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起床,又是滴滴答答一個雨日。
我靜靜地站在窗邊,身上的短袖因為睡了一晚而滿是皺褶,我卻無心打理,扶著窗溝,我掛在窗外的植物看上去也無精打采。
雨季來了。
換了另外一件短衫,走出房間。
我異常憂鬱。
桌邊放著一份麵包,莫名其妙的核桃口味。和應該不會買這種東西,八成是玲塞給他的。我皺著眉頭把它塞進背包裡。我晃了晃桌上的保溫瓶,沉甸甸的,我估計是和給我泡了一壺茶,也塞進袋子裡。
我走到門邊,把掛鉤上的雨衣拎起來,底下還在滴水。
和在廚房裡面,大概是在打掃。他有著主婦的性格。
「你要走啦?早餐帶了嗎?」和聽到我的動靜,探出頭來問。
「都帶上了。」
「記得吃午餐哦!」他叮囑道,看上去總不放心。
「知道──」我拖著長長的尾音,然後穿上雨鞋,走出門去牽我生鏽的腳踏車。跨上椅背,我把背包掛在把手上,搖搖晃晃地啟程。
最近每天早上都是這麼過的。
濕漉漉的一整天。把人悶出水來。
我頂著飄在天空裡的細雨,奮力地騎車。
而且非常難得地戴上了手錶,我不想在上班沒多久就遲到。也許之後會,但那之後再說吧。
我騎過大片的田野,零星的農舍,一些不倫不類的歐風房子,就這麼孤立在田的中央,格格不入。我一邊踩著生鏽,發出嘎吱嘎吱聲響的踏板,一邊想著,或許把自己丟到這麼一份規矩的工作裡,才是格格不入。
但我強迫自己不要想這麼多,就這樣騎去上班。
進入市鎮,集中的房屋又使我感到焦慮,我真不知道該把自己的位置在哪裡。路上的車並不太多,畢竟還是鄉下。我騎在馬路的中央,有點心急,但還是慢吞吞地騎到目的地。
我下了車,把車停在路邊。這種破車大概沒有人要,我連鎖都懶得上。我脫下雨衣,披在腳踏車上,換掉雨鞋,放在騎樓邊晾乾,然後我走進一間小小的公寓三樓。
我走進玄關,劉姐一臉倦容地站在最裡面的辦公桌旁,在擁擠的小空間內,駝著背使用咖啡機。
「劉姐,早。」我說,有些試探性地招呼。
「早啊,阿潔。」她說,挽著包包頭的髮型緊貼著頭皮,她看上去依舊很沒精神。但她回頭向我打招呼。
我不知道該接什麼,於是我只好尷尬地笑笑,然後坐下。
最靠近門邊的一張辦公桌,上面只有一台電腦,因為我的工作就只是打字。
坐在我對面的人是一個快三十歲的小芸,她和她旁邊的小玟擔任行政人員。應該是吧,我對公司的分工沒有什麼概念,可能跟我習慣獨來獨往地做是有關。這裡還有一個辦公桌上空無一物,要隨時幫著老闆榮哥出門做雜事的年輕人阿森。
一個非常不倫不類的組合。鬆散的團隊。
我剛將電腦開機,小玟就推門走了進來。
「啊劉姐你在煮咖啡啊,我也要一杯。」她說,匆匆忙忙把包包放在座位上,馬上拿出了馬克杯,她繞過我的座位時向我打了招呼。「嗨,阿潔。」
「嗨。」我回答。
小玟倒了一杯咖啡走回來。低頭啜了一口。
「唉唷,公司的咖啡不管喝幾次都是這麼難喝。」小玟甩了甩頭,看上去剛染的亮褐色頭髮閃閃發光。「是吧,阿潔?」她還轉頭徵詢我的同意。
「呃……我不常喝。」
「小玟,你的咖啡潑出來了。」劉姐喊過來,小玟不太高興地甩了甩頭。
「我等一下會去擦──」她說,口氣實在不太好。「老太婆真的很囉嗦。她大概還是處女吧?從沒聽過她有結婚。」
小玟低聲說,口無遮攔極了,我只能尷尬地敷衍了事。
阿森聽著耳機走進辦公室,他的座位甚至沒有電腦。
「阿森,去打掃,我們不是雇你來聽音樂的。」劉姐坐在辦公桌後,卻很眼尖地看到默不作聲打卡的阿森。
「好啦,馬上來。」阿森懶散地扯掉耳機,他整個人完全沒有工作的氛圍,拖泥帶水地放下手機。
我默默地注視著辦公室裡亂七八糟的一切,然後把視線移回枯燥的電腦螢幕前,避免劉姐的怨氣投射過來。
上班時間過了十分鐘,小芸急急忙忙地撞開辦公室的門。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邊慌忙的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地打卡。
「為什麼又遲到了?」劉姐尖聲質問。
「送阿華去上學……」小芸內疚地解釋。
「唉──快點開始工作。」劉姐嘆了口氣,揮手叫她回去坐下,小芸如釋重負,反正她明天還是一樣。
鬱悶的一天又這麼開始了。
這樣的生活我卻必須持續。
我在電腦前打字到眼睛酸澀不堪,卻仍得輸入煩人的收支表格到中午,我勉強地離開這個空間。外頭仍在下雨。
「阿潔你要出去嗎?幫我買點什麼好不好?」小玟說,她使喚人的語氣總是自然而然,理所應當。
「呃……」我回頭看著她。「你要買什麼?」
「嗯……我想一下……小芸,你今天要訂便當嗎?」
「好啊。」小芸含糊地回答。
「那不然這樣好了,阿森你也要吃便當吧,打給那一家,就是電話簿最上面的……」小玟揮手道,又在玩手機的阿森被點名,很不情願地抬起頭。
我想這裏應該沒有我的事了,轉身離開,免得又走不了。
披在腳踏車上的雨衣還在滴水。望著沿著二樓的水管落到騎樓的雨水,我嘆了口氣,頂著其實也不算太大的小雨跑到對街去。一間非常簡陋的小吃攤。
老闆看到我來,也沒答理我,我隨口叫了一碗羹麵來吃,他的臉始終都是那麼不平易近人。
我等待著我的午餐。
開始思考人生。
為什麼我要坐在這裡,這種抽油煙機吵得不像話的破爛地方,吃一點也不好吃只是因為便宜一點的午餐?為什麼我又要坐在亂七八糟的辦公室裡,聽著同事抱怨或者看到他們玩電腦,而繼續無可奈何地作個打字員?為什麼我一點也不能抗拒和的建議,就這麼回歸到中規中矩的工作生活上?
