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内容虛構)
“假若俺高皇差你個梅香,背井離鄉,卧雪眠霜,若是他不戀春風畫堂,我便官封你一字王。”(馬致遠)
在某本鮮爲人知的中世紀文獻中,記載了一位叫德洛克托夫(Droctulf)的勇士的傳記。德洛克托夫生於開化前的倫巴第,并與故鄉的蠻族戰士一起參與了進攻拜占庭古城拉文納的戰役。德洛克托夫在這場戰役中背棄了族人投靠拉文納,最終戰死。拉文納的人們將他安葬在城中的一座神殿中,並爲他寫了一幅墓志銘。
Contempsit caros dum nos amat ille parentes
Hanc patriam reputans esse Ravenna suam
Terribilis viste facies mente benignus
Longaque robusto pectores barba fuit
(他愛我們,所以忤逆了親愛的父母
他把拉文納當成了自己的家
他的臉孔凶惡,心卻溫柔
長長的鬍子垂至寬闊的胸膛)
關於德洛克托夫的記載如今就僅存那一小段。我們甚至不能確定他具體是哪一個年代的人,因爲史上拉文納被倫巴第人攻打過不止一次。但這些細節在這裏不重要。我所在意的是,他們居然爲他安排了厚葬,還寫了墓志銘那一件事。
我認爲,德洛克托夫肯定不是個簡單的叛徒。叛徒一般上是不會啓發別人爲他們寫詩歌的。我感覺德洛克托夫或許是被拉文納的人們看成是個被開化的野人,一個懺悔過了的新信。
我們也或許可以想象,他是在戰爭初期的某次小規模廝殺中被俘,被帶到了城中。
或許在那裏,他看到了他從來沒看過的東西。他看到了成排挺立的柏木和大理石柱;他看到了一個由數不盡的元素所構成,但最終卻井井有序的整體;他看到了一座城,一個由雕像,神殿,劇場,花瓶,立柱,和大小廣場所組成的複雜個體。他所看到的,或許還不是美感;我認爲,這些東西給予他的感覺,應該是更像我們看到了一個從遙遠的未來而來,一個極其精密但是作用和原理都令我們匪夷所思的儀器一般。或許他只需瞧見一個簡單的拱門,便能從那工整的弧度中感受到了一股不明白但是清晰可見的智慧。不知不覺間,他被眼前之所見震驚了。這座城,使他心裏的一部分死去,而又重生。他清楚知道,在這座城裏他就只是一個嬰兒,一隻狗,連開始去明白的資格都沒有。但他同時也覺得,這座城比他曾經發下的所有誓言,他的諸多神祗,以及北方荒野的全部森林都要來的寶貴。他於是背棄族人,轉而為拉文納而戰。在他死後,城中的人在他的墓碑上,用他本人完全看不懂的拉丁文刻下了以上那段話..
我在閲讀德洛克托夫的故事的時候,心中響起了一陣莫名熟悉的哀愁。我覺得我在哪裏是有聽到過類似的故事,被扣過心中的同一根弦。我一開始是想起了侵略宋朝的蒙古人;想起了他們如何帶著毀滅與占有的念頭而來,到最後卻安逸地老死,歸化在自己曾經攻陷過的中原城池裏。這兩個故事有很相似的歷史背景。但那不是我心裏所想的。我又仔細回憶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想了起來。
那是我早期在異鄉的野外冒險打拼時遇到過的真人真事。
遠離法治的邊疆地帶,有著一望無際的平原和葡萄農場。農場中生產的葡萄酒高貴香醇,但其背後卻是埋沒著多少低薪勞工的心酸,以及多少非法難民的血淚。
J是台灣人,以前在台灣不知道是闖了什麽禍,還是遇到了什麽傷心的事,反正她心裏面和自己説,從此打死也不要回去了。她在一次因緣之下得到了實現那個諾言的機會:她嫁給了當地一位勞工販子的兒子,從此成爲了那個污穢生態中的一部分..
她的老公是個癮君子,現在雖然已經戒掉,但是還是酗酒成性,不務正業。她隻身一人挑起養家的擔子,一邊以大姐大的姿態去面對應付其他的工頭,一邊以大姐姐的嘴臉去哄騙,感情勒索故鄉的游人,背包客,讓他們在她的旗下做低薪勞工。我認識她的日子裏我看過她爲了接工作和不少人睡過,爲了阻止人告狀翻臉嚇人過,爲了老公喝酒鬧事哭過,也爲了被公婆欺負心碎過。但她對於她自己的要求卻是挺高的:她從來沒拖欠過我們的工資,也沒想過要離婚或是跑掉。我後來聽説她還自願和她老公生了個兒子..
她身上就是有那麽一股文明人的骨氣和魄力。這和她那身白皙的膚色和身爲女人的外表,讓她在那個由粗野無賴所統治的無主之地中顯得格格不入,如同狼群中的一頭狂羊。她始終沒告訴我她是爲了什麽放下了在台灣的生活。我能感覺得出她的早期家境應該不錯,要走也應該隨時能走,但是她從來沒坑過半聲。我雖然不能認同她的所作所爲,心裏面卻也敬佩她的爲人。我與她保持了一兩年的聯係,直到雙方都因爲日益分岔的生活軌跡而疏遠了。
我有預感,她應該至今都還在那偏遠的郊外,做著違背法律道德的事情,履行她自己那套看不見卻又清晰分明的大義吧。
德洛克托夫和J的身影,間隔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時間,以及一萬六千多公里的空間。如今,兩者對我來説都是同樣處於遙不可及的過往的了。投靠了文明的蠻漢子,以及回歸了野性的千金;這兩個人的故事乍看之下似乎是相對立的。盡管如此,他們給我的感覺卻是非常的相似。我認爲,他們都是被同樣的一種命運所驅使,也都以同樣的勇氣去追隨了那聲無可理喻的召喚;或許這兩個故事其實是在説同一件事。或許這樣的故事在浩瀚宇宙的面前,就只是同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面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