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我正試圖向小和解釋，什麼是等待。
對一隻從孵化到長大都住在籠子裡的小鳥來說，要明白一些抽象的、無法「看見」的字眼，特別費功夫。
　　「等待是一種狀態，從一個狀態到另外一個狀態之間，你無法控制的那一段。」我說。
　　「為什麼無法控制？狀態是什麼意思？」
　　「比方說，我現在想要喝一杯水，」我拿起桌上一個空的玻璃杯。「但是，你瞧，是空的！而在桌上，又沒有其他可以喝的水了。聽著，仔細聽，我現在的狀態是什麼？」
　　「想喝水的。」小和回答。
　　「對。那我想要變成的狀態什麼？」
　　「喝過水的。」
　　「沒錯。那麼，我想要到下一個狀態，我必須怎樣？」
　　小和躊躇不語，他可能忘了我應該做什麼才能喝到水。
　　「你忘了我教過你的？」
　　「燒水。」
　　「對。我得要燒水。」我走到廚房，拿起一個小壺，盛了點水放在爐子上。「然後呢？」
　　「你就有水喝了？」
　　「不，這太連貫了，而且如果打開水龍頭就有水喝，我就不必燒水了。」
　　「嗯……那你要打開火爐？」
　　「好……我打開了，那接下來呢？水能喝了嗎？」
　　「不，你說過要表面充滿氣泡才行關火，而且那太燙了，要先放涼再喝。」
　　「你記得很清楚嘛！就是這樣！」我笑了笑，把火爐關起來，走回客廳。我今天早上才煮過一壺。我在桌上倒了一杯水，然後在沙發上坐下。「等待，就是那個燒水，到可以喝之間的過程。」
　　「所以我們要說『等』水煮熟、『等』水變涼？」
　　「對，這就是等待的基本概念。還記得我剛才說無法控制嗎？那是因為水燒開的時間不是你能控制的，但是選擇現在去燒水，或者一個小時候去燒水，這就是我們可以控制的狀態的轉變。」
　　「我們可以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嗎？為什麼我們不計算水要煮多久才會熟？」
　　「當然可以。有些時候，假如你知道你自己要等什麼，比方說一輛公車，那麼你可以查時刻表，就能大概知道公車多久以後才來，那你的等待就能夠被計算了。」我說，然後把腳打橫放到沙發上躺下。「但是至於計算水多久後會煮熟，這我就懶得了。」
　　「我可以去計算嗎？」小和興奮地問我。
　　「當然。」我拿過沙發上的抱枕蓋住臉，打了個盹。
　　我醒來的時候，小和煮的水大概可以喝到明後天了。
　　「你計算得如何？」
　　「我們這個小壺大概煮十分半鐘，水就熟了。」
　　「我欣賞你的實驗精神，更欣賞你的勤奮。我明後天都不用煮水了。」我相當愉悅地說。
　　

星期二

　　小和想起來了昨天我們進行的對話，他興致勃勃地來問我。
　　「每個等待都可以計算嗎？」
　　「呃……不全然。有些等待可以，有些等待不行。」我含糊地回答。
　　「為什麼？」
　　「像是燒水好了。你的壺子是固定的，裝的水量也是差不多的，所以你等待的時間差不多，而你又重複做了幾次，就能測量出等待時間。但是絕大部份事情，你很難去多做幾次，或者是就算你多做幾次，你也無法保證等待的時間不會加長或縮短。」
　　「像是什麼呢？」
　　「等公車。」
　　「你昨天不是說可以查公車時刻表嗎？」
　　「呃……你真的沒搭過公車。」我歎了口氣。「公車是不會每次都準時的。」
　　「欸，你每次都用走的！我還沒看你搭過公車！」
　　「因為我討厭等公車，所以乾脆用走的，而且我時間很多。」我聳了聳肩，惡作劇似地看著小和。
　　「……我要去等公車。」小和用一種報復性的眼神看著我。
　　我又歎了一口氣。原本希望今天可以待在家裡睡一整天的──早就該知道有小和在，就會被各種理由拖出門去的。
　　我隨意地關了門，然後安好在肩上的小和，往村裡最近的公車站走去。其實小和等不等公車都沒差，因為他不論是我走路，或是搭車，他都是在我手臂上或肩膀上。
　　但是看他興致這麼高昂，又不好意思打斷了。
　　公車亭沒有什麼遮蔭。還好太陽很溫和，我坐在草堆上，小和一開始很興奮地走來走去。
　　「我先跟你說喔，我們不上公車。我們只是等到公車開過來，然後就回家去。」我懶洋洋地說道。
　　「嗯。」小和心不在焉地附和著，然後蹦蹦跳跳地跑來跑去。
　　我將雙臂枕在腦後，等待現在對我而言也是一堂課。
　　至少要等到小和對等公車失去興趣。
事實上，村裡的公車從沒準時過。小和現在還算是很熱切地關心公車什麼時候來，但是久了，他也有些不耐。只是有些技巧性地掩飾。
　　「公車什麼時候來？」他試探性地問道。
　　「我不知道。」我坦白。
　　「至少至少……你以前要坐公車都等多久？」
　　「我忘了。」
　　「你有沒有戴錶？」他像是放棄前的掙扎般這麼問。
　　「沒有。」我狡黠地說，有點激他的口吻。如果激將法成功，我們下午就能打道回府，趕上那一場午覺。
　　小和確實很失望，但是他沒有放棄。
　　不過他開始這麼小心翼翼地詢問，表示他已經有點受不了這樣的蹉跎光陰。等待是件浪費時間的事情嗎？如果有希望的話，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萬一從一開始就沒有呢？
　　儘管希望這種微妙的想法是瞬息萬變的。
　　我從一場沒有屋頂沒有棉被沒有枕頭的午睡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草地裡，其實小草還滿扎人的，並不是那麼柔軟，泥土味雖然聞來芳香，但是當他就這麼挨近我的嗅覺器官時，實在有點咄咄逼人。我想起我正在小和的那一場等待實驗中，我動作遲鈍地爬起來，小和看來疲倦地窩在路邊。看看鄉間小路黃泥土面上的痕跡。
　　公車沒來過，一整天都沒來。
　　「你沒事吧？」我問道，這隻藍綠色的青鳥用疲憊的眼神看著我。
　　「公車沒來。」他回答。
　　「公車一整天都沒來……這是不多見的，但至少，你經歷了更長時間的等待。」我說，有點安慰的意味。
　　「我想是我們等公車的次數不多。」小和說了一句令我很驚恐的話。
　　「多來幾次都是一樣的，經過村子的公車沒有準時過。」我連忙回答。「記得我說的嗎？有些等待是多等幾次也不一定能平均出數值的。相信我，我坐公車的次數比你多吧？我坐了這麼多次公車，我也沒辦法記得到底公車多久才會來。」
　　小和的表情看起來很質疑。
　　「好，沒關係，那你去問小玲吧！她搭公車的次數總比我多了吧！」我有些沒好氣地說。玲的個性比我急躁，這一點就足以佐證她一定比我常坐公車。
　　小和喪氣地垂下腦袋。
　　「好啦，我們回家吧！吃蘋果去，我餓了。」我說，向他伸出手。
　　「我們這樣等了一整天，等待是不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情？」小和坐在我的肩膀上，他打起精神來問我。
　　「我們是自願去等公車的，不能說是浪費時間。」
　　「可是如果是很急躁的小玲要坐公車進城，可是她卻得花很多很多時間等公車，她不會覺得浪費時間嗎？」
　　「這個問題饒富興味：首先，她的感覺我說不準，你要問她；第二，我說過公車的時間不固定，所以不一定要花很多時間啊！可能很快就來了！」
　　「喔……」小和有些氣惱，他不再接話。


