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兒睡醒以後，習慣性坐在床沿，打開 Panasonic 螢光綠外盒的12吋小電視，畫面從昨晚關機的頻道開始出現，幾個穿短裙的女星交疊雙腿，其中之一開始讓主持人在她半邊臉上打上粉底…距離預定出門時間還早，苦兒按著選台器，在這一小方盒子裡依次逡巡，很快將世界瀏覽一遍…無目的性的觀看，生命依慣性而存在，眼睛總是須要看見…

　　連續幾個新聞台…複製各家報紙版面，投射成巨大電子看板的女主播動了氣，唸完各種職工退休保險有破產之虞的新聞，一連喊了三次：「有這樣的政府嗎？有這樣的…」音調漸高而顫抖，最後一次的「政府嗎」聲線破裂呈分岔狀，尷尬心慌之餘手指滑動，不小心提早秀出下一則影劇新聞畫面…

　　平均每個頻道苦兒停留不及 10 秒…轉了一輪來到 24 小時不斷重播經典老片的藝術電影台，安妮華達 1962 年的黑白片，＜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看了 2 分鐘，克萊歐在店內挑選帽子，助理提醒她星期二添置新裝對運勢不利、犯了大忌…


　　　　　　　　　　　　（1）距離苦兒預定出門 2小時 23 分

　　上星期與上上星期電視輪播這片，苦兒也按著選台器無選擇性地看了部份片斷，youtube 甚且可以找到全片唯一以彩色拍攝的開場。事業正待起步的流行女星克萊歐知悉靈媒察見自己命數已盡，感到極度恐懼，顫慄痛哭。她走下樓梯，在穿堂鏡中看見年輕美麗裝扮光鮮的生命（外表），遂擦乾眼淚，道出此時的人生觀：「醜陋也是一種死亡，只要保持美麗，我就活著」。

　　影片前段女主角的自我認知受限別人眼中的自己，她屢次從鏡中端詳自我，像是欣賞某個物件，然而幻影…收音機播報世界局勢的脈動…聲音消散在空氣裡，好像只是一則事不關己的新聞，更像是聽者無庸理會其真假影響的影劇消息…這些…短淺的…構成她生活的全部，直到後來她學會觀看、聆聽…他人與社會…無形中伸展了自我視野，世界開始擴大…這是近年影展很受溫和派女性主義歡迎的成長詮釋…

　　電影裡的克萊歐其實正忐忒等待醫院的健檢報告，在五點到七點這兩個小時，懷著焦慮不安的心情在城市漫遊，安妮華達採用銀幕上事件的時間與觀影時間幾乎同步的即時電影手法，將全片依鐘點細分段落。甚致影片製作當年，確實也儘量選在每天五點到七點這段時間進行拍攝工作。


　　　　　　　　　　　　（2）累計苦兒今日已看電視 17 分

　　5 點 8 分，克萊歐在市區閒逛，憂鬱地看著街上熙攘營生的人群，想讓自己樂觀一點。她在以大面鏡子權充屏風裝飾的咖啡店，卻又自憐自艾起來，情緒崩潰，引發別人注目，助理卻逕自忙著和別桌客人聊天。（一個被醫生預言死亡的人，惱於妻子深信不疑，索性獨自離家旅行，兩年內行遍世界，返家後身心平安終老一生，妻子卻早死於意外。）

　　距離苦兒預定出門時間還有 1 小時 50 分，選台器第二次抵達偶像劇的區段，男主角進入貼滿海報裝飾的房間…（裝飾房間的圖畫是我們對影像的日常挪用，它透露我們的身份，以及我們想在他人眼中如何被看待。）著古裝的吳奇隆在隔壁台獨自一人一遍又一遍練習說話：『如果…如果你願意的話，請留下來陪我…』『工人徒手處理核廢…』『100 mile 的球速，進來時候貼著 Cabrera 嘴巴的位置…』剛才那個聲音分岔的女主播這回沒頭沒腦在飛快輪轉的罅縫裡漏下一句像 slogan 的案語：『…全被監視器拍了下來。』

　　克萊歐鄰桌的情侶只操心自身的事，從未瞧她一眼，她也對別人不感興趣；男子憤而離去，留下無所依靠的女人在空虛的現實裡獨自盤算，不知眼前該如何再繼續走下去…幼幼台卡通片裡上了年紀的老鳥對孩子們說：『世界很大，你們要展翅盡力飛…』克萊歐一天中第N次修補妝容，情緒漸次回復平靜…（她習慣擅自穿越馬路，不理會體制規範，完全只憑自我任性而為。）5 點 14 分，在服飾店，對鏡扮相，一時又覺得快樂起來，銀幕上的克萊歐和外在流變的世界隔著一層透明玻璃櫥窗，陽光拆射的角度剛好讓世界的影像倒映在她身上；馬隊暗示了法國與殖民地阿爾及利亞之間的戰事，此時克萊歐心上唯一考慮的事情只有哪件華服適合她自己。

