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苦兒正看著庫佛的後現代荒謬名著《打女佣的屁股》,才剛感覺摸到一點頭緒,這時門鈴響了,貨運宅配送來一批苦兒在書寶網路二手書店購得的網拍品,瓦楞紙箱裝著數十本舊書,宅配員登上10樓放下10公斤的包裹,貨主簽收後他隨即離去。
書寶網路二手書店無人下標的拍品於時間截止後會再重覆刊登,並由電腦程式控制隔週調降價格,苦兒眼見許多書籍上架約莫半年跌至每本1元起標,擔心它們如果繼續乏人問津,可能會被送進紙漿廠打碎,於是儘量挑選並未完全失去閱讀價值的各類書籍,下標網拍。
剛開始只是看中幾本絕版老書,基於貪小便宜的心理,順便也帶上幾乎等於免費的贈品。每次宅配員送來紙箱,苦兒拿出美工刀劃開胡亂糾纏一通的封箱膠帶,逐一檢視核對,有時遺漏1或2本,有時反倒多出根本不是苦兒下標的書籍,想來應是他人購買錯塞進苦兒的箱子。有一回開箱的時候,苦兒感覺他滿心期待的目標,不知何時開始已由多人競逐的絕版老書,轉移到這些即使1元起標也無法引起其他收藏者絲毫興趣的廢書。
(2)
依書寶規定,合併結帳每輪最多不逾19天,一元起標的拍品每次以30本為限。這些票面僅值1元的廢書,有些外觀尚可,有些則頗髒污,可以斷定是經由資源回收系統復活再生。收藏舊書成為苦兒的癖嗜,每本書在它被分類歸檔送進固定櫃位儲存以前,自有一套整理程序。
首先要針對不同污漬種類慎選清潔劑。大約自60年代開始,台版平裝本封面多有一層膠膜,如果不是灰塵吃進太深,用乾淨的抹布沾水擦拭,隨即以廚房紙巾二次擦乾即可。抺布務必使用3M特製的科學抺布,確實較一般棉質抹布能更徹底拭淨陳年垢漬。擦拭應循螺旋方向前進,除了清潔技巧上的原因,主要還在減少因直線來回横移產生靜電粘黏效果,一時失手造成書頁折痕的不良機率。若是絨布精裝或封面未上膠膜純然紙質的老書,以乾淨抹布拭染些微濕氣,再以 Kirkland 品牌的廚房紙巾循螺旋方向輕輕拭乾,這對脆弱的老書外觀多少有些回春效果,且不傷書面。苦兒不清楚 Kirkland 廚房紙巾的材質、製程,只知吸水力遠比其他市售廠牌強大,堅固耐扯,一次用不了一張,因此習慣每次斟酌情況,只撕下適量大小使用。
據苦兒的經驗,若是使用市售含界面活性成份的清潔劑,雖然當下看來較清水擦拭更有「煥然」效果,但對打算藏書一生的收藏者來講,時間久了,殘留的化學鹼性會破壞膠膜,而且老版本的舊書封面多有細微破損或小處折痕,就算使用中性酒精,溶出的污水一旦滲透進入纖維,會影響膠膜質地色澤,讓書本外觀產生一種脫離歲月因果,難看、且不自然的深黃色漬,大大減低一本舊書的質感。
若因封面太髒,清水搭配科學抺布無法拭淨,不得已可使用稀釋的清潔劑,其實百分之10的濃度足敷使用,最好另以濕布二度擦拭,儘量去除殘留,最後一定要用紙巾拭乾。許多書本流落到舊書店時被粗魯標上一個價錢,多數以定價之半為基準再上下加減1﹣2成,以60﹣70年代的文史舊籍為例,最常看見的是20、30、40這幾個數字,有時一本書多次進出不同書肆,身上竟有多組不同筆跡的數字註記,彷彿這是它們的身世。苦兒有時會懷疑自己該不該清除這些表徵一本舊書流浪歷史的印記…
(3)
