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前陣子麼小小〔參加那場rave party的第7＋1人，也曾在之前秘室躲藏這一橋段出現。但有時候我實在懶得再為不知伊於胡底的敘事多添角色，就擅自把其他新近偶一出場的人物概以麼小小標示之。〕來我家，示範剛學會的西班牙蒜蝦，說起不久前遇到一個可怕的女人在跳雖然過時，但也還蠻常在電視上看到的jumpstyle，覺得有幾分眼熟，看了很久才認出是美里醬。〔我沒追問所謂可怕是什麼意思？〕

　幾乎我與美里醬全部約會過程都是在完全照明的情況下發生〔白天是一個因素〕，很少瞎燈黑火。如此，我能盯著細看，在那塊光亮如銀幕的平板區域發生的所有演出，仔細檢視事件，並對照事先寫就的性腳本，察看執行進度。在那塊四方平板的光亮地帶，裸體與那些動物性的動作完全曝光，自己是自己的偷窺者，看清那些以愛情的名義所遮掩的令人羞愧的動作〔正就是要你重新認識，這些動作沒有什麼好羞愧的〕＝逼迫自我重新審視評價自己與自己的行為，從那些動作、姿態與體位，重新認識第一序原本就是作為動物的人類的理性。

　a 美里醬牽著我進入那塊光亮如電影銀幕的平板區域，安撫躺平，然後跨騎在我身上。她的臉上帶著一抹微笑〔含義曖昧，然而姿態又極為甜美，好似有意向我表明，你且等著看一齣好戲吧。〕妖嬈進行一場長髪的蛇舞。柔軟如蛇的纖細腰肢，起伏有致地律動著。我遵她教導，用雙手掐住圈圍，擠壓蛇的腰身，指揮操弄牠依節奏盤桓蠕動。〔先是幾小節固定的拍子，每一拍＝畫一條短直線。然後急促起來，每個音符半拍，連續4個小節後為每個重覆出現的音符加上延長記號。動機演奏完畢，倏然一個長拍＝畫長直線，然後一路拖長到紙張邊緣，轉彎，繞圈，回頭，坐在路邊休息喘口氣，藉此一意延長。鋼琴以彈性速度——在樂譜上的一定間距之內，雖然是等拍，但每一拍時間不必機械地等同，拍與拍的間隔也不限直線抵達。在某幾拍和某幾拍之間，可以任意隨性以弧線、跳躍、繞走的路徑彈性調節。日本綜藝猜謎節目，固定會準備由電腦程式控制彈奏的曲子，與真人藝術家實際演出，請來賓二擇一。不管什麼題目總是答對的視覺系搖滾藝人狂言，太簡單了，判斷的依據就是彈性速度——帶領樂團前進，又利用長短拍不等的休止符穿插其間。接著大鼓敲響起來，鼕.鼕.鼕.鼕.鼕.鼕.鼕，長號，伸縮號，單簧管，巴松管的聲音都出現了，最後牠的十指緩緩嫋嫋撥了幾下豎琴，首尾來回好幾個悅耳的八度。〕美里醬將青黃相接又茂密粗糙的長髪撥攏右邊，沿著肩胛流洩至胸前。然後重心向後，掙扎挺起上半身。接著分開大腿，踩蹲踞姿勢，先是全由小腿支持臀腚懸空後的身體重量，再約略傾斜一邊，藉由單手觸地支撐，〔我之兩手也幫忙抬舉分擔扶傾〕，身體昇降如在遊樂場玩大怒神，昇昇_降降_昇_降_昇，一襲及腰如幡的長髪隨之抖動，飄搖。

　b.接著把汗濕的頭髪全部撥至頸後，拿一塊背枕墊在腚下，換我佔了騎乘位，用身體的重量壓住她，雙手使勁環抱。一如蟒蛇絞殺牠的獵物，美里醬下肢上舉，在我背後交會、翦合，使勁絞緊我的身軀，我之孱弱的胸膛緊貼那蛇隆起的上身。美里醬大幅度施展肢體語言，聲音傳動， 一濤濤，一浪浪，水面激起了波紋，漣漪由內向外一圈圈盪開。她先是呼喚，然後默念禱詞，晚禱的鐘聲以餘音嬝嬝的形式，過了很久，才從很遠的地方傳了回來。

　c.美里醬教我大小迴天呼吸法的口訣，她粗略解釋經過密寫傳承的字詞底下真正的涵義。同時逐經絡關卡按壓我的穴道，助我導引。當時我感覺氣流通過這一區，行至下一區，如引水入渠。始由口鼻入，經胸腔，小腹，鼠蹊，翻越胯下到山後去，再循臀、股、腰、背，一路上升至頸脖，後腦勺，頭皮，行到腦門，下降至眉心，終又回返口鼻，循環一周。美里醬交待此後行事留心閉氣，往返吐納，自有古書、並當代小說所載房中術的效果，云云。

