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譯《臥虎藏龍》

本文並非專業影評，不過是一介俗人的觀後感。此文亦無力探討電影拍攝的技法，這需要筆者缺乏的專業背景。本文旨在以文化象徵的角度嘗試詮釋該作品，故勢必稍有偏離作者中心之處；也有些小劇透，還請酌情閱讀與指教。
李慕白所象徵的，或許可視為一種傳統文化的積極表現；也就是該文化中，目前經過許多自然與精神的征服所淬煉出的精華者。該者的目標只有一個，繼續發展文化。他手中握著的青冥劍，作為這段歷史的二次象徵。有趣的是，青冥劍要送給貝勒爺。這表示江湖終究需要歸順朝廷，過往文化的整體發展將由時代中的政權決定，而非單獨個人所有承擔；李慕白至此已全然放棄為江湖定義的普遍權利，而只願回歸成單獨的現實個體。而作出這決定的理由，在於李慕白在閉關時經歷了一種特殊的寂靜，這使他惶恐不已。這「寂靜」，就是一種消泯俗世體驗的狀態，所有一切在當中都失去了個殊性，完全融為一種無差別的抽象整體。李慕白說這是超越他師父的境界，但這是文化的頂峰嗎；在當中，所有的事物的本質都將呈現同質的?所謂的智慧，是看出事物的本質與其規律，但人類證明它存在的客觀性嗎?數學是一種精準的方法，卻只能以「和諧」解釋既有事實的目的。李慕白不是數學家，而是武俠；他勢必要用具體的生活經驗去尋找答案。
俞秀蓮可視為傳統文化的守護者。在許多征服事件後，勢必需要有人需要傳承這些經驗，並等候如之前偉人般的卓越者繼續拓展文化可能性。該者的目標只有一個，繼續保存文化的成果。文化的發展是屬於征服者的，但文化的保存卻需要俞秀蓮們。她比誰更清楚青冥劍的價值，因為長期隔著適當距離，專注地凝視、崇拜其舞動與力量。然而，她始終缺乏有舞動其的能力，因為她已淹沒在傳統文化中，不具有開創性的破壞力(玉嬌龍)或是向未知領域拓展的勇氣。
玉嬌龍象徵的是文化中的完全新生代。其尚未知曉傳統文化的底蘊，只認知其當下生命的衝動 : 一種權力的意志，要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慾望。有趣的是，她仍受限於傳統文化的消極面；她的一切皆受到其安排，不管是玉家的生活禮儀，或是碧眼狐狸的武術指導，都是傳統文化消極的領域。不過她作為具有旺盛生命能量的人，清楚地認知到這些都已是僵化的產物，她憑著自身的生命衝能與權力意志便能輕易地超克，同時也鄙視之。然而，雖然能超克僵固的文化，卻抵擋不了野蠻的自然。於是在追逐羅小虎時，便敗在環境的不適。在當中，因為感受自身的無力，使得愛慾萌生；那是一種共同面對不可掌控之外物時，人們會對彼此產生的自然感情。因為深知獨自一人是無力、孤獨的。可這終究是自然感情。如果失去了要抵禦的外在條件，那麼二人關係便會開始慢慢地變化；誰能夠無時無刻都能觸摸另一個人的心呢?
李慕白與玉嬌龍交鋒後，才清楚地意識到普遍與個殊的衝突。一般來說，他面對的衝突是同時為武林表率，但也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慾的個體 (不過這無法解釋他放棄中迷香的玉嬌龍的誘惑，他的情慾始終是有文化底蘊的)。而以文化的角度來說，玉嬌龍真正吸引他的，不單純是她的外貌，而是其旺盛的生命衝能，這是所有文化發展時所需要的必要條件，同時也是開拓文化所需要的一切，而這正是俞秀蓮所缺乏的 : 她只具備乘載的耐受性(厚繭)。所以玉嬌龍的魅力在於，她具有超克當前文化現況的生命衝能，吸引著作為當下文化精華者的李慕白要獲得她，以得到更多可能性。李慕白在此得到答案 : 文化就是征服不穩定因素來擴充自身。
玉嬌龍所接受的文化的消極面，使得她相信傳統文化的一切都只是僵固陰暗者(是否能傳授偉人的生命性格，這一直是教育的難題)；她必然鄙視之，但卻敗在李慕白手中。這使她的內心情感產生變化，從原本與羅小虎的自然感情，徹底轉變成人文情感；也就是發現人的存在是有脈絡的，她發現需要找到這段脈絡中自己的定位。初期還是很稚嫩地以鬥毆他人的方式去尋找；但這不能找到，因為得不到同等價值之人的肯認。縱使與俞秀蓮鬥爭，卻也意外發展成個別感情的爭奪；但獲得愛情不能幫她找到文化的脈絡中自己的定位。若以文化的承載者和開拓者來詮釋這段鬥爭，則會發現註定沒結果；二者始終沒有對立的理由。
接著，要探討碧眼狐狸這角色。它充分地展現文化的辯證性。她用最陰暗的眼光詮釋文化的所有成就，認為一切文化修養只是掩飾人類作為自然生物的騙局；即使真有所成就，也可用直接式的手段輕易獲取或破壞，即色誘或是下毒。然而，如此低估人類文化的想法，換來的是終身的自以為是的背叛感，將自己的一事無成怪罪於他人的欺瞞與虧待，而非自身能力不足。最大的問題是不願只當文化的承載者，卻也無力成為文化的開拓者。認清自己生命的侷限，始終需要勇氣。然而，這樣的她也是有孕育繁衍的自然慾望；這是所有物種的基本行動，即擴延生命的領域。作為受過基本文化教化的她，雖然已無法自然地孕育後代，但有將玉嬌龍是作自己生命的延續者的想法。文化陶冶和自然撫育不同，因此玉嬌龍所有的權力意志，勢必讓她走出自己的路、擁有自己的人生觀，也讓碧眼狐狸再次感受到一直擁有的自以為是的背叛感。
最終的結局，碧眼狐狸死於李慕白劍下，李慕白死於碧眼狐狸毒針，俞秀蓮歸隱，青冥劍回到貝勒府。玉嬌龍終於面對了文化脈絡完全真空的處境。所有文化代表都離去了，她完全不受限制了 (俞秀蓮只盼她真誠待已)。她到了武當山，見了羅小虎，行了房，卻加深體認自然感情已徹底轉變的處境 : 她仍是找不到自己在世的定位。
最後，當羅小虎想和她回新疆時，或許是表現其仍停留在自然感情階段，但也展現了開創新文化的契機。她可以忘記過往一切，從零開始，成為嶄新文化的第一人，即鑄造自己的青冥劍。然而，她卻躍下高崖，不知所終。這裡或許可以如此詮釋 : 她可能捨棄了建構倫理實體以開創嶄新文化的念頭，也就是捨棄成家立業的念頭；她選擇漂泊一生，讓她的一生只屬於她一人(但卻也擺脫不了處身在世界中的事實)。或許她仍有可能會找到新的人成家立業，畢竟天下不只有一種文化、一種江湖，更不只有朝廷。但無論如何，羅小虎式的自然感情已經不適合她了；或者說，無法契合她的世界了。生活的辯證性也在此顯露出來 : 就算我們無法不與他人有所關聯，卻仍是我們在過自己的生活、擁有自己的目的。未來展現了其開放可能，但我們所踏出的每步都無法回頭。
李安導演說: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劍。」我們仍是注定要背負文化的包袱，但等待著我們的，是不可盡知的未來。要舞動它、崇拜它還是要捨棄它，這就是每個人一生要不停面對的選擇了。

阿西
2022/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