寫在膠膜上的原子筆字跡一般清潔劑無法奏效,酒精在此可適時發揮作用。即使年久日深墨水乾涸,以紙巾或抺布沾些酒精,按在字跡上一會兒就完全不留痕跡。即使最難處理的油性墨水筆,花些時間,反覆進行以上步驟也會有滿意結果。
撕下標籤貼紙,也是麻煩步驟,早先苦兒從事這些手工休閒活動時候,家中唱機總是弦歌不輟,在眼睛高度附近有一盞使用100瓦白熾燈泡的移動式夾燈,目的是使唱片上的纖細灰塵無所遁形,往往我就把書背上惱人的標籤貼紙靠上燈泡,利用它的熱度,很快就能軟化乾涸的背膠,使之與封面分離,尤其是無膠膜保護的紙質封面,先將標籤加熱再行撕下,就不致連帶扯下一塊封皮無辜破相。有時貼紙面積稍大,不免受熱不均,因熱度不夠而失敗,再加上白熾燈泡近幾年停產,苦兒只好老實依足工序,耐心以吹風機加熱,只怨噪音吵人。少數背膠殘留,可以用酒精、女生擦指甲油的去光水或去漬油試試,若真不相剋,五金行都有將工業用的背膠溶解液改以小瓶分裝出售。
至於封面破損,切勿使用透明膠帶。整治脫頁變形,最好拿刀先將蝴蝶頁與書脊連接處劃上一刀,再小心撕開,稍事清理盤整後塗抺樹脂,用力拉回黏合,調整書體形狀再以重物(最方便的就是利用一疊書的重量)壓上一天半日。此處使用樹脂的平整效果遠非一般膠水、漿糊、強力膠類可比,若有必要重新自製蝴蝶頁,必以美工噴膠為之。
(4)
有時書頁裡夾有書籤,不管有無寫字皆取出另存。苦兒這些年收集了不少這類書卡,甚致還專門至舊貨店尋訪有無收集成冊的收藏整批流出,這是目前無人注意的領域,說不定哪天可以出版專書圖錄。有時原書主人以寫有朼記的紙片,甚致相片,代替書籤,某回開箱後施展既定整理程序,一本書裡掉出泛黃照片,彎身拾起之際,恍惚中以為一陣輕煙,書中精靈化身照片裡的人物現身。八十年代大衛鮑伊與阪本龍一合演〈俘虜〉,轟動一時,不只一次發現舊書冊頁裡夾著當年這批女學生在戲院直接拍攝銀幕兩位男性年輕俊美的照片,甚至附帶拍攝者個人穿著繡有學號姓名的制服照、或是與同學們的團體合照,髣髴時間因塵封積澱乃於此刻顯現其自身,苦兒總是深信自己從封存於書中的舊照確然識出那種辜且只能稱之為生命靈光的某種精神抽象物。
能在舊書中看見原主人凝凍寄存於時空中的心情,莫過於書頁裡緊隨閱讀視線任意劃線註寫之跡與空白頁的題記。《查令十字街》的作者說她珍視舊書中原主人劃線註寫之跡,中國古人曾以抄書為難,其實讀人家抄寫刪修的句子更難。善讀書者往往能從別人塗改增刪漿糊剪貼的痕跡,讀出字裡行間抄寫者自己賦予、扭曲、轉換過的意思…以為這樣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唯有一人獨知…五十年前一位媽媽贈予女兒《等待果陀》,上面題簽寫著「莫辜負錦鏽年華」。一名預備軍官至外地聯隊訪友不遇,在《詩的表現方法》一書的空白頁寫下「我來跟你說一聲再見,可惜沒有機會。請保重並善待自己。所附之物我已不願處置,因為對我來說,早就沒有這些東西了。」
一大箱書籍整理起來頗費時間,天氣燠熱,苦兒躺回床上休息,不一會兒夢見自己無事徘徊,經過H鄉鎮某戶人家…陽光穿過葉縫灑在靜謚的時空場上…遂駐足門前,端詳門牌某路某巷某號…彷彿曾在某本書的版權頁上見過一個地址,大約就是此處…心中不免有一種尋獲隱匿者的感觸…一切在時間之中,卻又逸出歷史之外。醒來後取書核對地址,不僅某路某巷某號完全不對,甚至根本連鎮名都記錯了。苦兒盡力回想,當時夢中全無來由,為何憑空聯想此一出版史上不為人知的小出版社?無所執於既無肯定亦非懷疑的念頭,執拗地認為此事脫離正誤真偽等類邏輯範疇,唯有自己能懂。
