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保有一個孩子般的純真啊──好像是目前流行的用語。
　　當我聽到別人正大言不殘地說:「保有純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努力留住純真!」都不禁覺得好笑。
　　能意識到純真容易流逝的人，早就不怎麼純真了。
　　純真是什麼呢？
　　當我在寫這篇日記的時候，小和正在睡覺。他窩在他的金籠子，把臉埋在藍綠色的羽毛裡。我時不時抬起頭來確認他是否熟睡，他一直都沒有被我的振筆疾書給打斷，睡得很香甜。記得有人曾經以訛傳訛地說過，小和很厭惡他的籠子，畢竟關了他這麼久。
　　其實不然。
　　小和很依賴他的金籠子。他沒辦法沒有一刻不看到他的金籠子的到處亂跑。他會想念他在裡面度過的孩提時光，他會忍不住一直依戀金籠子裡面的他的氣味。畢竟整個童年他都在裡面生活。
　　這是很正常的，如同一個人的一生中，通常最回味無窮的就是童年。因為那個時候保有著還不認識世界的單純。覺得一切都這麼美好，那樣天真那樣的蠢。不論天氣怎樣變化，都不會影響一天的快樂，晴天有晴天的陽光，雨天有雨天的水聲，陰天有陰天的涼爽，在純真的孩子眼中，全都是美景，全都是好天。
　　雖然終有一天我們不會再這麼想。
　　小和曾經覺得世界一成不變。因為他住在金籠子裡面，而籠子們被掛在小傑特別布置的幽暗鳥房當中。他以為每天都是這樣暗暗的。姑且不論他遇到我之後的生活有多麼巨大的轉變，就說他發現天氣會有變化這件事情就多麼驚奇。也許他覺得之前的那些活，都不是活，童年現在才開始。
　　小和的經歷比較特別，因為他與一般人的經驗是相反的。一般人是先經歷充滿驚奇與快活的童年，才進入感到一成不變、了無生氣的狀態。我想認真地探討變成這樣無趣的原因。到底是因為什麼才會使人覺得純真已經消失了呢？
　　題外話，如果個性像是小孩子一樣，算不算個純真的人呢？
　　童年就代表著純真，是合理的推斷嗎？
　　小時候我相信我家窗戶外面的那些透光的窗戶，一扇窗戶就代表了一戶人家，當深夜我卻還睡不著，我就會看著那些對面的「鄰居」，看看他們是否還在活動，他們的光是否還在陪伴著睡不著的我。久了，有些窗戶總是亮到很晚，被我稱為「有義氣」，有些窗戶偶爾才點亮，我只要看到這樣偶然的「奇景」，總會覺得明天一定會發生什麼好事。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到，那一層的好幾扇窗戶，統統都是同一戶人家，而其中我稱為是「帶來幸運」的窗戶，對應到的應該是臥室或是廁所──這樣推演起來，意思就是，當那戶人家在使用廁所的時候，剛好被我看到，我還因此擁有「明天會很幸運」的幸福感。
　　戳破這樣的真相，我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很多童年的美好幻想。我不免很難再相信對面的窗戶會帶來幸運這種謬論，世界上也沒有什麼，是發生了就能夠有未來運氣線索的事。
　　這樣可以說是失去純真嗎？
　　我不再相信那些可愛的童話故事、深信會有送禮物的聖誕老人，也不認為晴天就會很開心，反正久了，世界就是那樣。
　　關鍵應該就是，事情的發生跟我想的不太一樣。
　　我以為鄰居的窗戶是否發亮就會代表我明天是否會有好運，事實不然；以為某個特定的天氣就會有某種特定的好事情發生，結果不是。也許多嘗試幾次，就會發現不斷的受挫。有太多的期待，就會有太多的失望。
　　然後就發現世界上不是小時候自己眼中的那麼美好啊！
　　有種「反正世界就差不多是這樣了」的無力感，眼中的生活就不再具有繽紛的顏色，枯如槁木。所以大家才這麼喜歡童年，珍視童年，因為童年很容易就失去，純真的人往往不會意識到純真，因為他並沒有見識過「不純真」，就像住在白色世界的人很難想像不是白色世界的生活一樣，他當然也不會覺得自己是生活在白色世界的人。
　　話又說回來，純真為什麼重要呢？
　　變得不純真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想要回到孩童般純真的人，就必須要有一直被傷害而不改其志的勇氣才行，換句話說，可能是個全然的樂觀主義者會比較適合。前面也提到過，當人發現世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就會有所改觀，這樣的改觀沒什麼不好啊，因為不會有過多的期待，也不會感到失望。
　　這麼說好了，不純真反而是一種人在面對現實的殘酷時構築的保護網。因為如果純真，就會無條件地相信，無條件地快樂，但是經過比較，有些人就會對快樂的定義有所增添，「看到雲朵在飄不會快樂，要獲得物質上的利益才會」之類的。當人已經確信世界是充滿缺陷的時候，看到世界的缺陷就不會那麼受傷，會有種「反正世界一直都是那樣啊」的自我安慰。因為害怕失望，所以不再願意無條件地相信美好……。
　　小孩子應該就是這樣長大的吧！
　　可是如果長大是發現世界的一套運行規則，那麼我寧可不長大。
因為那些規則根本就不是規則。
　只不過是所謂大人為了自己的失望，為了自己的疲憊，為了自己不想再受傷害的畏縮所做的集體自欺。「因為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啊，所以自願去闖的人是傻瓜」。
憑著這樣的信念，於是我們長成了一群用堅硬外殼拒絕相信的羸弱大人。


