情強調示意。又說我已非少年,又且不是女生,如果沒有特別需要的話,可以不用管它。

     有次蕁麻疹大爆發,發現從窗口領回的藥包嗜睡效果顯著。回診時謊稱依然嚴重,苦於奇癢難耐,干擾睡眠,然而今日衣著樣式不便掀衣檢查,希望醫師繼續開給重磅藥物。每晚服藥之後經歷八小時深度睡眠醒來,真是舒服極了。父親去世,接連一個星期,我回家伴親過夜,就靠這款過敏藥的副作用,得以在壞鬥陣的母親家中順利好眠捱到天亮。

     後來我手指過敏,懷疑因為經常沾點醫生調配含有類固醇的超級藥膏,使得指尖皮膚變薄,對外來刺激過於敏感。閱讀時接觸化學成分沒有完全洗淨的書籍紙張,用來翻書的指尖便會過敏,引起脫皮現象。一層一層脫,初時不痛不癢,直到最後龜裂,觸到痛覺神經,滲出血來,在翻過的書頁上留下一抺淡紅色的記號,這才去家人的化粧包裡拿凡士林、或面速力達母沾一下。沒有療效,不會好,但可以拖延時間,暫時對付。
     
     
  • 電子浮生:2023-01-13 12:47
     
     接下來我想逐病痛疾患回顧我媽的就醫史。事實上,她之被強制的就醫史也就是我對她全部隱形邏輯的破解史。皮膚過敏,燙傷、跌倒骨折,牙齒掉光,腳趾壞疽,胃出血,便秘,尿道炎,院內感染,還有應該是未來將引她致命的死因,血糖代謝。藉著檢討我本來以為已經有足夠暸解的我媽的邏輯,找出其中數條原則交錯相會的核心,為她深植在此間社會史中的軟弱個性,重新描繪一幅連我也不識的新畫像。
     
    (1)皮膚病

     有必要先說說我自己。自從有次小旅行,臨時起意進入當地總鋪師開設的創意食堂,吃了幾根烤筊白筍,回家後開始為過敏所苦。最多的時候,同時有蕁麻疹和濕疹等等很平凡的皮膚疾患五或六種在身,長年光顧我家附近名醫開設的診所,內服藥+醫生自己調製的藥膏,立即見效。家人先是肚腹部位對金屬過敏,每次穿牛仔褲、繫上皮帶就會惹上麻煩。後來腳背也有癥狀,逐步漫延至腳踝、小腿前脛,我也把她拖來這裡醫治。初診繳掛號費,醫生視診後將病歷登錄電腦,以後大致都看電腦病歷直接開藥,從窗口領回和我一模一樣的藥丸與藥膏。
     
     
  • 電子浮生:2023-01-13 06:04
     
     我媽害怕經由食物與看護可能攜帶疾患禍病低下髒污的因子產生聯結,特別是外籍的琊妠。兩人衣物分開洗滌,也害怕一同晾曬,此後我媽的衣服,從洗衣機拿出後,就直接吊掛在他床鋪旁邊我回家探視所坐的椅子上。每次我撥開重重女人貼身衣物,坐在濕漉漉的椅墊上,喚琊妠幫忙,請她移往陽台始才乾燥。琊妠和我媽俩人總是一起面有難色,同時搖手否絕我的提議。

     我媽每餐若非加熱至沸騰上桌的菜餚絕不食用,〔她說滾燙方能杜絕別人趁機把髒手伸進菜飯惡整她。〕一日三餐永遠固定不變同樣幾盤自己發明的菜色,濕軟白飯,絲瓜或大黃瓜,菜市場買回非塑膠盒裝的豆腐,蝦皮混合切碎的高麗菜絲久燒至軟爛,紅白蘿蔔加冬瓜燉煮雞湯,所有菜餚一律拒絕蔥蒜鹽巴醬油調味〔很可能肇因我讓看護把醫生開的藥拌入菜中,此後我媽執意保持口味清淡不加調味,一旦有人下藥,馬上就能識破,得保身體平安。〕有次我家人實在看不下去,買了專為外籍看護新住民設計的名廚食譜,要琊妠煮新菜給婆婆吃。我媽聽了當下忍不住恐慌,血壓飇升,神經繃緊,不行了,快要昏倒了。她接連顫慄泣訴,連聲痛哭哀求,不要,不要,求求你們莫要讓琊妠做新菜給我吃。
     