老闆非常不和氣生財地把那碗羹麵摔到我桌上。
我拆開一雙免洗筷。
我低著頭,默默地把這些食物塞進嘴裡,胃在痙攣,我知道我渾身都在抗拒這樣的午餐,這樣的生活。
可是我卻又軟弱得無法真正拒絕。
「我能拿一下筷子嗎?」一個女孩子站在桌邊說。
我點了點頭,甚至沒有對到她的視線。
「謝謝。」她說,然後她就走了。
我低下頭繼續我的自怨自艾。
沒想到這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又走了回來。
「我第一次來吃,我上次經過這家店的時候也看到你來,你應該是常客吧?你覺得怎麼樣?大概是因為真的不錯,所以一直來?」她滔滔不絕地說著,而且非常自然地把她的位置移到我的對面。
「不,」我說,終於能夠打斷她的說話。「只是因為很近。」
「原來如此。」她似乎非常理解地點了點頭。「我是最近到這裡打工才開始熟悉這附近的小吃店的。你在這附近工作很久了嗎?」
「還好。」
「我在那邊的樂理補習班教吉他,教音樂還滿有趣的,但是這終究只是考上音樂老師的過渡期,在這種鄉下地方送小孩來學音樂的家長並不多啊!你呢?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打字。」
「打字啊,我的電腦操作真是糟糕到不行,打字很快的人感覺都很厲害呢,尤其是敲鍵盤的聲音很好聽。但是,要盯著電腦一整天,眼睛應該很痛吧?」
「嗯。」
「果然是每個工作都有不為人知的苦處。咦?你吃什麼啊?」
「羹麵。」
「哦,我點的是魯肉飯,這變成我給每間小吃店衡量的標準了。」她看上去十分自得其樂,儘管早就發覺我的敷衍,但她依舊口若懸河地說下去,恐怕這種糾纏一個聽眾的情況,也是她所要面對的生活吧。
「我吃飽了,先走了。」我放下免洗筷。
「哦,當然,再見。」她說。
說實在話,遇上這種人還真是麻煩,我總是被迫打斷自己的思考而得接受她不斷輸入的資訊。
我走過馬路,車輛稀少,這裡就是這麼荒涼。
而且我少了一間每天都能固定解決午餐的去處。假如我們真的再見。
下班時間到了,我一點都不想加班。
除了急著接小孩的小芸,小玟和阿森並不急著走。他們正用手機連線打電動。反正劉姐跟榮哥出去了,這就是他們加班的方式。
小芸旋風似地收拾東西,趕了出去。我的東西並不多,收得差不多了,也往門邊走。
說是為了生計而奔走並不是我的寫照。
大概是一個月前,和覺得我得了憂鬱症。我完成了一部份的論文,正當我想要持續地寫著散文,卻發現我的靈感全無。依靠書寫與自己對話的我有些手足無措,我不能輕鬆、坦然地應對這樣的事情發生。我算是靠著爬格子吃飯的人,我現在卻連一點什麼也寫不出來。
我無可避免地憂鬱了起來。
海利西認為是因為我之前寫論文太累的緣故。
傑米覺得是因為我把寫作當作是我的生計來看待,失去初心,所以寫不出東西來。
玲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總之,她早就想把我拖回正常的職場生活很久了。
我聯絡不上步。她總是失蹤。難以聯絡。儘管我覺得我現在必須和她聊聊,她也不在。
我只能由身邊的一群朋友宰割。他們勸我去找一份正常、合理、領薪水的工作,然後,每天走出我的房間,我的房子,去上班。
我並不確定這樣就能夠使我從寫作的枯槁中拯救出來,但是我寡不敵眾,我只能試試看,即便是虛應故事。
我走到樓下,雨看似停了。我隨手把雨衣和雨鞋塞到一個塑膠袋裡,掛在腳踏車的把手上,我又得騎著搖搖晃晃的老車回家。
行經道路經過一大片的田野,被雨水洗過,他們看起來也在一陣又一陣挨著雨打的間歇中喘息,就像我一樣。
我回到家。和不在,我得拿出鑰匙開門。我打開門邊的燈,照亮室內,空無一人,我很快就被前所未有的孤獨給攫住,無法動彈。
但是很快,我恢復了正常,我擺好鞋子,光著腳丫在潔淨的地板上走來走去,我晾好雨衣、倒扣著雨鞋,雨水將會流了一地,我卻無暇顧及,只是自顧自地走進廚房,插上美式咖啡壺的插頭,填進幾杓的巴西咖啡粉,我為自己煮一壺安靜。
與和同住的日子,很少有這樣的寂靜,或者,我知道這樣的寂靜都是刻意安排出來的,和特別的小心翼翼,卻也讓一切聲音變得更加明顯,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個空間裡頭,我憂傷的情緒並不徘徊,我等待咖啡壺的冒泡聲,眼淚無法遏抑地流了下來,勢不可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