二
　　
　　時候差不多了，我起身走進廚房。從吧檯上的籃子裏頭揀了一顆蘋果，把小鐵壺盛了水燒開，仔細地削去蘋果嫩紅嫩綠的果皮，再切成小塊，和茶包一起用熱水沖泡。
　　我完成了下午寫作時的一壺熱飲。
　　平時都是小和幫我處理這些瑣事的。
　　我走回書桌前，沒有著急地把蘋果茶給倒出來。如果我夠了解小和，他現在應該快醒了，只是在裝睡想要省去幫我泡茶的麻煩。
　　懶蟲。
　　隨著清甜的果香瀰漫在屋內，小和裝模作樣地動了一下，抬起埋在羽毛裡的臉，眼睛含笑地望著我。
　　「你醒啦？」我惡作劇的口吻問道。
　　「嗯。」他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被抓到偷懶的小孩。
　　「幫我倒一杯。」我把馬克杯遞給他。
　　「好。」小和淘氣地跳出籠子，蹦蹦跳跳地跑進廚房。
　　我拿起筆，要繼續中斷的寫作。
　　「那個，小潔。」小和突然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喚道。
　　「怎麼了，」我看著他，有求於我的眼神。
　　「我們明天再去放風箏好嗎？」
　　小和充滿期待地問，那樣地雀躍。
　　「好，風大我們就去。」我說，旋即埋首於桌前。免得接受他羞赧的感謝。小和還是有點靦腆，他不清楚該用什麼感情來面對我，而我顯然不願生活被他無盡的感激給浸淫。
　　稍微瞄他一眼，小和正站在吧檯上，有些費力但仔細小心地提起茶壺，斟滿我和他的杯子，歡欣鼓舞。
　　很純粹的快樂啊。
　　這種純真的快樂是沒有什麼太嚴苛的條件的，能去放風箏，他就很開心。
　　我有些惆悵的凝望著小和熟練端著杯子的身影，其實，我也是自落圈套啊，用名為保護的金籠子，試圖關住小和想飛的翅膀。
　　


三
　　
　　昨天海利西送來了一面色彩鮮豔，但手工有些拙劣的風箏來給我。
　　一如既往的疲憊，我泡了一杯伯爵茶給他，許久不說話。他疲累的神情在熱氣冉冉上升的杯緣跳躍、融化，我從他失神的表情中，大概猜到了他又在工作的事情上受挫，可能又是個麻煩的主編，或者是頑固的約談人之類的。海利西每天都在跟這些他厭惡的人周旋，像是一隻對自己都覺得噁心的蒼蠅卻非吃不可的蛾。
　　「新產品？」我翻動風箏下擺的方格布條，問道。持續這種拍攝代言商品的宣傳照片的工作夥伴關係已經一段時間了，當初海利西來找我，另外開拓的副業。
　　「不，這是我之前向一位手工風箏業者學的。」他微笑道，不知是太缺乏美感自覺，還是已經自暴自棄。「採訪的關係。」
　　「果然很有手工的味道。」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把風箏放回茶几上。「這次該不會是要賣這個吧？」
　　「不不，這做工太粗糙，只能算是試驗品。」
　　我讚許地點了點頭。
　　「不過，應該能飛得起來……你和小和幫我試試看吧。」
　　「呃……」我回答。「最近沒空。」我刻意忽視了小海的言外之意。
　　「那等你們有空再玩啊。」海說，他也禮尚往來地回敬，順便抬起手腕來看錶。「先放你這，我差不多該回去了。」說完他旋風似地抓起公事包和外套，要往門口走去。
　　我忍不住喊他。
　　「喂，你明知道你在刺激他。」
　　「刺激？誰？」海利西轉身問道，他還在裝傻。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無奈地瞪著他。
　　「喔。那恐怕他正需要一點。」小海聳了聳肩，推門出去。
　　我走到窗邊，目送這位疲於奔命的記者，正以享受夜晚的步伐，走向村里的公車亭。
　　而他帶來的麻煩，正靜靜伏在茶几上。
　　我得找地方藏好，不讓多愁善感的青鳥發現。我在煩躁中，隨手抓了一條布巾包好這些布塊，塞到我雜亂的書桌上。
　　我歎了口氣坐下。
　　我承認我不願意見到小和失望。
　　他不該見到任何會飛的東西。否則，他遲早會懷疑為什麼自己不會飛，那他也遲早會失去與傑米的友誼，然後失去對世界的美好憧憬。
　　我不願見到那天真的表情從小和臉上一點一點地受到侵蝕，殆盡。
　　難道我這麼做錯了嗎？
　　深深的倦意蔓延起來，我熄了燈，躺在床上卻睡不著。



四
　　我坐在餐桌旁看書，一邊喝著早餐茶。小和摺疊抹布，在餐桌上擦來擦去。他一會兒靈巧地鑽過我擱在桌邊的手腕，一會兒賊頭賊腦地探頭看我在看什麼書，又或者故作漫不經心地碰撞一下我的杯子，以那清脆一響換得我投視過去的狐疑。
　　其實也不用狐疑。小和的心思太一目了然。
　　他正裝模作樣地用紙巾擦拭我的小匙。
　　「你看到了吧？」我把書平攤在腿上，問道。
　　「嗯哼。」小和微微點頭，假裝認真地擦拭杯緣。
　　「你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嗎？」
　　「嗯……玩的。」他想了一下，認真回答。
　　「怎麼玩？」我饒富興味地看著小和。
　　「之前聽小美說……那是會飛的。」不知小和是否強調了「飛」，但是他的眼中閃爍著狡黠。
　　「唉，你都知道了，瞞也沒有用。」我嘆了口氣。勝利的青鳥連忙從我的書堆中把風箏扯出來。
　　不用轉頭，窗邊悅耳的風鈴在颯颯中旋轉。那麼不巧，今天是個風來了的日子。
　　「什麼時候去？」
　　「下午吧。」我說，把書擺回桌上。「散步的時候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