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博物館】/謝哲青
P148/而那逝去的，也終將美麗
你也凝視著相同的天空嗎？

你告訴我，離開學校，畢業以後，生活就一直在迷惘、飄忽、落寞與失意中度過。上班、下班、月初、年底，出社會前的壯志雄心不知道丟去哪裡，公式化的規律作息，消磨了所剩無幾的浪漫，日復一日的汲汲營營，讓你過著一種無悲無喜，無神無主的無味人生。看似充實的忙碌奔波，實際上，早已失去了重量與方向。

停停走走的愛情，承諾就像在風中無從成形的雲霧般，飄散未定，去去留留的工作與生活，信任是日薄西山時向遠方消褪的殘影，無足輕重。

那天，你走到空曠的地方，抬起頭來像是新生兒睜開雙眼一樣，看見天空變幻的雲彩，好開心！好興奮！一種「原來你還在」「原來你一直都在」的感動在心湖盪漾。不過看著看著，不知道為何悲從中來，眼眶泛著止也止不住的淚水，說不上來，是歡喜？還是感傷？

不知不覺，在空曠中站了許久，直到最後一道霞光在眼底消失，才肯離去。

生活對你而言，像是一條不知道終點落在何處的漫漫長路，即使，戴月披星地認真跋涉，卻怎麼樣也抵擋不了，內心欲振乏力的厭世絕望。

讀完你的訊息，我也抬起頭來，看著暮色初上的天空，酒紅、暗紫與深靛，逐漸被幽遠的黑所吞沒，你也凝視著相同的夜空嗎？

對現代人來說，天空像是隨處可見的超級市場，是某種可有可無的存在，我們在不經意的偶然中仰望天空，但下一秒鐘，又把目光回到地表，將關注留給現實。

但總有那些人哪！會將視線投向深邃的蔚藍，投向閃動的殘霞。用獨一無二的方式，引領世人以全新的眼光，凝視所謂理所當然的存在。然後在習以為常的平凡中，看見崇高的美。

看著天空，我想，你一定會愛上，這位來自北方的藝術家。

跡近永恆的寧靜

一八六○年出生於陶宛中產階級家庭的列維坦，是全俄羅斯人民的光榮與驕傲。在創造精神上，他承接了法國古典主義富有人間性、牧歌式的風景畫傳統，以及巴比松畫派筆下浪漫詩意的抒情筆觸，不同的是，列維坦在文化與精神上，卻是不折不扣的俄羅斯。他的繪畫同樣浪漫詩意，卻更溢著雄渾悲壯。每當我欣賞列維坦的畫，腦海中總盪漾著普希金的詩：

我曾經愛過妳；或許，這份愛
在我心中尚未完全寂滅
然而，願它不再驚擾妳的安寧
我不想任何事徒增你的悲傷
我愛過妳，默默地未敢奢求
羞怯與妒嫉，交替折磨我的心
我愛過妳如此地真誠溫柔
願上帝保佑，他像我，如此地愛妳。

這首<我曾經愛過妳>也是列維坦的心頭愛，浪漫多情的他，想必也有顆善感的心。一八九二年所完成的<晚鐘>，似乎就是普希金情詩的倒影。

遠方的鍾聲迴盪在金黃的暮色之中，象徵思念的雲彩緩緩散去，斜映在河水中的天光，是長日將盡前的依戀徘徊。不用爭辯，也無需解釋，所有的歡笑與淚水，都在無語中，輕輕放下。

面對列維坦，好希望，這份跡近永恆的寧靜能為我佇留。只怕一聲嘆息，這份美好的片刻就煙消雲散。

在列維坦筆下，我們幾乎感受不到畫家在現實生活的苦：無依的童年、貧困的青春、艱澀的愛情、重度憂鬱與自殺未遂。走過死蔭之谷的藝術家，用所有的痛楚化成甘美，就像普希金的另一首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憤慨
不順心時，暫且克制自己
要相信，快樂的日子就會到來
我們的心，憧憬著未來
儘管眼前的所有讓人沮喪
轉瞬間，一切都會消逝
而那逝去的，也終將美麗。

永恆的寧靜之上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
話說得如此決絕，但張愛玲還是肯定人生的，即使是陷於崩壞與痛苦中，也是肯定的。列維坦筆下的清晰明朗，讓我們徜徉於幸福安詳中，並非每個角落都有陽光。就像你我的人生一樣，陽光抵達不了的所在，就有煩惱、不安與怨懟。

根據列維坦的好朋友，也是俄羅斯短篇小說之王契訶夫的說法：「列維坦特別喜愛民間曲調哀傷的歌謠，會一邊作畫，一邊哼著小調。經常哼著哼著，就畫出黯淡欲雨的陰霾，或是枯黃愁慘的荒野......」正是如此，或明或暗，列維坦的天空像是用嘶啞的哭嗓，在大地深處以小調的鼻音，唱出人們祕而不宣的傷心事。

一八九四年，列維坦交出<永恆的寧靜之上>，不過，大眾所熟悉的，是另一個更通俗的名稱<墓地上的天空>。這幅畫，讓他的藝術成就攀上巔峰 傳說，畫家完成這幅作品後，寫信告訴好友契訶夫：「它是整個我。我全部的生命、所有的內涵，都灌注進這張繪畫作品之中。」

曾經有藝評家這麼說：「列維坦將『人與自然』的關係，竭盡所能地譜成雄渾宏偉的命運交響曲，闡述在莊嚴強大的自然力下，渺小無助的人們苟且偷生的悲劇。畫家在創作的風景裡，融入個人信仰及宇宙觀，如同契訶夫的《草原》或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所披靡的母題：生命的絕望、孤獨的蒼涼、無常的輪迴，以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冷漠......當你獨自一人凝望大自然時，他會以無垠的沉默重壓你的心靈......原來，生命的本質，竟是如此驚駭，如此絕望。」

列維坦的生命，有很長一段時間徘徊在陰暗與冰冷之中，經歷生活磨難的他，卻始終相信：意識到生命虛無的人，其實比任何人更渴望「真誠地」活下去。

在列維坦的穹蒼之下，世界變成一口深不可測的井，我們坐在井底，在被遮蔽的天空中，找尋帶來希望的太陽、能撫慰情緒的月光，或者是，指引方向的星星。

透過濃烈的油彩，列維坦創造出一個既輕盈，也沉重的繪畫空間。在墓地與天空間，是任何人事物都無法填補的空虛，第一眼，我們就被拉進失重的空虛之中，成為留離迷航的孤獨靈魂。另一方面，妳會突然發現自己，仍深深地扎根在生活的神秘與荒誕裡。

悲觀的靈魂，在列維坦的畫作中飛昇。

樂觀的心靈，在列維坦的藝術裡找到篤定。

下次，當你仰望天空時，除了憶起列維坦筆下的安寧與恬靜，或許，也可以為自己找到一份立命安身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