     
  • 電子浮生:2023-01-12 18:59
     
     本來我媽進食僅剩的樂趣之一,乃是將水梨、哈蜜瓜對半切,以鐵匙刨挖掘食。她堅拒榨汁,不肯絲毫妥協。或許恐懼食物經電力、刀具,在腦中以形象構成的認知圖形上,與潛存的危險形成聯結。直到視力不及應付,他縮減可接受水果的範圍,只限柔軟帶皮水分多的柑橘、柳丁一類,可以不經他人之手,自行處理食用。每週我從市場買菜回家,她已在床上睜眼等候。問我買了什麼水果?全數討來置於他之勢力所及的床桌底下,隨時可用自藏身邊的小刀剖開吮食。原來在可食名單之列的葡萄,蓮霧,西瓜,因為須要經過清洗,或體積龐大無法自行用小刀剖食,只要一想到琊妠的手可能碰觸,立時歇斯底里,血壓升高,神經繃得忒緊。

     我每趟回家,我媽第一件大事便要問清我帶來幾個橘子,幾顆柳丁,有沒有餅干?不容敷衍含混。我能明暸她因為眼睛看不見,如果沒有具體數目,比較不易在腦海形成認知心象。可是成天在琊妠面前點數,床下桌上剩下多少橘子,幾棵柳丁,餅干若干包,實在也太難堪了。幾次趁琊妠不在場,藉機教育我媽,如此出聲算數給旁人聽,實在不妥。她暫停在兩個數字之間,一臉委曲,落寞無語,我覺得她也可憐。或者故意只取部份交她收藏,其餘置放桌上,想訓練她嘴饞想食就開口請琊妠拿過來。她害怕琊妠伸手觸碰,假裝不知還有剩餘水果,寧願禁口忍耐避食,直到隔週我上市場補貨,始才接受新買回的鮮果朵頤。

     當然,我媽行事作為深植在所有慣習之中的隱形邏輯不可能同琊妠當面講明。一開始,我不確定琊妠是否足夠敏感,對我媽一整套藏在心中密而不宣的條理有所察識?又是否會感到不舒服?漸漸發現,每次發生這種情況,琊妠好像都會任由置放桌上的水果,維持撞球枱上玩家罷手不玩以後的位置,連續一週、二週、整整一個月不動。未拆封的餅干也是如此,我媽不食,琊妠也決不收拾。有意擺出姿態,要我看見、看見、再看見。我和我妹,臉皮都極薄,無論怎樣也不好意思開口使喚別人做事。有次一包我媽每天要吃的義美夾心酥就擱在電視櫃上分別與我、我媽和琊妠三方對峙,長達半年,原本光鮮亮麗的包裝積累灰塵,顏色都明顯黯淡了。後來我認輸,動手把餅干收進書包,帶回家自食。

     琊妠有她自己的飲食習慣,雖然未守回教齋戒,但我媽不吃的東西,藉口飲食風俗,寧肯過期丟棄,也不會委曲自己,其實所爭只是尊嚴問題。幾次下來,對於我媽的隱形邏輯,我確定琊妠自有一套「就按你所想,姑奶奶絕對撒手不碰」的反應模式。哈蜜瓜置放桌上,任其塌軟,與桌面接觸的一角暗中凹扁陷落,內部一點一點隨著時間以無法察覺的速率緩慢質變。雖然外觀看起來還算完好,然而一旦拿起查看,底部像患了褥瘡一樣,從下半身開始往上漫延,整個兒都徹底潰爛了。葡萄蓮霧置放冰箱,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直到完全腐爛敗壞成為一袋深色的流體。我很生氣,質問我媽是否認為食物一經琊妠碰觸之後就感染不潔,是以不食?瞄見她已經看不見世界的空洞眼神正失怙般循聲張望,也就心酸說不下去了。
     
