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們館來了一位沉默是金小姐。
每個禮拜日她總是默默地來,默默地走,不說話、不與人接觸,只是來吹冷氣,望著窗口發呆。
我真的以為她是來吹冷氣的,畢竟她一本書都沒有翻,也不借閱,光發呆。
哦~我是一名剛到職兩個月的圖書員,管理藏書回收整理,偶爾站站櫃檯。
我們不是國立圖書館,而是一般的私人書籍館,本館百多來坪,共有五層樓,每一層有不同的分類,頂層是視聽室,雖然沒有圖書館遼闊、藏書豐富,但依舊有滿滿的藏書可供借閱,月費五百、一千、兩千可選擇,打卡按讚分享還送拿鐵咖啡加小蛋糕,這不是業配,只是我的順便。
我對沉默是金很是在意,就覺得她是個貪小便宜的人,為何一定要來圖書館吹冷氣呢?家裡吹不香嗎?省電費是嗎?來了又一臉臭,怎麼不懂微笑是最美的禮儀嗎?
我這麼猜想,但一起工作的同事並沒有附和我,他只推了推黑框眼鏡微微一笑,說書籍館冷氣整天開放,一個人是吹,兩個人也是吹,若是能幫助到她不多開冷氣,那也是對地球環保的一大益處。
好哦,我真的謝謝你了,你這麼說好像我很不環保、很不懂事,我也就是說說而已,並沒有驅趕她,或是打擾她。
我知道館長也有在注意她,我就覺得看吧!不是只有我覺得想皺眉頭吧!
有一天,館長「啊」的一聲,快步朝沉默是金走過去,我站在櫃檯沒辦法移動,後面一排人需要服務,我很好奇,可是無法靠過去看發生了什麼事。
從此以後,櫃檯附近角落靠窗,平常沉默是金總坐著發呆的位置,桌面上多了一盒300片的夜空拼圖,目測剛好能填滿她的小桌子三分之一,堪堪擺上一杯飲料、一本書就沒什麼空間了。
拼圖不是很困難的圖案,只是一個女子在夜空下的石板上翩然起舞,頭頂上一輪明月,顏色絢麗清晰,女子的表情看著很是享受自在……呃,我是看盒子外面的示意圖啦,那幅拼圖連邊緣都還沒圍上呢。
我問館長是要拼圖嗎,館長說不是她要拼的,沒多解釋,就是要我們不必收拾,擺著即可,什麼時候完成什麼時候裱框,上面放著一張立著的小紙片寫著「勿動」。
我大膽地推測,這是要給沉默是金拼的吧?畢竟這是她平常坐的位置,還是之後沉默是金要換位置?她什麼都不做,其實坐哪都可以啊,我的猜測也沒有得到回應,我的同事還是推推眼鏡微微一笑,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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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迎來擺上拼圖後,沉默是金第一次來的這個禮拜,我好想知道她會如何反應,但讓我失望的是,她並沒有多餘的反應,沒有換位置,沒有看向拼圖,彷彿對它並沒有什麼興趣,依舊是坐在那,癡癡地望著窗外發呆。
館長與同事都沒多說什麼,只是默默關注她而已,我心想你們到底在等什麼?你們不去做點什麼激化一下嗎?你們不做,我可要去了啊?
於是我被同事微笑著不由分說架住,館長也無奈地對我嘆息,只簡單說:「別衝動,老實待著。」
說完,她輕手輕腳接近沉默是金,一個字也沒有多說,只動手把拼圖盒子打開,露出裡面分散的拼圖塊,我看館長嘴皮子動了動,聲音太小我聽不見,人就晃了回來。
我問她跟沉默是金說了什麼,館長只說她告知對方,在這享受寧靜也可摸摸拼圖。
就這樣?就只說這個?那她怎麼回答?館長笑而不語,只說:「她可以不回答任何話。」
什麼東西?打什麼啞謎?我略顯激動,同事笑瞇瞇地又要上前來,我氣得說了「我沒有要做什麼,你走開。」,他從善如流,對我示意一下,退回原位。
之後幾個禮拜,拼圖一動也不動,當初館長拆開是什麼模樣,它現在就是什麼模樣,我從興致勃勃,慢慢變得興致缺缺,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會去注意沉默是金的行動。
這天,沉默是金離開後,我照舊上前去簡單整理桌面,正要擺上勿動小紙牌,卻發現拼圖四個角已經擺放在它們的位置上,我忍住激動的心情,跑向館長的位置告訴她這個打破幾個禮拜以來,唯一的變化。
館長和同事互看一眼,兩人都加快了腳步走向拼圖桌,看著那擺放在四個角的拼圖塊,館長眼角有些濕潤,「終於……」
慢慢地,拼圖以一個禮拜一兩塊的速度慢慢增加,大多數時候,沉默是金還是望著窗外發呆,有幾次我看到她低頭看著拼圖,表情木然,有時候我看著她拿起一塊拼圖,放在它相應的位置後,人就離開了。
「才300塊,照這個速度什麼時候才能完成啊?急的我唷~」我托著腮,握拳揮了揮,看著同事又上前一步,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停止,表情無辜。
「妳好好在這上班,自然有讓妳等到的時候。」同事又推推眼鏡微微一笑。
我白了他一眼,如今我都已經做了快滿半年,那拼圖才完成不到三分之一,命短一點都等不到,是不是要等我結婚生子,成了老婆婆才能看到啊?這回,同事嗤笑一聲,回我:「首先,妳要有對象。」
