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我被床尾的手機震動聲吵醒,迷迷糊糊爬起來接。
「喂…」
「老師。」一個女生的聲音。
「你是……」我的魂魄還在外太空,這是我確診解隔離之後終於能好好睡覺的一晚,卻只睡了不到三小時。
「我是妳的學生XXX。」電話那頭的聲音冰冷而確定。
(嗯,我知道,十年前的學生,這兩年常常找我借錢的傢伙)
「……這麼晚了,怎麼了嗎?」
(我剛剛為什麼不先看清楚來電顯示再接?)
「我跟男朋友大吵一架,被他趕出來了,現在流落街頭,沒有地方去,手機也快沒電了……」
(嗯,按照慣例會有一個淒涼的情況要登場)
「這麼晚了,妳一個女孩很危險,妳現在先到便利商店去待著等天亮好嗎?還可以跟店員借充電,起碼比較安全。」
她不為所動:「老師,我真的覺得我的人生沒有意義了……」
我從被窩裡坐起來,我感覺我今晚應該不用睡了。
「怎麼了呢?前陣子你不是剛結束一個官司嗎?這是好事呀!」(我是不是該啟動心靈輔導模式?雖然我現在很想睡)
「對,可是我敗訴了,如果我繳不出易科罰金,我就會被抓去關。老師,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在湊這筆錢,可是我的朋友騙了我,他答應要給我的工作酬勞一直拖欠,一直拖到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明天就是法院的截止日了……我真的好不甘心!法院已經對我下最後通牒了,我甚至借了高利貸要償還,只差這最後一筆錢了……結果我還是失敗了!」話筒那端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沮喪。
我記得這一年來這孩子一直有在跟我報告這件官司,似乎是因為大意而讓自己的銀行帳戶被拿去當詐騙集團的人頭帳戶。跟律師奔波了一年,挖東牆補西牆的湊錢賠償受害者,為的是換取免除牢獄之災的痛苦。我也盡過一些棉薄之力給她,甚至在她的帳戶被凍結後的夜裡送過幾次食物給她,但幾次下來之後,我漸漸感覺這似乎是個無底洞,這孩子的背後一定還有些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我聽懂她話中的暗示,我告訴她:「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辦法……」
接著我一一問她家裡人能不能幫忙之類,都被她一一的說明理由駁回了。我知道,這是一個偏鄉又低收入戶的家庭,國中的時候,這個大眼睛的小女孩是我的小跟班,我天天幫這個孩子帶早餐,她的父親因吸毒入獄,三姐弟被丟給一個遠房的親戚照顧,時不時要挨揍。那時候,她偶爾會問我:「老師,妳能借我100元嗎?我們今天沒有錢吃飯。」
後來,我調校了,七八年之後,重新又和這孩子聯繫上。還邀請過她到家裡坐坐,那時的她,亭亭玉立,自己有了一筆積蓄,交往一個穩定的男友,跟我說一切都越來越好,不用擔心。我心裡真的為她高興,偏鄉的清寒孩子,很難脫離原生環境的混亂陰暗泥淖,而她卻挺過來了,我真的感到非常欣慰。
想不到,一年之後,一切就開始變調了。
最後,我開始勸她:「不如看開一點,就進去牢裡七個月,七個月之後,又是一條好漢,一切重新開始?」我花了一番力氣希望她能接受這個最壞的結果,畢竟這樣下去亂填這個深淵真的也不是辦法。
「我不能,高利貸跟我說,就算我進了牢裡,每天的利息照算,到時候等我出獄,利息將滾到一個我完全無法償還的金額。他們還說要去找我的家人……」
「老師,我現在站在13樓的頂樓上,反正我的人生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了。我知道妳一直對我很好很好,所以我只想在最後的時候跟妳說說話……」
我倒抽了一口氣,腦海裡閃過幾個新聞畫面以及我曾經的學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XXX,妳立刻給我下來!妳現在是怎樣?你在威脅我嗎?我沒有辦法幫助妳,妳就要死給我看是嗎?妳現在陷我於不義,你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在妳死前最後和妳說話的人是我這樣嗎?告訴妳,我不接受這樣!」
睡在隔壁的女兒也坐起身子,緊張的看著我。
我說:「妳在哪?我去一趟好了!」
女兒焦急的把我攔住:「不行!妳現在不准出門!」
我看看天色還沒亮,心裡也有一絲隱憂,話筒彼端的世界會不會有我無法應付的黑暗。
於是我繼續在電話裡和她對話(心裡暗罵農曆七月一定要演這齣嗎),一直到天色亮了,六點多以後,我跟女兒說:「別擔心,我請她坐在便利商店等我,我會找人陪我去的。」
而後我就出門了。
清晨的快速道路上,我撥了電話給以前同事,我需要一點他人的意見。
可惜,她還在夢鄉裡。
我確實難以分辨這一年以來,這孩子告訴我的一切話到底是真是假。我只能憑藉著她每一次告訴我的一部分,一點一滴的拼湊出她完整的生命經歷,交相比對,檢視是否有無法接合的部分。
她曾經邀請我去男友開的店裡用餐,男友也親自出來致意。到她的租屋處小坐,見見室友,讓我參與她真實的人生處境。我想,應該沒有人會為了騙自己的老師那微不足道的一點薪資大費周章找臨演,所以我仍願意相信她大部分告訴我的種種劇目。雖然我知道,在接合處難免有一絲縫隙,就是這孩子沒有全盤告訴我的生活陰暗面。