　　距離苦兒預定出門時間還剩 1 小時 45 分，全民大亂黨的諧趣劇，一群年齡與穿著不一的男性業餘攝影俱樂部成員，聯合僱請火辣女模街頭外拍。攝影者多持 200 mm 以上的長筒雄壯鏡頭，緊鄰 2 米地上所繪請勿超越的防線攝獵，其中一名持 mini 傻瓜相機的獵影者製造不少笑料。隨著每一次女模流暢地變換姿勢，群男慌亂改換位置與角度的身形動作，漸漸亦如被攝女模般顯出流線韻律。


　　　　　　　　　　（3）距離苦兒預定出門 1 小時 52 分

　　克萊歐被人認出時臉上的得意襯著塑膠模特兒的微笑，（全都是外在的表象），避開不吉利的車牌，搭計程車回家，顧著聊天，無視街景在外（真實生活的人們），（影片至此，世界都是外在於克萊歐，彷彿與她無關。）女計程車司機同她攀談，聊及工作上的甘苦、辛勞與危險，扭開收音機，正好播出克萊歐的歌…5 點 18 分，收音機在車陣中（緊接著消費廣告之後）播出阿爾及利亞動亂的消息，（巴黎軍事法庭將一名參與爭取民族獨立的起事者判刑六年），及其他社會新聞（包括皮雅芙病危就醫）…

　　苦兒趁廣告時間暫離房間，從冰箱冷凍庫拿出和陌生網友一起團購的墨西哥麵包，解凍、放進拷箱，抺上飯店自助早餐供人自由取用的單次份量橘子果醬，再回到電視節目…吳奇隆、Cabrera、新聞主播或核電廠的工人，這些苦兒起床後待在家裡接觸到的人，他們的名字其實與匿名無異，宅男並不與世界疏離，只是依靠自己，他從所有涉外的實體關係中撤離，靠著一方螢幕，在影像傳輸的網絡中自由截取資訊，自顧自地活在無論如何都無須理會對方真正是誰的影像世界。


　　　　　　　　（4）累計苦兒今日已看電視 34 分

　　5 點 25 分，克萊歐返回家中，上了年紀事業有成的男友抽空前來探視，短暫的溫柔綣繾，克萊歐又拿起化粧鏡目視自己，不確定對方的愛達到何種深度。5 點 31 分，練唱時間；5 點 38 分，她視譜唱出：『所有門都敞開，冷風嗖嗖吹來，失去了你，我像是空虛的房子…荒蕪的小島，受海洋侵蝕，沙灘一點點流失…無人欣賞我的美麗…我的屍體在無蓋的棺材裡腐爛，沒有你的日子，蒼白、黯然、孤寂…』她的情緒又變，想起醫院報告和靈媒欲言又止的暗示，自感身世的淚水沿著臉頰的弧線慢慢滑下，工作無法繼續…

　　影劇八卦之後接著是發生在上個月（或上上個月？上上上個月？）都更現場的後續報導，真實事件的現場性，與現場事件的真實性，『後抗爭時代如何重新檢視…』苦兒端坐電視機前，被螢幕裡聲援的熱血學生深深感動，難過紅了眼眶，只是正義的心情很快隨著選台器轉化成一種只是依存於戲劇的類價值，失去身體行動的關心…

　　距離苦兒預定出門時間 1 小時 20 分，位居韓劇收視冠軍那位凡是孤臣孽子見了都會愛上的女孩立在海邊回憶往事…男子說：「我所能答應的就是離開你到最遠的地方…」許多年後這位女孩方知，人生中距離最遠之處乃是永遠…廣告前她離開海邊重覆地說：「就這樣了…事情也就只能這樣了…」


　　　　　　　　（5）距離苦兒預定出門 1 小時 35 分

　　苦兒在喜愛的城市行腳節目逗留好一陣子，地毯式詳細介紹這個城市主要街道之風情與消費情報，十年前錄製的節目至今仍具參考價值；專為電影拍攝搭建的老街場景即將拆除，保存維護呼聲很高⋯

　　克來歐換裝後突然扯下頭上的假髪，獨自出門，（不理會星期二禁忌，戴上新買的帽子。）在街邊鏡子看見自己的樣貎，『以為是世界注目的焦點，實則我的眼裡從來只有自己。』自此她走出藩籬，開始留心世界。街頭的賣藝者、勞苦大眾，平民生活百態…5 點 45 分，克萊歐領悟這世界實際上比她向來認知的要大很多，她第一次成為哲學意義上觀看的主體，不僅看見，也聽見人們的談話、議論、嘮叨、及抱怨，來自世界多元紛陳的影像與聲音，雜亂而真實…克萊歐一時彷彿有些不能承受。


