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裡經營木材廠，我依稀記得偌大的工廠裡，常常堆著從山上運下來的圓形巨木，那直徑幾乎要比我的人還要高。
後院裡是一潭泡著那些巨木的池水，常有調皮的兒童爬上那些巨木，開心的在水面上滾動腳下的圓柱。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池裡滅頂，是個我一直被告誡不能靠近的地方。
工人們來來往往操作著堆高機、怪手和各種各樣像怪獸一樣巨大的機器，將這些圓柱巨木切割成客戶需要的大小。工廠前的道路筆直又寬敞，來來往往的貨車像辛勤的螞蟻一樣，在這個樞紐之地組成一張綿密的運送網，將準備好的木料運上準備好的卡車，送往家具工廠或木雕集散地。

那時候，我還是在幼稚園裡掛著兩條鼻涕的小鬼，住在兩層樓的洋房裡，屋前還有一大片曬穀場，奶奶總在那裏養著散步的小雞；屋後是一片山坡地，我總是和表哥表姊爬上樹去摘芭樂；大門之外的道路兩旁種滿了紅豔豔的扶桑花，綿延到幾公尺外的道路上。我的家族在當地很知名，人人都知道曾祖母持家有方，將祖厝旁方圓百里的地都給收購殆盡，還在市區坐擁一間偌大的木材場。

然而好景不常，我幼稚園還沒畢業，家裡的支柱爺爺就中風了，工廠就倒閉了。
母親早上幫我換上幼稚園圍兜兜的時候，告訴我：「我們要搬家了。」
我們搬到一間破舊的平房裡，由鐵皮搭建，但坪數不小，倒足以容納一家10口人。
我在那裏唸完了我的小學，直到小學畢業前夕，父親說：「我們又要搬家了！我在對面的空地蓋了一間房。」
那陣子，他每天早晚巡視工地，總拿著水管幫曬得發燙的水泥地澆水。那間三層樓，上百坪的雙拼別墅承載著我們一家的夢想，是父親拚進一生的心力所搭建而成的。
新家落成的那一天，許多親戚都來祝賀，酒席擺了好幾桌，還有震天價響的鞭炮聲。曾祖母、爺爺、奶奶以及我們一家六口，開開心心的在新居前合影。那是一間一樣有大片廣場空地，旁邊有菜圃花園，以及綿長圍牆的屋子。一樣有一條悠長的道路延伸到外面的馬路上，一側種滿了玫瑰花田。
我就這樣在那裏一直成長到高中畢業，負笈北上為止。

我一直以為，我們應該是「富貴人家」吧？不然我們為什麼能住這麼大的屋子？我的生活為什麼這麼無憂無慮？
身為獨子的父親看起來總是那麼瀟灑，口袋裡掏出來的大鈔總是那麼厚重一疊，看起來就像傳說中的「小開」一樣。學校的社團演出向家長募款時，他掏出五千塊錢給我，在那個年代，讓我的同學們都投來感激又敬畏的眼神。
我每個星期都從北部搭車返家，因為總愛賴在我舒適的家裏。

直到大二那年，心肌梗塞的父親倒下了！
我們赫然發現，身為獨子的父親獨自支撐了那樣龐大的債務，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默默的在暗夜裡咬牙，而我竟在所有慈愛的笑容裡都沒有察覺，還任性的只報考自己喜歡的私立學校系所。
幸運的是，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父親搶救得宜，最後康復了。
但是，我不再回家了，開始去打工，我不能再仰賴父母，希望能支撐自己的生活。大學一畢業，我不再升學了，希望微薄的一己之力，扶助尚未畢業的弟妹們。
我們最終失去了那間豪宅，因為母親說：「簡單樸實的生活就是幸福，我們不需要奢華，只要心安理得，夜不驚惶。」
搬家的前一天，恰逢年前，父親認真的在整間屋子周邊富含感情的貼上工整的春聯，他說：「就算要搬家了，還是要為它做該做的事。」那神情，彷彿在告別一個自己辛苦拉拔長大的孩子。

家道中落之後，媽媽開始接家庭代工，奶奶到隔壁的工廠上班，父親也開始出去謀職。
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什麼叫不卑不亢，遇到難關時一起面對，沒有人是養尊處優的特權份子。
大家一起走過了二十年，生活平穩，一直到三年前父親退休為止。

我以為，生活又會這樣安順下去。
幾天前我接到父親的訊息，他語焉不詳的，最終告訴我他遇到了一點困難，希望我能暫時幫助他。他央求我：不要告訴母親這件事。
我知道這幾十年來，他總是獨自撐持著，再苦也不願意說，男人的面子讓他吃了許多苦頭。
掛斷電話，我沉思許久。
我思索中年的自己，要開始承擔起照顧父母的責任了，我不再是那個永遠被捧著，無憂無慮的孩子了。
心理師說：「有的人用童年治癒了一生，也有的人用一生來治癒童年。」
我想，我一直是那個幸運的人，童年為我蓄積了許多愛的能量，父親一直是那個撐起一個家的英雄。但哀傷的是，就算我們窮盡一生的力氣，都無法阻止父母的衰老，花要凋零，水要流。
祈願往後的日子，我也能成為父親的光，為他遮擋一點點的風霜，讓他的年老生活也能挺起胸膛，巴山夜雨時，能夠一起回顧，曾有的一些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