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書多，無窮盡；讀書多，身體疲倦．．．”（聖經）


書雖然不記仇，但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有一次我心情不是太好，連看書也覺得煩，就開始埋怨起來，說這書其實也就如此而已，終究都是腦子裏的鬼東西，是與現實沒有任何關係的。書當下沒吭聲（書當然不會説話。我雖然有病，但是還沒病到那程度），可是我想我一定是説錯什麽話，踩到什麽地雷了。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一個真實到令我毛骨悚然的夢。我夢見我身處在一個兩頭看不見盡頭的長廊之中。長廊寬大約五米，上面頂著一個高高的圓拱形天花板。這天花板和墻壁都是某種看起來很舒服的暖白色，整個空間也被某種看不見的光源照亮得恰到好處。脚下的絨毛地毯是朱紅色的，踩起來很柔軟，也不發聲。

長廊的兩側，沿著墻壁擺著兩排與長廊一樣，兩頭望不到盡頭的書架。架上的書排列的整整齊齊，每一本看起來都一模一樣，都是淺藍色書皮，高大約二十公分左右。書架之間，在走廊的中央每隔十幾米便有設置造型簡單典雅的一套木製桌椅，似乎是供人讀書之用。

我左右徘徊了許久，終於把注意力轉移到那些書上面。我隨便拿起一本，發現書的封面上沒有任何的標題或文字，整個書皮就是那淡淡的淺藍色。我隨機翻開到其中一頁，只見它上面這麽寫道：

AJCJCNSB HXHYYHSCNOIXQO QJQWCUSQWIDK JIECQCOQCK.....

整本書除了如同上面那樣的亂碼以外，找不到任何一個像樣的字句。我把書放回架上，又拿起了第二本，

PAHUCDUCJY CHROMERYT HYSGDYJ KOSPDKIDKS TRUMPET....

以及第三本

USTREJ UDUIKDJ UIKCJHSJK PWOUKXJ K 　　　NUDJQWCKWQ.....

就在我以爲這是某種玩笑的時候，我發現第四本的第一頁寫了這麽一行字：

LIFE IS BUT A DREAM

然後其餘皆是一片空白。

我頓時只覺得心裏毛毛的，開始覺得有一股很强烈的衝動，讓我想不斷地去翻看書本。我連續翻了好幾排書架，然後又跑到對面的書架上翻，如此來回折騰了好久．．．

我於是發現，這些書似乎是有著這樣的規律：它們的格式完全一樣，都固定是200頁，每一頁有25行，每一行45個字。字是由大寫的26個英文字母，加上空號，總共27個符號所構成。字體工整無誤，大小適中，一看便知道不是出自人手，而是某種機械所印刷。

這些書裏面那看似隨機排列的内容，令我想到那句著名的玩笑話：如果讓一百隻猴子不斷地把玩一百台打字機，那麽它們終將把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全都複製出來一百遍．．．

我想到這裏，本來只是覺得有趣，但是下一本書居然是如此起頭：

THERE WAS ONCE A BOY FROM TAIWAN WHO LEFT WITH HIS MOTHER TO....

文中所寫的，居然是關於我的事。我看了下去，發現除了把我喜歡的顔色以及上過的中學名字弄錯以外，其餘皆精準無誤，一直到我大學畢業。然後文字這時候又開始回到亂碼，并不再記載任何有意義的事。

我頓時恍然大悟，驚覺到這座圖書館的真正奧妙之處．．．莎士比亞全集也就算了，這座圖書館裏面似乎是藏有了宇宙間，所有可能被寫下的書。

是的：是所有，無一例外。

這些書中，記載了每一個曾經活過，現在活著，以及尚未出生，或是純屬虛構的人的故事。每一個人的故事，雖然有一本會是真的，但是與此同時也會有千千萬萬本細節僅相差一丁點，或是人物地點場景都截然不同的假想曲。在其中的一本裏，或許我的童年曾經是快樂的；又或許在另一本裏，你在某個意義重大的一日中坐上了下一班列車．．

這座圖書館裏面，也隱藏著能解答宇宙一切真理的那一本聖典，以及千千萬萬本散佈錯誤謠言的假書。世界上所有的真相奧秘，以及所有的謬論假象，都不分青紅皂白的存在於此。人所能問出的每一個問題，以及其解答，以及無數多個錯誤的解答，全都存在於這無盡長廊中的某一處。

而且，書雖然是由英文字母所組成，但是可以想象得到，裏頭的每一個故事全都是可以以音譯的形式，以所有存在過以及尚未存在，或是不可能存在的語言，完整地被記述過千萬次。

你我的每一個思念，每一個感受，每一句曾經在腦海中閃現過的一言一語，全都記錄在此。每一個如果，每一個要是當時，每一個早知道，全都在這裏有著再重來的希望，以及被埋沒在書堆之中，再也找不着的絕望。


我當下只覺得頭有點暈，便在最靠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認真一想，發現這書的總數想必也不是無限，而是可以根據上述的格式很簡單地計算出個具體的總數出來。但是這確實有限的數字，卻是比起我學生時代所看到過的所有有關無限的數學符號要來的更讓我感到自己的渺小，以及微不足道。

我呆了好一陣子，然後就開始笑了起來。我覺得自己似乎是理解到，爲什麽書給人的感覺總是帶有一點憂愁的。是的，書裏面雖然記載了一切的事實，但這些事實卻也因爲被埋沒在無數個似是而非的假象之中而變得沒有任何意義。我曾因爲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感覺到無力過。我倒是從來沒想過，見識博遠精深的書居然也是有著一樣的無力感。

一無所有是無助的。但是，擁有著一切似乎也是一樣。世間萬物的完美都是存在於陰陽之間，混沌秩序兩極的平衡之上。知識也毫不例外。

書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在我翻開下一本充滿亂碼的書的時候，便使之在我手中開始逐漸消失。我轉頭一看，只見剛才被我翻看的，所有的那些亂碼的，内容有瑕疵的書，也全都一本一本的消失在虛無之中。

我正要做些什麽，卻忽然之間驚醒在我的床上。


我不知道書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讓我看見了那個夢。但我覺得我的反應應該是沒有讓她失望的吧。因爲從那一天起，書便再也沒有讓我進入到那個夢境裏面。就算我白天是如何地無聊，如何地被好奇心燃燒到想一頭鑽進那近乎無限的幻想之中，我都總是會感到一股阻力，阻止我進入她的圖書館中翻找必定存在但也茫茫無期的答案。

是的，文字與想象的空間接近無限，但現實卻是只有一個。我每做一個決定，每次活出自己生命中的下一章節時，圖書館裏便有千千萬萬本已經不可能再實現的書會開始消失。書雖然喜歡人到她那邊看書，但我想她最大的愿望，其實應該是讓我們活著的每一個人，都能盡己所能去把自己現實的一生活得好，活得精彩，才好讓她能繼續丟書的吧。

我好好奇，當我把我這一生活到最後一個字符的時候，自己的那一本真傳記會是什麽樣子。我有嘗試問過書，問她是否對此有些什麽看法或是期待。書當下沒有回答，卻是以她自己的方式，讓我在某一次的偶然下在某處翻看到了答復。


我很滿意於那個答復。
我希望，在自己走到自己書中的最後一頁之前，也能遇到一個我能與其分享那句答復的人。


（完）


（Bor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