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鐘響，一個孩子突然擠到台前來問我：「老師，妳會後悔生下妳兒子嗎？」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我立刻回答他：「不會。」
他似乎只是想到聽到我的回答，並不想追問為什麼，接著便轉身回到教室後面。我叫住了他：「ＯＯ，你們家只有你一個孩子嗎？」
他回頭，用他西班牙混血的帥氣臉龐望著我，思索了片刻，說：「妳是指親生的，同父同母的嗎？」
我說：「是呀。」
「對，那只有我一個。異父同母的才有其他兄弟姊妹。」他回答我。

在一片混亂的下課中，他離開了，我也無暇再多加思考。
一直到今天下班的車陣中，副駕駛座上的兒子正在專心地打著電動。我隨口問他：「今天上課還好嗎？聯絡簿上還有被老師寫上紅字嗎？」
他漫不經心的回答我：「有啊。我上課寫數獨和玩魔術方塊，被老師沒收。」
「數獨？你昨天不是已經被沒收了一本？」
「對啊！可是我有很多很多啊！」他一副很得意的樣子。
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來談談關於你上次段考自然只有42分，你希望我幫你保密這件事。」
「嗯啊。」他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電動。
「這麼做對我有什麼好處？」我問他。
兒子突然就暴怒了：「妳幫我保密一下會死嗎？對妳又不會有影響！」他昨天傳了一份假的成績單給我，要求如果爸爸問起，我要按照上面的分數回答，以免他的小命不保。
「所以你現在是在告訴我，我必須無條件掩護你，而你依然可以繼續在課堂上為所欲為，不用為你的成績付出任何代價，只有我必須獨自面對你的老師的告狀嗎？」
兒子突然大吼大叫著：「我就只是要妳幫個忙，妳為什麼要咄咄逼人！」

我們在車上的對談沒有結果，自從他上了國中之後，這樣的戲碼幾乎每天都上演。往往聊沒幾句，他不是直接翻白眼不願意再說話，就是敷衍了事，或者直接大吼大叫以遏阻我的詰問。

我突然想起今天問我這個問題的西班牙男孩，想起他上課時總是盯著我，那專注而深邃的眼神。
最近我在上的主題課程是父愛，除了賞析充滿慈愛的新詩以外，也帶著他們讀一些父子之間衝突與矛盾的文本。朱自清的〈背影〉一文被傳頌近百年，國文課本上盡是他歌頌父愛的偉大字句，但鮮少人知道，其實他的父親養了眾多姨太太，失業後將兒子和媳婦趕出家門，氣死了老母親，一手撕裂這個家庭，讓所有的愛分崩離析。
我想讓青少年知道：所有的親情之間，除了人們所歌頌的偉大的愛以外，其實還有許多不可化解的恩怨。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父母，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幸能擁有正常而完美的家庭。如果你恰巧沒有和諧的家庭或相處愉快的親子關係，那麼我們可以藉由文人的家庭故事療癒自己，明白大人之間的風暴不應該波及到你，那是他們自己無力解決的紛爭；明白現在無法解開的心結，或許能夠在某一天的契機下，重新得到和解的機會。

我知道西班牙男孩的父母離異了，這幾年他往返在多國之間省親，對父親的描述很淡然，比如：他很依賴、不負責任、有小老婆…等等。他提到這些的語氣並不激動，卻像在述說別人家的事一樣。只是在課堂上，當我們探討這些愛恨情仇的時候，他總是專注的望著我，眼神充滿迷濛。
為了和他們拉近距離，我常常把兒子的事蹟跟他們分享，因為他們年紀相仿，甚至同在一所學校求學。
我講述兒子常把我氣個半死，愛惹是生非，常常被老師罰站學務處。個性執拗又狂妄，在學校瘋瘋癲癲活潑異常，一看見媽媽卻一副仇敵似的不想說話……每一次說起這個，西班牙男孩的眼睛裡總是充滿笑意，好像在聽著學弟的八卦，很開心似的。
然後，他來問我那個問題。

不可否認，教養一個特殊生確實是一件令人心力交瘁的事。
如果他剛好跟你在同一個職場，妳還要面對同事向你告狀的壓力，又是另一種煎熬。
但凡我認識的學生都是我的「報馬仔」：「老師，你兒子今天打架了。」
「老師，你兒子現在在學務處門口罰站誒。」
來報告的兒童通常會帶著興味盎然又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總是說：「我知道了，謝謝你。」
接著，當我站到二樓的走廊上往下一望，就會看到正下方有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在那裡，有時獨自一人，有時和同學站成一排行道樹。如果他也剛好仰頭與我四目對望，就會瞬間彎腰把頭埋進膝蓋裡，一副「我死定了」的鴕鳥樣。
不過，我從來沒有下樓去找他算帳，因為一事不二罰，我通常只用凌厲的眼神碾壓他幾秒鐘就離開了。

我知道這場青春的戰爭才剛開始，我可以輕易馴服野獸般發狂的青少年，卻難以打入眼前這個電動男孩的心，他總用不在乎的口氣和表情抵抗他的母親。雙重身分對我們彼此都是一種壓力，卻又是在現階段教育體制裡不得不的選擇。如果他在藥物治療下都如此失控，那麼在其他高壓統治的校園裡，恐怕等著他的是更多的災難。

我蹲坐著，只能耐心等著，等待一顆頑石終有點頭的一天。我也總像天天在馴服一匹野馬，經驗告訴我，所有的孩子都會長大，我們總需一面勒緊韁繩，一面溫情撫觸，才能讓野馬儘量在正確的驛道上奔馳。
偶爾我會揉揉發痠的眼睛，滴幾滴清淚，看頑石邊的小草花伶俐可愛的伸展筋骨，青蔥翠綠的成長。
雖然有時候有點寂寞，孩子，但是我從不後悔，此生遇見了你，圓滿了我的人生。

正如你也是那麼獨一無二的存在，我親愛的西班牙小男孩，有一天你也會發現，在你父母的心中，與你相遇，是一場多麽美麗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