依照學生給的住址,我開車來到一個陌生的社區,試圖尋找社區裡的便利商店。
然而,不遠處轉角就站著一個人影,直直的盯著我。
是她。
穿著一身的黑衣黑褲,染著灰紫色的頭髮紮在腦後,身形比上次見到的更加浮腫。站在遠方的她,就像一個陰暗的大嬸,瞪著突出的大眼睛,向我緩緩走來。
我讓她上了車,感覺這一個才26歲的姑娘,現在看起來比我還要蒼老。她的大眼睛裡什麼也沒有,彷彿只是安裝在一個浮腫臉面上的裝飾,空洞而絕望,只是安靜的望向遠方。
我問了她一些話,得知她在外頭一整夜了,希望帶她去吃點東西。但她說,她現在沒辦拉吃東西。
我將車子開到車水馬龍的便利商店門口,停下車來和她對話。
期間,她不停的在接電話。
有不停來要債的的債主,希望她把手機送回家變賣換現急用的家人,還有那個昨晚把她趕出去,現在卻要求她回去上班以及快去買菜的男友。
那支手機,確實快要沒電了。
每一通電話她都說得很簡短,然後和我一起坐在車子裡望著遠方,她說下午法院就要開庭了。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拿出手機,轉了一筆錢到她的指定帳戶裡。
「我下個月會發考績獎金,我只能預支,先借給妳一些了。這筆錢,我原本有他用的。」
她不可置信的望著我,極力忍耐著要大哭出聲音的表情。
我摸著她的頭:「XX,至始至終老師都願意相信妳說的每一句話。我希望最後這筆錢如果能讓妳免除牢獄之災,妳能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雖然我知道很辛苦。但我很希望妳願意努力脫離這些惡性循環。」
她看著我,依然是極力忍耐著要大哭出聲音的表情,而後點點頭。
我到便利商店裡買了一顆茶葉蛋和飲料給她,又載她去市場買了菜,回到男友的店裡才離開。眼前,她還是需要一個棲身之所。
回家的路上,朋友終於醒來,生氣地把我罵了一頓:「妳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萬一她鋌而走險對妳不利呢?妳根本不應該讓她上車。」
我知道,我也想過這樣的劇情上演,我甚至還想過她該不會和最近的新聞柬埔寨搭上線。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最後還是資助了她。
那孩子很激動的跟我說:「我一定會還給妳的。」
我沒有回應,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我已做好了心理準備,而且非常明白往後的半夜手機都要關機。再聯絡,恐怕也很困難了。
我知道若我告訴任何人都會被罵是笨蛋、凱子,有人半夜站在樓頂我就應該報警,幹嘛去淌這渾水,充什麼英雄!
真的是罵的有理。
思緒翻飛,多年前,這孩子當年每天都會到辦公室來找我報到,幫我跑腿,跟我分享生活大小事,常常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對我說:「妳是最好的老師了!」她國三那年,我請調成功回到市區,臨行前,我還特地向她道別:「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喔。」
我記得,考上偏鄉教師的那一年,我雀躍無比,雖然擔任最辛苦的行政職務,但是只要有辦法,上山下海都會親自去看望我們的學生。也因為承辦的案件多了,我才發現那裡是在富足中長大的我無法想像的世界。偏鄉的毒品、性平和貧窮問題氾濫,都市裡的孩子一出生就享有的3C世界,父母的高學歷和優渥的生活,讓他們一出生就贏在起跑點。而反觀這些偏鄉裡隔代教養和複雜家庭組成的孩子,充斥著社會底層的黑暗流動,溫飽已經是太困難的事,談何理財和道德觀念?他們一出生所看見的世界就是如此,要翻身何其容易呢?
我也還記得,那幾年,我的一個學生死了。
因為接到入獄通知,他打開家裡的瓦斯,結束自己的生命。我非常的不解,吸毒不是重罪,進監牢了不起一兩年,出來之後又是一條好漢,何苦要走上絕路呢?但昨天凌晨,電話那端的女孩告訴我:「老師,叫人絕望的不是要去坐牢,而是你明明知道可以易科罰金,身邊的人卻完全不肯伸出援手,那才叫人失去活下去的力量。他當時身邊所有的人都拒絕幫助他,所以他非常的悲傷。老師,現在我深深知道這種感覺了。」
這段話觸動了我。
我永遠記得那個男孩被拒絕入校時寫過信給我:「老師,我真的很想回到學校上課,妳可以幫我嗎?」
當時學校回絕我:「不要理他,這只是苦肉計,他一回來會繼續賣藥給我們的學生。」
因此,我把那封信無聲的收進抽屜裡。
豈料就是天人永隔。
因著這幾個理由,我還是做了這個決定,借出最後一筆錢給她。
我希望能彌補一些心中的遺憾,僅此而已。
能為我之前所參與過的那個世界,盡一些微小的力量。也許她不過又是回來騙自己心軟的老師的可能性是99%,但只要有那麼1%的可能性,這孩子昨天是真的在性命交關的當口,那麼這個決定就有價值了。
這樣,就好。
奔馳在回家的路上時,我悄悄按下了封鎖鍵。
孩子,老師只能陪妳走到這裡了,我不能再無止盡的掏空自己。但願妳未來的路能走得越來越順暢,離開那些可怕的生命懸崖,腳踏實地的走出屬於自己的道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