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新学校,理科生的寝室,好听点叫朴素,说实话是寒酸。水泥地面灰暗单调,贴了小瓷砖的墙壁,光滑坚硬。上一届学长留下的不锈钢引体向上杆,卡在门框中间,落满了灰尘。
在灰蒙蒙的洗手间门玻璃上,我不经意发现,上届学长遗留下来的、用马克笔画的一个干涩的黑色符号 :
“∑。”
我愣了三秒钟,然后想起,“∑”的意思是,求和。
那一刻,有一种莫名的动容。这个字符的身世显而易见。四个人,离家百里,在陌生的城市求学。年轻的男孩子们,第一次独自艰难地生活。一室之内,朝夕相处。一开始各自封闭,逐渐摩擦,一次次不顺心,挫败,失落。男人的胡子茬和内心的坚硬一起生长。理科生的嘴巴不善表达,有些话憋在喉头,随着一天天的磨损逐渐咽下去,手足无措。
心情像深秋的阴霾,灰暗而压抑。
那么,这个默默写在角落处的“西格玛”,代表着一种多么小心翼翼的渴望啊。
入学时在楼下看到一条数学系迎接新生的横幅,“给你比心:r=a|1-cosx|”。别人或许都没看懂,从横幅旁边匆匆走过。
理科生啊。有些话他们过于羞涩,或者拙于表达,话语说出来磕磕碰碰,甚至比不上那些数学公式来得熟练。除却少数笨拙的流俗者们,更多人,不是不解风情,而是不懂这片太复杂、太捉摸不定的情感的大海。相比而言,科学仿佛是简单的东西了,否则牛顿也不会终身不娶。可感情——感情又哪里是付出就有回报的呢,哪里是刷题、推导、做实验、观测就能修正的呢?不可重复、不可预测、不可规划,他们的情商好像已经不复存在,已经被深深地掩藏在纷乱的讲义后面,掩藏在复杂的公式和定律后面。他们的表达有时候像古诗里的隐喻,不曾背得烂熟的外人因为读不懂,所以也不想读。很多人的情思像地下洞穴里的鳗鱼的眼睛,多少年见不到光,逐渐退化,消失。
很多时候,往往不知该说什么。不敢随便,又不敢沉默。心里斟酌思量,肠子弯了又弯。每个人都想求得彼此的相知,希望在一相遇就彼此合拍,心有默契。希望有些人不必通过言语就猜得到自己心里想的什么,希望所有想交往和要交往的人都和自己志趣相投,存着一点小小的坦诚和善念。
但是,这个世界,“和”
哪里是那么好求的呢。再默契的两颗心,不开口说话,总归有些闭塞,时间久了,便也有误会、伤感与哭泣。我们都是心怀善念、又希望世界友好相待的人,却总警觉地害怕别人的狡猾,一层层地做着拒绝、猜疑、警惕,最后觉得孤立无援。每个人仿佛装在自己的玻璃罩子里,每次握手,都有叮叮当当的声音。这个样子,有些像圣埃克苏佩里:“生命之间的相知是多么容易,连天鹅都彼此交叉着脖颈。但为什么人类的心,会相距得如此遥远。”有些事情是不可调和的,十几年的文化差异浸染之后,分歧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存在。在寝室里,当然,肯定也会发生在除寝室之外的任何地方。
所以这个“Σ”格外让我动容。因为,我们在用我们内心微弱的声音说,我们渴望“求”。无论是用任何方式,我们想要彼此和谐,融洽,能拥抱,能笑着争吵。像《中庸》一开头写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和”,就是一个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的“发而皆中节”啊。
多么希望,总有一天,我们的喜怒哀乐,当它们演奏时,都在同一个节拍。我们能听清彼此,能高歌相和。这是一条久远而长久的达道啊。好想走上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