「什麼~?」喂!禮貌呢?我就是萬年單身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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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我也從不平靜的心,慢慢沉寂下來,對沉默是金依舊沒有停止好奇,但也漸漸可以欣賞她安靜嫻雅的背影、側面,慢條斯理的動作,陽光從窗邊篩落,空氣彷彿靜止了一般,不說話的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也或許是拼圖的魔力,她從一開始的木然、厭世,慢慢進步到面無表情仍舊可以感受到平靜,這多麼不容易啊?畢竟都經過八個月了,我都快做滿一年了哈!真是不容易,太辛苦我了,因為她,我也感受到自己成長,變得比較沉靜有氣質……同事從旁經過,似笑非笑。
這天,我一如往常地來上班,才剛從休息室踏出,就聽到櫃檯旁有騷動,拼圖小桌旁圍著一些人,尖利刺耳的嗓音毫不客氣大聲嚷嚷,完全沒在顧慮這是個圖書室,需要保持安靜,「這是什麼破地方,我孩子碰一下拼圖怎麼了,擺在這邊不就是要讓人看讓人摸的嗎?不要人碰放在這邊做什麼?孩子才多大年紀,他知道什麼,你們負責人是誰?最好給我出來道歉。」
這位太太像隻母雞般護著孩子說得義憤填膺,站得近了恐怕還要受一頓口水的洗禮,再看一眼她身後那熊一樣的孩子,還一臉得意「我媽最棒我媽最好你們都在欺負我,我只是個孩子啊」的嘴臉,擺在任何地方的東西本來就不該亂碰,手賤還非得要人教是不是,沒家教,什麼樣的媽媽養什麼樣的孩子……
我捏緊拳頭,向前踏了一步,隨即被人摀住嘴巴向後拉扯進一個懷抱,我驚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是誰下的手,這人真是莫名其妙,怎麼老是知道我想要衝動行事的時機?該不會老是看著我吧?我用手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開,不過他沒照做,只輕輕噓一聲。
好吧!我就靜靜地看,這時才有心思看向拼圖的狀況,原本完成的中間部分被挑起了三五塊,應該就是熊孩子與生俱來的破壞本能,其實也沒什麼,再壓回去就好,那都快完成了,正常人不會去碰,聽到制止也會小心地避開,就是遇到這對聽不懂人話的母子才鬧出這一齣。
館長輕聲解釋書籍館內放任何東西都是我們的自由,想看看可以,不可伸手碰觸,大家禮貌相處、互相尊重,孩子還小需要管教,請母親務必看管自己的孩子,不能放任。
話說館長啊,這話跟正常人說可以,這種不正常的一定聽不下去呀,這不,媽媽整個爆起,「妳這話什麼意思?說我沒在教嗎?憑什麼我孩子不能碰?平常不就一個啞巴在玩,怎麼,書籍室她一個人的嗎?她什麼資格可以在這邊專屬使用,我沒繳月費嗎?我還是挑最好的繳,給我道歉!」
財大氣粗啊,欸不是,月費的差別只是在於能使用的範圍,並不是讓妳在那邊講話大聲捏!妳這八婆……欸?沉默是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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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館長硬氣刺激了她什麼,八婆一怒之下,掀翻了拼圖小桌,拼圖塊被打散了四處掉落,原本完成的圖案瞬間摧毀,同事這時放開了我,上前反手抓住那位媽媽,制止她的下一步動作,我氣頭上手快狠狠抓住她精心設計的髮型,大聲吼叫:「知不知道妳在幹什麼?那是別人花了幾個月的心血!」
館長嚇了一跳,趕緊拉我的手要我放開,我氣不過想拔光她的頭髮,周圍客人一個接一個拿起手機對準那位媽媽,「妳太過分了,想紅是不是?發到網路上讓妳紅,在這邊鬧什麼,自己的孩子不教好,就讓社會來教。」
館長抬起手制止,輕聲告訴那位媽媽拼圖只是給這位客人的一種自我療傷動作,藉由完成一個拼圖來完整自己的內心。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沉默是金一年前剛失去丈夫與孩子,因為一起酒駕肇事,她眼睜睜看著從對面路口朝她走來的丈夫與孩子,被一輛汽車高速撞飛,孩子當場失去生命跡象,丈夫則在送醫急救的路上不治,她在親眼目睹的情況下,精神崩潰了三個月,因為那是她唯二的家人,沉默是金原本是孤兒,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庭,轉眼間失去所有。
這些都是新聞報導上的內容,我紅著眼眶覺得事實太過殘忍……喝!!她剛剛來了,看到這些會不會又崩潰?
