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弄清楚問題是什麽時,你才會明白答案的意思..”(DNA)
張沁照例准備了一整曡的手稿,在熒幕的前面坐了下來。她眼前的電腦所連接到的伺服器,裝載著全國頂尖的人工智能“玄武三號”。據説,玄武的運算量已經等同三萬個自然人類,并且每天還在不斷增加中。一般人在這臺機器前面都會不自覺地感到緊張,甚至恐懼。但張沁的一舉一動都散發著一股松靜的自信,仿佛從心底知道這電腦就算再怎麽厲害,也是始終不如自己的。她帶著沉穩的語氣,對著螢幕念了起來:
“李先生提前一天從出差之旅回來,本打算給老婆一個驚喜。他悄悄走進家門,卻發現她正與自己的好友在沙發上打滾。他驚嘆了一聲,對好友説道:阿强呀,你這是何苦呢?我是與她結過婚了才偶爾不得已的呀..”
張沁念完之後,停了下來給電腦時間處理。她接著要念下一個梗,身後卻傳來一聲微弱的招呼。
“呃,張小姐?”
她轉過頭來,看到站在門口的郭能聰。能聰是研究所裏負責計算機房的系統工程師,平常最會選擇在不恰當的時間打擾人們的工作與實驗。什麽系統需要更新,防火墻要檢查一下..整個研究所裏面,張沁最討厭的就是這個人了。
“我在忙。你都不會敲門的嗎?”她冷冷地說道。
“敲了,您沒應..”
“那就對了呀。我現在誰都不想見。”
“可是您應該有收到電郵通知,說今天這個時間要對所有終端機進行例行掃毒..”
“例行呀~那就是說不急咯?不能等我事情做完再説嗎?”
“也不是不行,只是..”
“那就好啦。慢走不送哦~”
張沁説完,又轉身回到自己的作業。能聰本來想抗議,但是想了想還是乖乖地退了出去。
方文同接起秘書的電話,說郭能聰要找他。他剛吃完飯,本來想休息一下,可他也只知道現在不聼的話遲早會被無數封短訊電郵碎碎念至死。他無奈地和秘書說,就讓他進來吧。
“有什麽事呀,小聰?”方文同努力擠出好上級的笑臉,親切地問道。
“那個,方主任..我想要報告一件事。”
“是什麽樣的事呢?系統方面的,我不是已經説好都讓你全權處理了嗎?”
“不是的..是關於張沁小姐的事。”
“哦,是這樣呀。”
方文同心裏暗自嘆了口氣。都怪這個部門太小,沒有專門的人事部負責人..
人工智能的開發,在二十一世紀初得到了飛速的進展。時至今日,它們的計算量與分析速度都已經遠超過任何一個自然人類。但科學家們始終沒能解決的問題,便是如何讓一部電腦擁有自我意識。具有超能力的人工智能,雖然具有解答人類所有疑難雜症的潛力,可是本身卻連開口問今天的天氣也做不到。它們沒有欲望,沒有目標,也沒有野心,完完全全是按照人類的輸入而運作的。這雖然有點掃興,但是比起科幻小説裏面機器人蘇醒開始殲滅人類的情節,倒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但問題也就在此。電腦雖然知道很多的,甚至很有可能是一切問題的答案,但是它卻一點也不能判斷,到底哪一個才是對人類來説是有幫助的。本來這也不是個很明顯的問題。從工業革命以來一直到二十世紀末期爲止,發展進步的標準無非就是單純的更快,更多,更好。但上個世紀的許多慘痛經驗告訴了人們,最直接理智的手段往往不是最好的辦法。資本主義解決了生產問題,卻製造了貧富懸殊;環保主義淨化了世界,卻餓死了幾億人;互聯網普及了知識,卻扼殺了智慧與内涵..
人工智能於是也和原子彈一樣,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若是沒辦法在它那無限個的答案中尋找出關鍵的幾個的話,那麽到頭來其實也沒有意思,甚至還很可能是極其危險的。
而探索這種問題需要的不是理智,而是直覺。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人類所面臨的許多最根本的問題,其實不都是源自於他們内心裏那個無法解釋,卻又確實存在的自我意識與情緒感官嗎?所以,靠感覺去解決這些問題,似乎才是明智之舉。
世人永遠不會忘記,帶來世界和平的解答,當初居然是藏在一個表面上看起來一點關係也沒有,有關彩虹的聲音的怪問題之中那件事..