　　　　　　　　　　　　（6）累計苦兒今日已看電視 1 小時 03 分

　　…港星飾演的中年男子談到自己學生時代曾有女友身亡…小女生提議玩一種小孩子的遊戲，兩人各將一段秘密寫在紙上，裝進瓶子，永遠埋在地底，即可擺脫往事陰影…苦兒轉台回來電影已演成鬼片，劇情完全銜接不上…

　　5 點 52 分，克萊歐探望為美術學院師生擔任人體模特兒的密友，『身體帶給自己快樂，不是傲人的驕恃…學生眼中看到的不僅是一個女人的身體，還有抽象的形狀、與概念…』不同意義下被觀看的女體，有著克萊歐之前從鏡中影像不曾看見的…

　　已經是好久以前養成的習慣，苦兒看電視時喜歡拿遙控器轉來轉去，東看一段西看一段，所見都不完整…

　　歌唱選秀成了扺禦國家邊緣化最成功的出路…翻眼挖鼻創意文化集體大惡搞；相機廣告輕鬆一按為您成功捕捉人性；各種流氓惡棍高官富二代，動員整個社會能量的火力攻擊，為人們情緒找到替代性的宣洩出口，如此遂得以忽視其他真正須要集體關注的事項，諸如對大自然的商業暴行、假正義之名發動戰爭的合理性…小生意的營生邏輯取代宏觀視野…（吃飽以後自然收攤，這是社會控制的鐵律。）


　　　　　　　　　　　　（7）距離苦兒預定出門 1 小時 06分

　　個性獨立的模特兒開車載她兜風，克萊歐告之自己可能患了絕症，正在等待確診報告…6 點整，他們來到戲院，探望擔任放映師的友人，順便看了電影（電影中的真人扮演的木偶娃娃其實也具女性形象的寓義；場刊沒有提到這一場安妮華達自行仿默片拍攝的劇中戲，是由高達與當時的妻子Anna Korina跨刀客串。）

　　莫文蔚靠近傳聲筒狀的喇叭花朵細心聆聽…多數節目重播的比例太高，常常懶得在已看過無數次以致失去感覺的畫面裡重新尋找意義…但也有例外，例如現在國片台正播出王家衛的＜旺角卡門＞，華哥酒後將伊人視為信物的一只玻璃杯扔進海裡，呼叫器正好響起，電話秘書代傳消息：『張小姐說她正趕往梅窩碼頭，叫你無論如何一定要等她…』因為觀看次數實在太多，竟而使得觀看它的經驗成為個人生命中不可分割之一部份…轉台後康康不知說了什麼黃色笑話，接著故作文藝腔自嘲：『對最私人事物的幽微闡述…』


　　　　　　　　　　　　　　（8）累計苦兒今日已看電視 1 小時 27 分

　　日本綜藝台有位諧星返回離島故鄉，跋涉百餘公里徒步踏遍家園每寸土地，於是苦兒也想走路去宜蘭看金馬影展的 On The Road。從大溪出發，登上北橫，經巴陵，明池，扺百韜橋，再撐下去總會到達終點；或從瑞芳上路，先到福隆吃完火車便當，再翻過草嶺，經大里、沿海濱公路至頭城，再轉 191 縣道穿越水田扺宜蘭演藝廳…

　　　　6 點零 4 分，女友摔破鏡子，又剛好經過凶案現場，克萊歐疑心命運有所預示。送走女友（好像經過拍攝木偶娃娃影片的場景），克來歐進入公園，像伸展台走秀模樣哼著歌兒步下台階，在人工溪流的一角遇上即將返回阿爾及利亞戰場的休假士兵…搭訕，針鋒相對的攀談… 6 點 12 分，克萊歐談起靈媒預示自己患了重症，對死亡的畏懼；士兵則在前線目睹同袍在殖民戰爭中受傷陣亡，覺得他們的犧牲毫無意義，倒是自己寧願為愛而死…

　　所有的事物被收納進這一小方盒子成為被觀看的對象，統計專家以秒計算收視獲益，專門介紹明星買房投資也開闢成專業節目；油電雙漲與百萬刷手並置，物價攀高淪住蝸居的新聞，其實也只是一個節目…戰爭報導之後緊接著是通告女星比拼男友劈腿次數，距離苦兒預定出門 47 分，『買東西吃東西逛東西玩東西，再買東西再吃東西再逛東西再玩東西』，美食玩家比賽口條個個流暢，政府文化部門傾全力推動休閒產業持續升級再升級…

