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我是這樣一個乏味的人。
乏味的日子每天過得一成不變,甚至連忙碌都是缺乏變化的。然而這樣的日子過起來畢竟是容易的,不需要花費太多心思應對,任由日子自己去發展,一切就自然而然可以過下去了。這樣也好。我時常這麼想。
對我這樣一個年過二十八的男子,生活是介於「算了」與「無所謂吧」之間反覆遊走的習題,而不是困人苦思的申論題。甚至連有幾種選擇性的選擇題都談論不上。幾次面臨做決定的關口,我也總在「就這樣子吧」之下結束我的猶豫不決,不給任何問題有困擾我的機會。
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時候,我可以開一整晚的電視,專心看著螢幕上的男子與女子極度誇張的渲染哭笑悲喜,而不知究竟掩著些什麼;有時,索性把自己丟到小咖啡店去,恍恍惚惚地聽了一下午的爵士樂,喝著無限制續杯的廉價咖啡直到反胃。
對我來說,沒有太多快樂的同義詞就是沒有太多難過。生活原本如此,不需勉強。隨興是福。
相對於我的凡是無動於衷,妳是極端的。妳總是把自己盪到最高處,再狠狠摔下。
「先習慣跌倒,才能學會站起來。」妳給自己預設了困難,每次受傷之後,總會有個說服自己的說詞。
我不太能明白妳的生活規則,我的日子始終是安份守己,循序漸進的直線形式,而妳的日子則是向浮動跳躍,呼嘯而過的間斷式曲線。
我從不懷疑,我們都可以一直像這樣按照著自己的模式過下去。這樣讓我聯想到以前念過的牛頓第一運動定律。「靜者恆靜,動著恆動。」心情是不是也可以套用這樣的定律呢?在走到最終之前,我並不急於知道答案。
妳說,「心酸,是因為喝多了酸梅湯的緣故」,而,「快樂,則是喝了可樂」;所以「空虛呢,想必是抽煙時吸進太多虛渺的空氣才引發的一種心理反應」。妳急於為自己的情緒找理由,而我在笑妳荒唐的同時,竟也覺得妳理直氣壯的荒謬想法,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道理。
其實我想,我是喜歡妳的。光憑妳凡事不肯妥協這點來說。
然而,「喜歡」如果按照妳的道理來推演,我是吃錯了什麼東西,才有這樣的情緒呢。全世界大概只有妳一個人知道答案。
第一次見妳抽煙,你說抽煙「是一種練習呼吸的運動」,而妳常常需要很多很多的練習。
「不會呼吸的人註定活不下去」。妳曾經不只一次這樣對我說著。這是妳任性的方式吧,我想。
而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像一棵植物般靜靜地坐在妳身旁行光合作用,不斷地提供妳氧氣。
「植物戀愛學。」我的腦子忽然浮現這一本書,而不理會妳詢問的眼光,自逕微笑了起來。至少,第一次,我找到一個「自己對於妳是有一點重要」的理由。
多半我們選擇著不同的方式過彼此的日子,幾乎沒有絲毫相干相涉。這一點,卻不影響妳在我心裡的位置。我喜歡這樣保持一定距離的均衡狀態,看著妳去過妳自己認為適當的生活,即使妳時而從我的生活中脫序而出,斷了消息。累倦時妳總會回來。我想。出走時不必有理由,回來時也不必有交待。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做為妳的朋友,我可以做到如此寬容。換作是情人,恐怕要傷痕累累。
長久不見的時候,我不止一次認真考慮過把妳從我的心裡抽離,於是埋身於工作勞頓之中,漫不經心地對待自己情緒上的起伏落差,唯一想學會的只是習慣妳在我的生活中不定時的失蹤與出現。
「等著見妳是需要排隊的,以及一點運氣。」我曾經嘆著氣,在自己的日記本上這麼寫著。終於看出,我是怎樣地用著自己的方式一直在依賴著妳而不自知。
那一年冬天,面對妳徹底沒消息的失蹤,我把自己一逕癱在床上,寒冷的氣溫下照常開著冷氣放縱自己學習妳的任性,希望自己從此只是一床棉被,像一本書上說的:「只要這樣賴皮的躺在地上就能過一輩子」。一整個冬天,我面對自己束手無策的頹廢,莫名地和自己賭氣。冬天將盡時,我終於放棄了等待的念頭,回歸到自己簡單而一成不變的生活軌道去。
在不需工作的時候,我常賴在人不多的小酒吧內,坐看忽明忽滅的霓虹燈在窗外閃了一夜,偶爾聽見鄰座的客人有一搭沒一搭的無聊對話。
生活原本如此,也只能如此。
