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那 2025-02-02 01:00 ET
小的時候每逢農曆年節,我的父親總是自己寫春聯,那時鄰里長輩不論識或不識字,不少叔伯紛紛上門求字,可想而知,父親的筆下功夫在他們眼中定然了得。上學之前,筆、墨、紙、硯比鉛筆和橡皮擦更早闖進我的生活領域,而我對毛筆字只是喜愛,從沒想過請父親教我習字,長大了也沒動過請老師指導的念頭。
我以為只要自行臨摩字帖,就能寫得一手好字。一九八一年我在中油附屬小學任教,跟熟識的家長聊天時,聽她提及和孩子一起去書法教室學習的過程,這才明白閉門造車必有盲點。為了省去來回奔波的次數,我和孩子一起上課。客廳改造的教室裡,擠進三個家庭的媽媽和孩子們,顯得窄仄,卻不減盎然的興致。
黃老師曾任中油書法社社長,公餘指導書法,是我家三名初學者的啟蒙師。手臂懸空執筆畫圈,是黃老師門下初學者進入書法世界的起步,目的在於練就懸腕。這圓圈看似容易,其實挺難,得從圓心由內向外螺旋狀盤繞,線條要圓滑,間距要均勻,活脫脫就是一幅蚊香圖像。我的手臂有如千斤重,畫出來的線條宛若蝸牛爬行,間距忽大忽小;奮鬥幾個月後,終於擺脫地心引力的糾纏。
畫蚊香最是無聊透頂,幸好兩三個星期之後,搭配基本筆畫交叉練習。我教書十餘年,天天帶小朋友練筆順習生字,心想:點、橫、直、撇、捺有什麼好學?殊不知這毛筆字的起手式還真是學問,我在上點、左點、出鋒點、粗腰橫、細腰橫、垂露、懸針、挑、啄、浮鵝鉤、背拋鉤等各式各樣的筆畫裡浮浮沉沉,差點棄筆而逃。
最不可思議的是只要一提筆,腰椎必得挺直、臀居椅面三分之一,要練就椅凳被拉走絕不跌坐地上的絕招,這半蹲招式為的是讓「氣」從腳起,行經手臂使於筆尖,以求力透紙背。習寫兼練功,前所未見,每每一堂課結束之後,雙腿打顫站立不穩。
我從臨摩顏勤禮碑跨進顏氏殿堂;顏真卿唐長安人,時人稱「顏魯公」,此碑文是為曾祖父而書。顏真卿是王羲之以後最有成就的名家,新唐書稱他「擅正、草書,筆力遒婉,世世寶之」。顏真卿筆勁雄渾、氣勢磅礴,我常常拿著鉛筆和尺標記字帖上每一道筆勢,一本帖畫完了不知碑帖內容,功力亦無進展,就是瞎忙一場。
後來書法社舉行書法比賽,成人組就我一人,理所當然拿冠軍,我心知肚明:三腳貓跛行於途,有能耐的人紛紛避讓。再後來,我當了書法社社長,老師讓賢的意圖顯而易見,一年以後我便從寶座逃之夭夭。
移民前老師諄諄教誨:毋忘習字初心,筆不可丟。我為了生計不得不東奔西跑,墨和硯早束之高閣,練就的懸腕功力,早已無影無蹤。
移民十幾年後,社區附近的長青會開了一堂書法課,我興高采烈地跑去報名。楊老師剛從上海依親來美不久,從遙遠的住家前來無償授課,心意感人。上課的第一天,他要我們在一張A4紙簽名,我心想:不是有名單嘛,為何簽名?