在各大研究所的人工智能部門中,於是開始從出現了命題師這樣一個神秘的職位。命題師顧名思義,就是負責想出問題來問電腦的人。這種人一般會有某方面的奇才或天賦,但個性上都比較另類,常常會自帶一些性格或習慣上的怪癖。他們在以往常常就只有做藝術家,一輩子不被人理解的命。但如今,他們卻反倒成爲了時代的焦點,衆人矚目的核心。命題師的本質就是必須要足夠與衆不同,才問得出一般人所想不到的問題。
張沁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人物。她喜歡寫小故事,尤其擅長寫笑話。但是私底下她除了不愛笑以外,與人交談也總是尖酸刻薄愛理不理,我行我素至極。有關於她的人事投訴,這已經絕對不是第一次..
但郭能聰今天來告狀的,卻並不是一般的人格摩擦問題。
“你説,你聼見她在和玄武講笑話?”
“是的。而且是一個接一個地不停的念。”
“這,有什麽不對了嗎?命題師詢問電腦的一切話題,都沒有人能過問。這規矩你是懂的吧?”
“我當然知道。但是,你私底下與她講過話嗎?”
“我知道她似乎是有她自己的一些小毛病。”
“小毛病?她根本就不懂得怎麽和人講話。要不是因爲她講的笑話實在是都很好笑,我想平常根本不會有人想理她。”
“所以呢?”
“所以呀,你難道看不出來,笑話對她而言,是多麽重要的一個東西嗎?擁有命題師資質的人,想法思維異於常人是衆所周知的。這種人在以往就是被當成自閉症一類的在診斷。你有想過他們其實從小是多麽的被排擠,多麽的孤獨的嗎?而在她的場合來説,笑話便成了她唯一能與外界起共鳴的話題,唯一一個能讓她感覺像個正常人的發泄。”
“呵呵,小聰你什麽時候也去選修過心理學了呀?你這樣亂去揣測別人不太好吧..”
“你聼我講完!對張小姐來説,你覺得她最害怕的事情會是什麽?或許那就是笑話講完的那一天吧。她或許會希望,自己永遠都會有講不完的笑話,能用來拿去討人開心。如此一來再聯想她今天的舉動..”
“你的意思是,你覺得她擅自使用玄武幫她想笑話?”
“對,就那個意思。站在學術角度來看,我沒有反對的意思。就如你所説,命題師拿電腦來做任何事情都是不需要去質疑太多的。我只是在擔心,張小姐的精神狀況..命題師本來就都是一些怪人。他們停職的首要原因,也不都是精神病嗎?”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我覺得你有空應該多去關心一下吧。她這個人討厭歸討厭,可是想想還真的怪可憐的。”
“唔,我知道了。謝謝你,小聰。”
方文同搖了搖頭,拿起電話讓秘書安排讓張沁回家前麻煩到辦公室一趟。
“張小姐,聽説..您喜歡講笑話?”
“是的呀。您想聼一個嗎?”
“請説。”
“小琴和她男朋友去參觀古董博物館。她讓男友站在一個磅秤算命機上,投下了一枚硬幣換取了一張小票。哎喲,寶貝呀,這台機器説你有事業心,聰明,浪漫,魅力無法擋也..然後她翻了面繼續説:哈哈,連你的體重也都搞錯了呢~”
方文同噗嗤一笑。但張沁此時卻一臉嚴肅地質問他:
“你笑什麽?”
“呃,怎麽説呢?小琴最後那句話,有點出其不意..?”
“小琴心裏面對她男友的評價,簡直是低到了極點。這樣的一段感情,還不悲慘嗎?換做你老婆這樣看扁你,你還笑得出來嗎?”
方文同被説的一頭霧水,只能帶著不解的臉默默地看著張沁。張沁等了一會,又繼續説了另一個笑話:
“王太太病倒在床上。臨終前她説要與老公獨處,讓衆人清場。老公問她什麽事。王太太哭著對他説,自己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告訴他,要不然會死不瞑目。她説她對不起他,一個月前忍不住和隔壁的老劉發生關係了。王先生忙安慰老婆,說你放心地走吧,我其實都知道了,所以才會毒死你的。”
方文同感覺又會被吐槽,可是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哦~好笑呀?犯奸淫,謀殺,原來你都覺得很好笑呀?”
“呃..張小姐您是否不清楚人們講笑話的意義?您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去圖書館幫您借幾本相關的心理學研究刊物..”
“你當我是傻子嗎?我怎麽可能不知道。而且那些書我已經自己去都看過了。有些研究是說笑話讓聽者感覺自己比話中人物聰明優越;有些是如您剛才所説,是製造一些意想之外的情節;一些突然的覺悟,一些事物顛倒的倒錯感..可是我想,難道沒有一個更簡單統一的理由嗎?爲什麽不同的人會對一樣的笑話有不同反應?爲什麽有些人笑點高,有些卻很低?而最重要的,爲什麽所有動物裏面,只有人類是會對純粹滑稽以外的東西感到好笑的?”
方文同聽完,似乎是恍然大悟一般地嘆道:
“哦,我明白了。張小姐您是因爲對幽默這學問感興趣,才會去向玄武説笑話,想讓它研究出個結論..”