我不只一次嘆著氣。彷彿看到低調而沈悶的影片在自己的生活裡重覆上演著。然而,令人氣餒的是,這樣低迷的氛圍總不能夠像影片,在兩三個小時後就宣告結束,人只要一走出電影院,一切情緒又可以重新開始。
我也想學學妳所謂的練習呼吸的運動。試圖從中找到妳那種絕佳的生存方式,或者,僅僅只是與妳較為相近的生存方式。而我總是缺乏這樣的慧根。
「好笨」。
妳曾經這樣笑著我說。指的是抽煙抑或生活種種,我想兩者都有吧!如果夠聰明,我又怎會這樣坐看妳的一切,在我的生活之中如此毫無規則的出入而沒有埋怨。
笨一點也是好的。幾度失敗之後,我為自己下了這樣的結論。笨一點的人可以少分擔許多重量。雖然我從不害怕因妳而產生的所有負荷。
相對於妳的生動鮮明,我只是愈來愈沈默。我想我們之間總要有一人動,另一人靜,關係才得以持續的吧。我寧願一直這樣安安靜靜地做妳一生的朋友。
「是很寡情的那種人。」有個朋友曾經這樣說我。學政治的,說什麼都篤定。只要看不見你臉上露出悲傷,就認定你是從不流淚。
我無以反駁。寡情與深情的比例,怎樣才算多,怎樣才算是少,我的心裡自有輕重,解釋與否能有所差別嗎?我不懂那些急於為自己辯解的人們,想表明的是些什麼。自身的立場或在於別人面前的形象。
「等我老的時候娶我好不好?」
一個下大雨的黃昏,妳全身濕透來按我的門鈴,不理會我的錯愕還來不及回復,便急急的問。
我拉妳進屋,毫不介意妳身上滴落的雨水把我的原木地板弄濕了一大片。
「可是妳要先把頭髮弄乾。」我只會笨拙地這麼說。
假裝沒有看到妳眼角的淚光,寧願相信它也只是雨水的一部份,我是不擅長於說些安慰話的那種人。
「對不起。」妳勉強笑了一下。
妳的抱歉指的是弄濕了我的原木地板還是弄亂了我的生活步調?兩者我的都不介意,只是一逕地在乎著妳仍滴著水的髮尾。
「不要對我太好。」妳說。
隨便妳說什麼都好,只要妳高興。我一點也不擔心寵壞妳。
那一天妳不再說話,只是無意識喝著我煮的熱咖啡縮在窗台上看著外頭大風大雨的街道,身上因為換穿了我的白襯衫而有種安詳乾淨的味道。寬大的襯衫穿在妳身上愈發顯出妳的纖小。我的心裡不停地這麼想。
我在固定的距離之外靜靜觀望妳,彷彿妳也是窗外風景裡的一部份,第一次覺得極幸福卻混著某著成分的悲傷。我只是妳疲倦時才會來依靠的避風港嗎?但是至少我的窗可以替妳擋掉外頭的風風雨雨。想到這點讓我覺得安心,我真的真的希望那時候的妳已經老了。
我的心越來越輕,終至感受不到一絲重量。我想我是可以耐心等妳變老的。
在以後好長一段時間中,妳又像是斷了線飛走的風箏。對我而言,時間彷彿一直停格在妳離開的那一天,和我不斷重覆玩著「1 2 3 木頭人」的遊戲,我不知道妳在什麼地方,也沒有想知道的念頭,已經習慣靜靜等待該有的停頓過去,我只是那麼簡單地想念妳笑的樣子,以及妳哭皺臉的樣子。我發現自己陷溺在想念的河裡浮不上來。也沉不下去。
「你好嗎?」在許久不見之後,妳又毫無預告地突然出現。
我在變老。我的心中這麼想,但沒有說出來。猜想妳已經忘了那個變老時要我娶妳的話,因為聞出妳身上有種距離年老更遙遠的年輕氣息。
妳並不認真想知道我的答案,轉身脫掉好看的長外套。
「我想念妳煮的熱咖啡。」妳笑了起來,這一次眼角沒有淚光。
像一個任性的小孩子,樂此不疲地玩著自己的遊戲,任何人包括我在內都無從去介入。
「送妳一個禮物好嗎?」我把包裝得有些拙劣的禮物交到妳手裡。
那是在妳失去消息的日子裡,我在一家小店內發現的一種裝在瓶子裡的各種石頭形狀的巧克力。
不知怎的,那時的我忽然十分急切的想念起妳來,內心倉惶得沒了方寸,一點不像自己的一貫作風。是因為石頭讓我想起妳太過頑固的性情,還是甜甜的巧克力像極妳身上的小孩子氣味。我抱著那瓶石頭形狀的巧克力走在路上,顧不得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側目,也忘記了平靜許久的心情,以及一個28歲男子該有的舉止,忽然有種想蹲下來哭的念頭。
「好棒。」妳歡喜地拿著禮物把玩,卻不急於拆開它去探看包裝紙內的結果。一如妳從不急於想知道我心裡面的天氣。
「這聲音,是什麼東西呢?」妳不停搖晃著禮物,專心側耳去聽巧克力因碰撞而產生的喀喀聲,那是我心碎裂的聲音,我忽然有了這樣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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