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實報導）


我曾經遇過這樣一位奇人。

很多年前，當我的膽子和好奇心比現在還大，時間也遠較充裕的時候，我偶然在一堵後墻的塗鴉上看到了一個簡易的邀請：

“M市無政府主義者年度聚會．．．地點時間：某某偏遠的地址，某某時刻．．．歡迎所有有志之士參加”

當時正值很年輕很叛逆，但又還未找到很好的反抗手法的尷尬階段。那樣的我當然也有想象過自己作爲無政府主義份子的情節，但是看到邀請之後才察覺到其實自己對這個運動一概不知，甚至連有這麽一個團體都從來沒聼説過。（我當時有想，無政府主義者組織起來搞任何事情不是都很矛盾的嗎．．．）

於是決定前去參加。

去了之後才發現其實一切都很平凡。他們不是會上新聞的那種極端分子，而僅僅是一些對於社會的繁文縟節感到格外厭煩的一群普通人。他們之中除了年輕人以外，也意外地有很多帶著家庭的壯年人，中年人，和老年人。聚會的内容挺新鮮：均是教你做一些很無傷大雅的消極反抗，例如半夜去翻超市垃圾桶，在公有土地上偷偷種菜吃等等。但這篇文章要説的不是那些事。

我想説的是關於一位現在連名字都記不起來的阿姨。她看起來四五十左右，身材略胖，短髮，臉上總挂著一副看起來很討厭人的衰樣。與她交談之後，發現她自己也認爲自己不是很喜歡人。但是她喜歡小孩子，而且職業是小丑。

我們所有人都很好奇，畢竟小丑這個職業可還真不多見。我們陸續聊了許久，聊到了關於一般人刻板印象中的小丑，馬戲團中與吉普賽人一起游走天下四海爲家的小丑，中古世紀時的歐洲在城堡中娛樂君王的宮廷小丑，和現代的小丑恐懼症等話題。然後，她與我們分享了一篇她所寫的，自己選擇那條路的心得。

我當時覺得很有意思，所以（在她的同意下）把全文抄了起來。

我之後便再也沒見過那些人，包括她在内。他們不太留聯絡方式；雖然大家有說好下一次集會在哪裏，但我那時因爲有別的事情沒有去，結果就再也沒消息了。我隔了一段時間后有上網找過，但是不論如何也找不到關於那個組織的訊息。我倒也沒感到特別失望，只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想，會去那種聚會的人可能都是一些喜歡追風，性格和狼一樣的吧。

最近因爲某些因緣之下再度翻看到那篇文章。有感之餘，也決定把它拿出來分享。我相信她本人應該不會介意，甚至是會感到高興的吧。


以下，《小丑》全文：

（原文是英文。此文既是出自奇人之手，其思路與排列偶有意外之處也是理所當然。因爲情況特殊，我僅是最低限度地直譯出字句，并沒有特意編寫過文章的内容與結構。若有難懂之處還請讀者遷就與原諒。）


先讓我說一件重要的事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
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
充满着喧哗和骚动，
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莎士比亞，《麥克白》第五場第五幕


朋友們，我是個傻子。

我是個小丑，因此我沒有錢。

我做這事不是爲了光榮，我身穿這套浮誇的服裝不是爲了出名，也更不是爲了財富。

我開始演小丑是因爲我希望與孩子互動。

我不僅僅是喜歡孩子。我愛他們。我完全是爲了他們的喜悅和娛樂而存在。對我而言，他們是愛的極緻。

我很幸運，因爲當我還是青年的時候便撞見了生命的意義。爲了節省各位的時間，我便簡單地說：孩子便是生命的意義。我們都曾經全是孩子。

他們無所壓抑的喜悅，純潔的情感和能盡興於當下的能力，都令我感到啓發。我所致力於的，就是爲了維持如同孩子一樣，能夠享受當下的赤子之心。簡單來説，那就是小丑。我是個小丑，也爲此感到自豪。對我來説，身爲小丑不是侮辱，而是贊美。