“誰跟你説我和玄武講笑話的了呀?哼,你不説我也知道。但這不重要。您錯了,我并非是對笑話和幽默的學問感興趣。我愛説笑話,純粹是個人喜好。我想問玄武的,是個很簡單的問題。”
“哦?方便説來聽聽嗎?”
“無所謂。您遲早也要拿到結果報告的。我想問的是,笑話究竟是從何而來?”
“嗯?這和幽默的學問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了!您想過沒有,爲什麽世間的笑話説來説去,總是就只有那麽幾個原型?几乎都是夫妻兩之間的醜事,要不就是其它類似的損事。我自認懂很多笑話,但就連我,其實也都只是聽來或看來的。我憑空原創出來的笑話,至今一個也沒有!我也從來沒遇過一個説過自己創作出原創笑話的人。所有的笑話起頭都是我跟你説我那天聽到一個笑話哦~之類的。您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我於是向玄武説了我能想到的所有笑話,想讓它配合已有的資料庫裏面的知識,分析一下看看能否追查出世界上所有這些笑話的原出處。”
“這..很有意思的一個問題呢。”
“當然有意思了呀。因爲好笑的笑話不僅是沒有原創,而且也不能原創。都得是那種聽過很多次的爛話別人才會開心地笑。即席的玩笑,不就是俗稱冷笑話,是反而會被人嫌棄調侃的嗎?爲什麽呀?”
“我不知道呢..”
“嗯,所以才得問電腦呀。”張沁聊到了自己喜歡的話題,感覺人也稍微和善了一些。“我已經向玄武連續説了快一個多月了。明天我打算去問那個問題。您要是有興趣就過來看吧。還有郭能聰那小子也是,把他也叫來。我可才不要他心裏面對我胡亂猜測什麽的呢。”
隔天,張沁在另外兩人的陪同下刹有其事地念完了最後一個笑話,然後便開始問問題了。
“玄武呀,你覺得,這些笑話的來源是什麽呢?”然後,她斜眼瞄了郭能聰一眼,故意又補問了一句:“還有,你覺得笑話會有講完的一天嗎?”
玄武機械般地計算了十幾分鐘,從打印機中吐出了一張解答。張沁拿起來一看,忽然之間面色發白。
“呃,張小姐,您沒事吧?”方文同覺得不對勁,問了一句。
“我..我是從來沒想過,居然會是這個答案..”張沁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聲音小得讓人幾乎聽不見。“玄武說,笑話是天外之物..”
“什..什麽?”
“玄武說,笑話不是人類想出來的!”張沁暴吼了出來。“它説,綜合所有資料,得出笑話必定不是自然產物這一結論。它推測,笑話是某外來物種爲了研究人類的心理反應而策劃的實驗。所有笑話都是預先想好,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植入到人的腦海中的。所有寫笑話的人都只是把某個感覺是聼過的笑話換個包裝重複説出來而已。就連幽默這個東西,也只是爲了配合笑話而强行植入的一個非自然感情。研究的目的,似乎是爲了觀察不同的人對笑話的反應,以比較大腦的不同..”
“做實驗..你昨天説過,世界上只有人類懂得笑話..”
“是呀。就只有人!而且,即席的笑話也因爲不在實驗範疇内,所以并沒有預先和幽默感產生聯係,所以才讓人覺得一點也不好笑..”
方文同和郭能聰兩人互看了一眼,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説什麽好了。過了一會,郭能聰才慢慢反應過來,說道:
“這..玄武的判斷也不是百分之一百準確的。之前不是有極少數誤判的例子嗎?這個結論再怎麽説也..”
“誤判你個頭!”張沁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臉悲憤地瞪著他。“都是你!害我問了後面那句不該問的!”她説完,把解答揉成一團扔給他們,自己趴回了桌子上哭泣。
方文同把紙團撿起,小心翼翼地打了開來。他與郭能聰一起看下面的解答,只見上面如此寫道:
“此天機若遭人類發覺,那麽實驗必然也沒有接續下去的意義。此時此刻便是笑話講完的一瞬間。”
兩個人看著,只覺得心都涼了。
“沒有..持續下去的意義..?也就是説,幽默和笑話,都將不再存在?”
張沁此時已經冷靜了一點。她擡起頭來用哭紅的眼睛望著兩人,直盯盯地説道:
“嗯。就是那個意思。我剛才想了好~久,居然一個笑話也記不起來。而且我知道,就算在哪本書裏面再看到的話,也不會覺得好笑了。”
研究所中的三個人,傻呆呆地相互凝望。就如籠中的白老鼠一樣,感覺到了周圍的迷宮正在被某個未知的實驗者變換格局,卻又不知道要改成什麽,什麽時候會改..
(完)
(Asim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