我目光搜尋一圈,只見沉默是金靜靜地看著這一團混亂,館長說著她的事,她面無表情好似在聽別人的故事,大家都緊張地看著她,經過這幾個月,知道拼圖是她在拼的人也不少,雖然當時不知道她的故事,卻也沒人去打擾她的進度,此時此刻知道了,每個人心情都頗複雜。
那位媽媽這時也安靜下來,沉默是金緩緩低下身子撿拾散落的拼圖,一個一個放入手心,大家才如夢初醒一一蹲下幫忙撿起,有人將小桌翻回來放到眾人中心,撿起的拼圖輕輕放到桌上,有人小心幫忙分類,邊緣、同色系的放一起,沉默是金依舊沉默不語,自己幾個月的心血被破壞,彷彿沒事人一樣,她只是默默的撿,一言不發。
所有人小心翼翼幫忙恢復拼圖,沒有言語交流卻都知道彼此的心意,至少都要替沉默是金恢復到破壞前的模樣,甚至更多,花了一兩個小時,直到只剩下三十塊以內的空缺,她們停手了,一個一個退一步離開拼圖小桌。
那位媽媽侷促地站著,小聲地說對不起,沉默是金走到小桌前,第一次開了金口:「不用。」聲音如沙粒磨搓過般的滄桑無力。
沉默是金慢慢地、儀式般地一塊一塊填入、按壓平整,像是她也需要被救贖,手指有些急切顫抖著。
終於來到最後三塊拼圖塊,沉默是金手抖得更嚴重,抿著嘴輕輕放入、放入、放入,有人輕呼一聲,幾個人妳看我我看妳。
沉默是金蒼白手指小心撫摸著左下角,缺了一塊的地方,眼淚大顆大顆滾落,她卻沒有哭出聲音,但顫抖的肩膀,如瀑般的淚水,滴滴落在衣服上、桌上、拼圖上,旁邊的人喊出「快找」,剛剛掀翻桌子,一塊拼圖片不知道落在哪裡,那位媽媽臉一陣青一陣白。
她撐在桌面上,沉默了一年的人,這時忍不住嚎啕大哭,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知道,失去的不會再回來了,揉搓過的白紙回不到平整,破碎的鏡面也無法重圓,她知道的,她的心就像這個拼圖一樣,永遠破碎一個角,永遠填不滿、不完整了。
她知道的,只是無法接受事實,每當經過任何一個路口,那痛心的一幕總是會浮現在眼前,只要離開家門,每經過一個路口都痛徹心扉,每一個路口都在提醒她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個人。
館長輕輕摟住沉默是金,嘆了口氣,哭得出來算是好事……哭吧哭吧,哭完擦擦眼淚,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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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風和日麗的天氣,我看看沉默是金曾經坐過的桌椅,再把眼神拉到牆上那已經裱框,卻缺了一角的拼圖,不完美也是一種美,接受不完美才能提起腳步向前走。
我說:那天過後,我好怕接到沉默是金承受不了,最後還是選擇離開世界的消息,每個禮拜一到六都心驚膽跳,星期日看到人才能安心。
現在沉默是金依舊每個星期日來這,對著窗口發呆,偶爾會與人對話,偶爾翻看書本,雖然還是沉默不語,但表情明顯放鬆許多,只是傷痛存放在心裡,癒合還需要長遠的路,最後她總會在離開前,來看看拼圖,摸摸缺口,做個療程般的洗禮,再默默離開。
館長拉開抽屜,看著小盒子裡那枚孤單的拼圖塊,微笑著說:「人生在走,遺憾要有,因為不完美,才能珍惜所擁有的。」
我想遺憾稍微一點點就好了,太具破壞性的遺憾,我可能沒什麼自信可以抵擋,不過一介凡人,也不必降什麼大任於斯人也,我渴望平凡ok?
同事推推眼鏡微微一笑說:「妳現在最大的遺憾,不就是單身嗎?」
我一愣,「你要不要考慮一下閉上你的嘴巴?你自己也單著,到底有什麼臉講我?」
「既然都單著,妳要不要考慮一下我?」他又微微一笑。
「你把狐狸笑臉收起來我看看你什麼模樣…………」
館長搖搖頭收回目光,把抽屜輕輕闔上,上鎖。
忘了是在哪裡看過,有段話是這麼說的。
看不開就揹著,
放不下就記著,
捨不得就留著,
揹不動了就看開了,
記不清了就放下了,
留不住了就捨得了。
是呀,我們需要正能量,但也需要負能量,陽光之下亦有陰影,不完美也是一種美,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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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法「沉默是金」,幾天能貼完故事。
9/18~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