小丑活在苦痛的刀尖上。他們唐突的慣性使他們與日常的灰黑形成劇烈對比。我們總是與一層不變的日常做對。我們究竟爲何存在？


“你若笑，則世界陪你一塊笑；你若哭，則必須獨自哭。”

——Ella Wheeler Wilcox


“我本身也沉醉於小丑之術，從中得到安寧。小丑之術比我們想象的都要深奧許多．．．它是悲劇中帶喜的鏡子，也是喜劇中帶悲的鏡子。”

——Andre Suares


我們是獵奇的使節。


所謂的天然愚者，首次出現在距今五千多年以前。它的原型是一種被稱爲danga的畸形侏儒。他們在著重迷信的那時代中被認爲是天啓之物，被人留在身邊當作辟邪的魔法屏障。人們認爲他們有神之耳，因爲他們同時也被認爲是瘋癲或有預知能力的。他們有時也被稱爲mummers。這些技藝精煉的男男女女懂得歌唱，演奏，耍雜技，變魔術和演默劇等餘興之術。他們在宮廷與節慶中演出，觀衆包括了達官顯要以及普通老百姓。

“看小丑表演對我來説就像是吃肉與飲酒。”莎翁曾説。

許多如此的餘興者便是如此地深得君王的耳朵；他們的古怪使得他們享有言論自由。在暴君專橫的時代，宮廷小丑可以大膽地嘲笑神與王。最重要的是，他們可以不用害怕後果。


Tennyson寫過，“身流王侯的血脈，心如小丑。”

對我來説小丑是個有魔力的生物。他是不受約束的靈魂，憂鬱的傻子，在深淵的峭壁邊上跳舞。他以笑面對這簡陋人生中的深切痛苦和愚蠢。唯獨小丑才有勇氣擺起這張蠢臉。

但請別被騙。玫瑰配上任何其它名字也終究是玫瑰。古老的小丑藝術亦是如此。小丑的特質與所生在世的人的數量一樣多。我們所有人心底裏都是小丑。很不幸的，有些人花了一輩子，用聰明才智，情商，高雅的品味和社會禮節等膚淺的東西，嘗試去壓抑這尷尬的事實。

有智者曾説，“失敗不重要；能讓自己出糗是需要勇氣的！”

在這身浮誇的裝扮和獵奇的化妝底下的，依舊是個小丑。小丑是生命的倒影。他的精髓是，在這取巧的包裝下，藏著向世界展示自身弱點以啓發旁人共感的能力。換句話説，我們是旁人反應的挑撥者。

去笑，去想，去哭。尼采說世間唯獨人才忍受著如此之苦，以至他必須發明笑聲。由於笑聲是兩個人之間最短的距離，我們多也是希望引起這樣的一個良性反應。“你若想真心地笑，便必須能把玩自己的痛。”卓別林如此說過。他又説，“到最後，其實一切都是一個梗。”

對小丑而言，沒有任何東西是神聖的。


小丑那無腦的自由是帶有重大責任的。尤其是在當今，當我們的言論經常被封殺，我們的自由也無時無刻都在被以政治和政府的名義取走的當下。身爲小丑是一項重大的榮譽與特權。我們小丑歷來都是矚目的焦點，是有强大力量的。這個責任可不能被輕易地忽視。

但實際上，我本身是致力於教導人，尤其是孩子，關於道德和禮貌。我認爲我是個告訴人說，做不一樣的自己也無所謂的榜樣。我也讓人知道維持自己的赤子之心其實是一件好事。在現實中，演小丑是唯一被社會接受的愚蠢表現。小丑將愚昧轉變成一種藝術。小丑笑嘻嘻地望著獨裁者指向自己的槍口，拒絕向邏輯思維低頭。小丑往往像小孩子一般，是喜歡將包括劇本在内的一切都扔向窗外的。

小丑喜歡搗蛋，喜歡戳破關於生命的所有理想。只爲了一個目的，就是博君一笑。沒笑過的一天就是浪費了的一天。他們是無私且歡樂的存在。他們在無腦的忤逆與無知的天真中獲得巨大的快感。世界上從來就不會有太多的小丑，因爲在他們心裏深處他們知道這世界是由他們統治的。


莎士比亞

《皆大歡喜》，第二場第七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