　　又談及愛情，與愛情中得來的挫折…士兵提議他們一同前往醫院，然後克萊歐再陪他去車站趕赴前線。6 點15 分，他們穿越公園，士兵提起鄉下的祖母，每一期的《女人世界》都看，有回她到巴黎，堅持一定要去參訪這本讓她得以看見世界的雜誌編輯部門。祖母居住的地方，沒有戲院，也沒有書店，但她能和城市的人一樣談論新書和電影…6 點 27 分，兩人搭上巴士，瀏覽街景，交換對事物的意見和感覺…（手法與氣氛令觀者聯想導演另一早期名作“短角情事”。）一個安置在保育箱中的新生兒被抬上救護車、靈魂、格言、花兒開放、生活的苦與樂，幸福與悲哀…每一張臉都好像…克來歐想走進世界，親身暸解更多關於這個社會的事情…


　　　　　　（9）距離苦兒預定出門時間 31 分

　　『搭觀光列車遊福島吃遍鄉土料理』，乘坐加大車窗的觀景火車，途經美景特意暫停供遊客拍照；『周年慶血拼到底，幫你省錢又賺巧』；『超好買…你要知道，這個編號獨獨是只有 for 這顆鑽石的…』從來沒數過到底有幾個購物頻道，緊急動員連珠槍砲一般推銷浪漫與幸福；『秋冬必備經典動物紋，給你森林的感覺…』『沿著臉部的線條，等產品完全被吸收…』如何保養水嫩肌膚儼然已為原民台成功塑造新議題…

　　『公廁太乾淨，爆紅成景點』；『全球最大夜市開幕，周邊商家聯合特惠』，各家媒體爭相報導地方趣聞與餐飲活動，內容無論畫面或文字都越來越趨向近似雷同；『颶風襲美，宛若災難電影』，真實與戲劇，很難說得清到底應該誰像誰？距離預定出門時間 24分，苦兒換上透明的繡花白襯衫和復古大頭皮鞋，正好趕上另一個年輕的吳奇隆吞吞吐吐地說：『你不要忘記…我還是小孩子…所以是真心的…』

　　有些節目雖然苦兒常看，但一直不能確定其意義，有些頻道從來未稍停佇；不懂反映強權盛世思想的中國歷史劇怎會有人喜歡陶醉，廢棄學校改裝的餐廳，與祖母時代完全相同的味道，漁人同大海搏鬥，鮮血噴灑濺出畫面，攝影玩家最愛的題材，全世界在你面前。


　　　　　　　　　　　　（10）累計苦兒今日已看電視 2 小時 09 分

　　上網確認晚上用餐的地址，整理電視節目曾經採訪過的資訊，菜單，價格，口感…『綿綿柔柔的油脂瞬間化開，好像寒冷的冬天母親在我嘴裡塞進一床羽絨暖被…』以前看書上寫美學家主張審美意識萌芽於味覺，品嚐食物包含最原始美感之觸發…中文字源學以「羊大」為「美」，西文的 taste 亦兼有表達文化品味的涵意…叭啦叭啦…電視節目以美食作菜行腳類型佔最高比例，享用餐飲已是每個人都該具有的文化素養，否則豈不自外這個時代的品味…試吃菜肴，東西進了嘴裡是何滋味？必須有一番高妙敘述形容之，不然惹來人家斜眼睨視…嘲笑你不懂表演口感…

　　克萊歐在她的時代，猶能走進城市漫遊晃盪，生活在影像之海的現代人，反倒覺得整個世界實際上不過就等於電視螢幕所範圍出的那麼一方大小。許多人從電視學會怎麼做菜，怎麼穿衣打扮，怎麼安排假期，尤其學會怎麼做人；怎麼做男人，怎麼做女人，怎麼做成功的人；從電視學會愛，佔有，付出，追求，失去，嘆息，死亡；怎樣是好人，怎樣是壞人，怎樣是酷，怎樣是屌，怎樣是美，怎樣是生活…電視提供一切，灌輸一切，也編制一切…安妮華達有心請觀眾走進真實世界，她的作品卻被回收進24小時免費播放的頻道系統填補影像空檔；苦兒看了一天電視，出門與世界接觸也只是按圖索驥，征服一個又一個美食專家曾上節目提過的名單…感嘆在依附頻道和選台器以前，生活曾經如實可觸，這些都從頻道輪轉的指尖按壓動作中漸次遁走…連續以指尖按壓選台器，這人生中多麼微不足道的動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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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兒終於關掉電視出門去了…搭上捷運，車箱內幾個宅男人手一袋剛從展場排隊購來的動漫商品，興奮談論世界軍事與國際情勢分析：『金幣不行了，根本換不到東西…』『島上的居民把國旗全都立了起來…』『實力尚弱者的唯一抗衡機會就是彼此結成聯盟…』『反恐部隊第一時間提著槍就衝進去…』『空降…匍匐…』『畫面多恐怖呀…』『對呀，看到這一幕，我滑鼠都不敢動…』原來他們對世界的認識與反應多由電玩、動漫而來…苦兒別過頭，忍不住對著車窗玻璃反映的自我身影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