(5)
書籍擦拭整理完畢,總要分類歸檔擺上書架。苦兒會先挑出那些可以依作者、出版社與學科這種「先驗的既定分類範疇」來加以劃分定位的書。總覺得若要暸解某一本書,非得將這本書置於作者全部作品中來進行整體考查不可。於是,一旦某書被列入某個閱讀計畫,則同一作者的其他作品也都勢將全部進入收藏名單。
若是清楚記得某書重覆購買,這時就要找出比對,新舊版次塗鴉字跡書斑泛黃與書體變形的程度,根據各項變數選擇讓哪一本留在架上,上面若有苦兒閱讀所留字跡當然優先保留。有些書籍當下頗感興趣,打算近期挪出時間翻看,於是依序就近堆到桌腳,平放疊成超過1公尺高度的座座書山。
有些書籍屬於「不明確知曉」的閱讀計畫,這意味苦兒雖然有興趣想要讀它,但眼下具體的閱讀計畫還未成型,於是暫時還不知它將與哪些書被劃入同一脈絡,共同被定位在彼此相關參照的一類,存放同一櫃位。
又有些時候之前劃分的櫃位已經擺滿,連書口上方與隔板間的縫隙都盡量填塞,再也擠不進任何一本了;或手頭上這書同時屬於多個不同閱讀計畫,立於苦兒交錯繁複的分類網絡中剛好重疊的界線位置,於是一時不能確定如何歸屬。又或者雖然能夠馬上判定它與其他已就定位書籍的相對關係位置,然而一時想不起那些書到底安置在哪個櫃位,只好暫時看哪兒有空位就先擺著。心裡重視的書就離街窗遠些,可以少落些灰塵,一般書籍儘管先行將就。
依書寶規定,合併結帳一輪最多不逾19天,一元起標的拍品每次以30本為限。結帳期限循環,一年半載下來,苦兒買書越來越多,室內滿是一疊一疊平放超過1公尺的座座書山,整日坐在家中被這些有待擦拭整理,但即使擦拭整理完畢也不見得會被閱讀的舊書圍繞、封閉、繼續購入…
(6)
後現代認為事物就是光秃秃的事物本身,不是指稱其他事物的符號。任何想對《打女佣的屁股》加以解讀評論的企圖都是想從表像中挖掘出深層涵義,這樣不免掉進庫佛預設捉狹的陷井。他會嘲笑你,打女佣屁股就是打女佣屁股,沒事想太多。
所以我想仿荒謬劇場風格自己寫一段情節,將我對庫佛的解說預先置放在自己所戲仿的故事裡。如此,做為「經驗作者」的我,多少有些對自己創作文本發表意見的特權,因為對庫佛的解說同時也是故事的內容,這樣表面上好像不過是我自己說了個故事,但又似乎乘機曖昩,在暗中偷偷解釋了庫佛。
等到真正動手寫起苦兒整理舊書的故事,始發覺創作不是那麼簡單。戲仿不能亦步亦趨,始終要保持一段距離平行遙望,最好就是彼此分在一道山溝的兩側,我走我的小徑,偶而想起叫喚對面的庫佛一聲,被閱讀的文本自然會對它的閱讀者有所回應。
無法言喻的事情不宜輕易說破,像是中文版提要指明本書「揭示生與死,創造與摧毀的循環機制」,揭示即是一種限定,讀者若據以處處參照,想找出庫佛文本何處象徵生死,何處又暗喻創滅循環,就如同男主人手上那本載滿清潔要旨與諸般規矩的先驗手冊,不如忘記所有解說,任意識直觀。如果此刻世界上有一位讀者主張打女佣屁股就是打女佣屁股,無聊透頂,有什麼關係呢?何苦凡事都要找出堂皇的意義?若是改天遇上合當開挖意義的場合,意義自然會在你的面前。我看某位網友以杜象為解說參照的文章亦同,也是一旦說破,同時就失了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