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那人已經與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著..”(聖經 · 創世紀)
煉金術的起源,主要是研究將鉛,鐡等金屬煉製成金的辦法。金在十九世紀末之前是財富的終極代表,是從有歷史以來便被世人當作通用貨幣的貴重金屬。有不少人認爲,金在自然中的稀少產量,配上其精美不朽的物理特性,使之堪稱是完美的通貨,又被稱作神之錢。
煉金術士向來是以善於守護機密而著稱的。這其中的道理並不難想象:倘若煉金的秘密被公開的話,那麽金的價值與地位想必也同時會消失,變成僅是另一種金屬而已。不,想要從煉金這玩意中獲利的話,那麽勢必是得在暗中進行才有意義。
年輕時的我,曾經這麽想過,也曾經爲此義憤填膺過。我討厭那些將知識視作謀財門路的人。我認爲知識應該是讓全人類共享的,是能帶領我們整體向前邁進的解藥。我錯誤地認爲,諸如煉金術士一般,某一小部分人的貪念與自私才是阻攔人們擁有更好生活的惡源。
西元一八九五年,我在一次巧妙的因緣下,結識了法國的煉金術士佛堪内理。佛堪内理在我與他的幾名學徒眼前,將一百克的鉛粉轉換成了等重的黃金。事後我壓抑住心中的激情,通過各種手段博取了佛堪内理的一名學徒的信任,從其口中聼到了關鍵的幾句話。我於是開始私底下購置各種煉金器材,旨在將實驗重現。在確認了結果以後,我興奮地將心得手法寫成一份報告書,打算第二天就拿去發放給全國各大報社,將這一驚天動地的發現公諸於世。
當晚我在家門下面找到一封佛堪内理署名的信。信中説明他其實早已知道我偷學煉金術的事,只是琢磨了許久之後決定不出手干涉。他説世間的所有秘密,遲早都是要公開的,就如潘多拉盒中的一切一般。他只是問了我一句:您可做好了擔當這一殊榮的準備?我當時以爲他是在諷刺我爲了名利出賣秘密。我於是將自己的名字從報告書中刪去,改以匿名的方式將之寄出。我執意要向他證明,自己與他們那種自私自利的人是不一樣的。
之後事情的發展,是衆所周知的了。煉金術的秘密被公開以後,世間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轟動,因爲財富的本質受到了質疑。在一切貨幣皆是以金作爲最終衡量的那個年代,金的價位一旦崩潰,那麽錢便也一瞬間失去了意義;工人們拒絕工作,農民拒絕撒種收割,并且舉國上下開始爭先恐後地囤積糧食,食用水,槍支彈藥等,任何一件看起來有價值的東西。就連軍隊的紀律也受到嚴重打擊,很多國家的政府在一夜之間就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
之後的饑荒與大小戰亂,持續了二十幾年才開始緩和。幾百萬人死於非命,世界的容貌也徹底地改變了。各大區域的軍閥于西元一九一九年簽下協議,以共同的軍力組織起維護世界和諧的統一政府機構。次年二月,成立了國際中央銀行,開始發行紙鈔,作爲新世界的統一貨幣。
(這紙鈔説來奇妙:明明就只是一張寫了某個數字的紙,可是在沒有更好的代替品之前,以及軍警的嚴格執行下,居然也被人們接受了。人們慢慢放棄囤積糧食工具,而開始囤積這些設計精美的小紙張。遠距離的貿易再度變得可能,世間的物資供應也恢復到十九世紀中期的水平。)
而罪魁禍首的煉金術,更是被世界政府作爲一級管轄技術嚴密控管,其中包括了所有金屬的生產與使用。在政府的嚴密管制下,金銀等貴金屬恢復了某些價值,銅鐵等實用金屬的製品則是都得登記注冊,損耗時回收,防止人們私自煉金,破壞市場平衡。
世界於是又恢復了昔日的摸樣,人與人之間也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利害關係。這似乎是人世間的常態,是與任何一個人或是一小群人,或是任何新科技,新發現都無關的。各種金屬之間依然是有價錢差別,但是這之間的差別已經不是受礦物的分佈所決定,而僅是受市場因素影響。煉金術的出現,到最後也只是將自然界中的又一個環節與局限從神的手中搶了過來,交付于人之手而已了吧。
西元一九二三年的一個夏天晚上,佛堪内理與幾名蒙面的人物再度出現在我家裏。我以爲是來找我算賬的,便在他們面前跪了下來,等待發落。説實話當時的我已經是被罪惡感掏空了心肺,是恨不得能一死了之只求贖罪的。但佛堪内理并沒對我怎樣,只是很柔和地請我坐了下來,從身上掏出了一顆火紅色的藥丸給我。
他説煉金術其實不只是煉製金屬那麽簡單。他説金屬互換的伎倆,在行中只是入門學問,是爲了給更深奧的學問鋪路而存在的。我心想到底還有什麽是比這個更深奧的?然後腦海裏瞬間閃過之前不知道在哪裏讀過的關於東洋煉丹術的傳説,頓時間不寒而慄..
佛堪内理忽然之間顯得好古老,好遙遠。他點了點頭,說煉金這一過程就是個追求完美的道路。而世界上,又有什麽是比追求自身的完美來得更重要的?他説保密的原因,其實就只是爲了不想讓身心還沒做好準備的人過早領受到不死之身而已。他説本來從煉金到煉丹之間還得經歷很長一段過程,但是因爲我是有緣之人,所以特別為我准備了這一顆..
我本來想説些什麽,但是佛堪内理的眼神告訴我,我并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希望,不,他執意我必須將自己所承擔的殊榮領受到底。我戰戰兢兢地接過了那顆仙丹,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等我醒來時,佛堪内理等人已經不在,只留下我空蕩蕩的書房。
是的,那已經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的我,依然是以壯年人的外觀存活于世。我的不朽青春,卻只是成爲了我的折磨的聚焦鏡,日日夜夜地煎熬著我。佛堪内理與其他的煉金術士,再也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我從來不敢與身邊任何人有太多的交往,總是在世界各處來回奔走,深怕自己身上的秘密被人看穿。我這漫長的一生中,雖然積纍了數量龐大的財富,以及能夠洞悉世間萬象的智慧,但這一切都於我無益,只是讓我對於接著必然要發生的事情感到更加的恐懼,更加的難以視而不見。
煉金與煉丹之間的差距,其實也就只是那麽微妙的一點點..世人雖然不懂這之間的奧秘,但是在誤打誤撞中發現這一關係的事,是屬於必然的了。届時,生命之樹的果實將要汎濫大地,使得每一個活著的人都不再死亡..
面對死亡,需要的只是一點勇氣。面對永生,需要的卻是畢生的修煉,以及一顆完美無缺的心。人雖然自古以來都懼怕死亡,但那也只是因爲對其感到陌生,對其不可避免性感到無奈了而已。殊不知,死亡是個多麽好的安息呀。一切的不公與受苦,皆能在死中得到解脫;人管轄人,迫害人的慘劇,也都必須在死亡面前畫下終止符。而倘若失去了這一機制的話..
後世的人們呀..我對不起你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