我私心以為上了幾年書法課早有根基,難免自負。第一天上課老師直接從草書入手,學員裡頭臥虎藏龍,眼看個個筆下揮灑自如,我卻提不起手臂,始終侷限在眼前方寸之間。
幾個月後長青會打算舉辦書法展,首先得需要名章、閒章,楊老師工篆刻,便把這件事攬下來,只付石材費不收刻工錢。那個時候,我手上經由楊老師雕琢陽刻、陰刻的私章和閒章六、七方,還獲贈一本「紅樓夢人物印譜」(見圖);除此之外,楊老師應我要求,特地繪了一幅山水畫,填補家中一面大牆。
短期之內要舉辦書法展,頗讓楊老師為難,幸而他急中生智,每人只書寫一個草書大字。我不是一個「孺子可教」的人,自作主張提交一幅楷書,楊老師帶回家托裱完,在課堂上低聲問我:「你用的是什麼牌的墨汁?把我的工作台都染黑了。」怎麼可能?我用的墨汁售價比大創店賣得貴,不信邪,再來一遍。都這把年紀了還這麼叛逆,這回楊老師面帶慍色說:「告訴你墨汁不行,還用!看你簽名就知道楷書功力不行。」我這才明白當初簽名的用意,不禁後悔那時候的草率。
楊老師是一位儒雅的人,換了別人早就大大動怒。為了展覽,他把收藏的唐駝書「曾文正公語錄」作品交給我臨寫,那收藏即使不是骨董,也可能是好友相贈,被我不小心灑了一小點墨汁,他就這麼笑著收回去。我偶爾路過他家,會順道送一盒水果,他總會回贈一幅他的墨寶。楊老師就是這麼客氣的人。
後來,我找到一份半職工作,和書法上課時間部分重疊,沒能全心全力,只剩意興闌珊,此後便漸行漸去,直到楊老師遠行永不回頭;凝視著壁上書畫,過往的互動只剩回憶。我受教於楊老師的時間短暫,卻記憶長存。
和袁老師的緣分來自一本書冊。有一天,楊老師讓我們在課堂上傳閱一本書法作品集,我打開一看,冊子裡頭五體並現,每篇作品均充分發揮線條美的極致,飽含筆情墨韻。薛平南先生在序文中寫道:袁老師早歲拜劉海粟先生與錢茂生先生為師,後負笈扶桑,再師事青柳志郎先生;其人恂恂儒雅、平易謙和,正如劉熙載所言:「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
學習書法就像練武林招式,各有派別,有幸成為袁老師門下,彷彿盡散筋骨再造,先得大破才能大立。我重新從點畫立基,藉由楷書扎根,經由書寫明白橫畫的平中帶上、下筆的「輕重輕」等等訣竅;初入形草,更進一步體會筆畫的靈動翻飛,有時上一筆的提轉,決定下一筆的走向,有時筆斷意連,更有時筆勢承接下一個字。
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習寫,氣氛融洽,每周一堂課是多麼令人期待。當我對筆下的字不能澈悟,袁老師手把手教導之際,總能想起他提及當年在日本習書,一排人坐在外面等待老師指正,評點時就像醫師診病,既短暫又匆促;相形之下,袁老師的教學顯得熱誠、溫暖。
即使進步的速度緩慢,看著筆畫的粗細轉折、濃淡墨色,成就一幅文字圖象,欣賞與習寫並進,這就是樂趣。我期盼有緣進階到草、隸、篆,沒料到二○二○年,全世界突發一件人心惶惶的大事,讓我的希望幻滅。三月十一日上完課,七、八個同學揮手道再見,那時新冠疫情已有跡象,大家以為像十幾年前的SARS一樣,只是轉眼之間的事,直到病亡人數累積加州封城,我們的書法課也跟著終結了。
再次擱筆歷經四年,在書法天地裡進進出出,從來沒有「厚積」,哪來「薄發」。「業精於勤而荒於嬉」,二○二四年九月我再次走進長青會書法社,身分是新同學。
教草書的陳老師能書能畫,教學認真,每堂必評點作品而後布展回家功課,一字一字示範詳細解說;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有沒有問題?都睡著了嗎?」常引來一陣哄堂大笑。教行書的施老師愛引經據典、炒熱氣氛;有同學發問:「為什麼古人寫字,有時候多一橫、少一畫?」施老師回說:「書家筆下無錯字;今人寫錯字必是輸家。」這當然是玩笑話。我的資質駑鈍,心摹手拙,然則興趣是學習的動力,我確信臨池積久,必有自悟。執筆練字怡情養性、提升心靈,踏進寬廣的書法天地,一想到騁遊其間捕捉筆畫的變幻之美,便覺得無怨也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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