星期三

　　小和從早上開始就沒有主動問起昨天的事情。我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去追蹤這件事情對他而言的發展，沒有行動嘛，好像是對他的沮喪表現出沉默的嘲諷，如果問嘛，又好像被冠上了那壺不開提那壺的罪名。
　　靜觀其變。對我而言又是一門新的等待課。
　　傍晚的散步時間，我照例去詢問他。小和沉默地跳上我的肩膀，他的鬱鬱寡歡令我感到罪惡，但是發現「空等」的真相，卻確實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事。初秋的天氣還是很悶熱，到了下午也不全然涼爽，斜陽撒在鄉村的小道上，也頗為曬人。我們沒有交談，就像是活在一個沒有時間的地方一樣，不知道從哪裡來，亦不曉得往哪裡去。
　　我今天帶小和來的是檸檬小徑。一條栽滿柑橘類植物的幽徑。風通過這裡也透著柑橘的清香，也許是很適合用來煩惱的處所。現在是檸檬的產季，樹上結實纍纍，採一些回去泡柑橘茶應該不錯吧！我這麼心想，不過可惜沒有帶籃子來。
　　我靜靜地往前走，小和還是待在我的肩膀上默不作聲。
　　「我們休息一下吧！」我說，逕自在一棵檸檬樹下坐下。
　　小和從我的肩膀上跳下來，試圖爬到樹枝上去。我把手伸向他，當作他的升降梯。小和站在樹枝上，我坐在樹下。這樣寧靜的美好。
　　「小潔，等待是一件這麼累人，又很辛苦的事情，為什麼大家還要等待？」他遲疑了一下問道。
　　「因為等待的時候有希望。」我說。「就像你知道不會從兩歲回到一歲，你就不會等待。但是相反地，你心中很樂見某種發展，所以要等，都是為了得到更好的結果。」
　　「那為什麼我在等待的時候會感到不安呢？只要我有希望，我就不會這樣才對。」
　　「等待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相較於其他事情來說，他承受的情緒是雙倍的。你有一倍的期待，就會自動為自己預留一倍的失望。就像當你在等待公車時，你會很開心的想，等一下就來了，可是又會遲疑地問自己，萬一等一下他沒出現呢？等待時就是這樣五味雜陳的活動。」
　　「那我不喜歡等待了……」小和悶悶不樂地說。
　　「有些人在等待方面沒什麼耐心，喜歡直接得到答案。要不就是好的結果，要不就是壞的結果，總不會像是等待這種不上不下的模糊嘛！」我笑著說，嗅了一口柑橘香味的空氣。「照悲觀主義者的說法，人生不過就是空等一場啊！一直在等許多更好的東西，只要認真計算一下，就會發現其實最後什麼也沒有，而且大家還一直執迷不悟呢！可是為什麼不告訴大家這個真相呢？因為那樣未免也太殘忍了。
　　「聽到這種偏執的話，是不是覺得很沒希望啊？唉，小和，都跟你說這是悲觀主義者了嘛！其實這些話只說對了一半。人生如果只是一直等待『最後的好東西』，的確是什麼也沒有的，但是並沒有空等啊！因為你在等你認為的好東西的過程，就有所獲得了，只是因為你只在乎你想等的東西，而不在乎其他事物而已。
　　「就像是一個一心想等待完美愛情的人，即使他的事業成功，他也還是會有所遺憾，因為他並沒有等到他想要的東西，於是他只好倉促地為他的人生──而且還莫名其妙地擴大到了其他人的人生上──做了註腳：人生就是空等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