     

  • 電子浮生:2023-01-11 11:12

     我媽雖然兩眼都看不見了,但或許新近失明的左眼仍可微微感受光線。影響所及,主導電燈開關的邏輯也隨之因應,有所變化。雖然電扇還是全日吹拂不斷,但開亮電燈,讓眼睛朝向固定方位,感受到光線,反而比較能夠安心。每次我把電燈關掉試探,她馬上開口訊問是否我將光明摁熄,要求重新點亮。

     然而不知因何緣故,我媽越來越不能適應琊妠的存在。〔一直以來我都囿於成見,以為我媽的全部隱形邏輯都由避人毒害主導,是為最高戰略指導原則,很少正視聘僱外勞進門,勢必為她帶來生活慣息的改變。一直要到這趟後疫情出遊接近尾聲,我妹打電話通知我琊妠逃跑,我趕至我媽家,推門進入,遽爾發覺家中闃然寂靜,平常可聞琊妠透過電話以印尼語高聲講論的背景聲音消逝了,對於我媽長年生活所繫此一無形、純屬象徵性的秘境,才約略有所感知,漸次開始描摹具體形象。〕自從家中聘僱看護,母親便將多餘碗筷杯盤嚴密藏起〔任何人打開廚房收納,發現只有一隻碗一雙筷子,斷然不會取用,若擺著相同樣式好幾隻碗好幾雙筷子就無所謂,這裡面頗有一種含義微妙為求自保的心理作戰術。〕琊妠將來我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媽打電話專程喚我過去。她自行摸索,把家中食飯喝湯用的不鏽鋼湯匙,一根一根找出,平放在桌上。命我再去尋一根外形大小長短務必與眼前所見這些不同的湯匙回來。同時反覆叮囑,千萬不可在自家附近購買,跑遠一點,免得落入長久埋伏的偽商耳目。

     這一根她視為保全性命所仗的湯匙,每餐食畢,她會自力以紙巾擦拭後藏於桌下,下一餐再取出,絕不樂意交琊妠清洗,希望杜絕人手碰觸的機會。每隔幾天經我強制取出洗滌擦乾之後交還,她接過迅即藏在桌上墊著吃飯每個月才更換一次骯髒無比的月曆紙下面,始才放鬆一路繃緊戒備的神經,頽倒床上,頻頻以手安撫激烈的心跳。
     
     
  • 電子浮生:2023-01-11 08:43
     
     如同前述,我媽心中有一份唯恐沾染的避諱名單,她似乎認為那些恐懼之物會傳染禍病,亟欲斷開,不願與之形成聯結。除了防範中毒,還有包括聲光在內的物形傳染和言語的傳染,但凡看見能令他產生聯想恐懼的避諱物,無論實際或圖像,再不然僅僅聽聞有人提起,都會心生畏懼,唯恐感染得病。

     母親牙口不好,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帶她去配了假牙。以物形來說,牙齒從身體脫落,已經夠恐怖了,又來自醫藥診療相關院所。未及一個月,她將整付假牙丟棄,此後一顆顆漸次掉落漸至於無牙,說什麼也不願藉醫療之助,重拾進食的樂趣。

     按他的邏輯,瞎眼應該也會傳染,如此自身成了携帶異質病毒進入桃花源,破壞安穩秘境之可惡又可懼的來源,所以聽見人家說他瞎了,無論如何要否認到底。後來繼右眼之後,我媽連左眼也看不見了,醫生判定失明,開出了診斷書。我和妹妹在診間走廊商量,打算為她申請殘障証明。他聽見殘障兩字,情緒異常激動,痛罵我們不懂事,摸索身邊物事連番揮扇,堅持只是眼皮上面的簾幕垂下遮住了視線,不要亂說我是殘障,假傲,要求立刻帶她返家避禍。為了核實巴氏量表,政府權責單位派人探視訪查,與會人員問他,看得見嗎?他堅稱自己能夠看見,絕對不是瞎子,拒絕我們為她貼上會傳染恐怖的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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