　d.美里醬要我往她耳邊嘀咕她事先教我講的猥褻話語〔自我刪除54字〕，一連串問題，又臨機再加變化，〔自我刪除32字〕我有時反應不過，接答不上。顧不得，只好自行將動作暫停，從那個情境中抽離出來。往往臉對著臉，下身維持暫停瞬間猶是密合的姿勢，直接進入教學模式。我發問，這題該怎麼答？與她商討數種可能的答案，又或學生向老師提出質疑。〔一個我自小產生的疑問，姿勢和動作是如何被知道的呢？知道後又緊接著一整套有關施展，接受，配合，完成，評價滿意與否等等流程。行為的當事人，怎麼知道當下他該做什麼動作？是否有生物學基礎？好像文化手冊要求男生負責指揮，主導，調控進度與節奏，突圍，爆破，攻克，比擬一場艱難的戰鬥。又或文藝小說描寫暗夜海上行船，小舟在波浪上起伏，按設定好的節奏，唇微張，眼迷離，臉龐仰起，下巴上提，然後輕輕出聲，彷彿對方不由自主，全是由你一手操控達到的反應。反過來男生也一樣，另有一套SOP，這樣自然嗎？還是以不自然為自然？小時候看電影，我就猜想兩方全是做作假裝。就算真什麼感覺、感情，也根本無須做出這些動作呀。好像以前聽聞唱國歌要立正，我不想走路走到一半停下來，可是沒辦法，只好聽從社會規範站一會兒。換了今天，三月二十九，出門趕捷運聽見不遠處有間小學不知為什麼播放唱國歌的音樂，就算我想停下來，看看周圍沒人鳥，也就不敢冒然立定腳跟舉三指朝天空行童軍禮。幾年前搭車看到空位上寫著博愛座，習慣不會上坐；現在就算沒病沒痛，怕有心人看在眼裡，想想還是乖乖坐下比較不惹人厭。看看以前的服裝雜誌就知道了，穿上過去式的流行出門，一定渾身不自在。我媽那一代認為衣服該去西服號女裝社找裁縫量身定製才體面，成衣可就遜了一籌。現在穿訂製服上街，不僅會被人喊太土了，還渾身散發此人很難相處的訊息。剛開始學作文，老師說撰文以作者為中心，真誠表達自己，自然愈深刻愈好，幾年下來我最佳成績只得過一次乙上。後來換了教材，新老師頒佈另一套標準，改說文章事業貴在表達讀者情緒，滿足讀者須要，當大眾的代言人才是第一義的，我轉不過來，繼續按以前老師教的方法寫，成績每下愈況，次次得丙。可見大家都是聽號令行事，要你喊就喊，要你叫就叫，要你滾就滾，要你翻就翻，遂懷疑自己被一個叫做社會的大腕強壓上架了。總之，到底這一套很難講清楚到底是生理還是文化的行為方程式是什麼時候灌進系統裡的呢？我渴望暸解這一整套知識傳遞起作用的細膩過程。例如之前提到作為我開始學習的範本，並於此後一再重覆觀看之過程中，為之改編續寫，逐步建構我個人專屬性腳本的電影，陳麗雲＋馬沙＋張沖主演的黑市夫人。我第一次看到女生半身前趴，男生立在身後準備進行的畫面，當時年紀太小竟不知這是要做啥？接下來好幾年想到這個畫面，心裡面竟還一直惦記嘀咕，演員方向走位錯了，為何為沒有NG重拍？〕對於當時我提出的一連串問題，美里醬雖沒能一一給予解惑，但也漸次引導培育我對一門體位考古學的注意，〔學者從電影效應談媒介的再現理論，例如紐約的義大利黑幫、香港三合會古惑仔金毛玲或台灣的角頭文化，『先是電影以扭曲的方式再現了社會，然後社會又以模仿的方式再現了電影。』出來混該有什麼叫小，戀愛又該怎樣談，都唯螢幕裡稱頭明星的演出馬頭是瞻，遂聯想性愛的姿勢、體位和花招應該也是如此。舉例而言之，在我之堆積擺放中曾經敘述一根鐵絲，拗來拗去曲曲折折。蓋因當時剛搬進這間屋子，還未及申請有線電視，付費收視。偶然發現在電視機內部零件上多拴一根鐵絲，延伸出來，朝向屋外，就可以在灰、黑、白三種粒子紛湧流竄的雜訊中，依稀看到一個本土製作的深夜情色節目。變裝打扮成金賽夫人的男主持人，連續好幾天邀請來賓就性愛情色話題舉行專題座談。男生讓女生舒服的三種方法，女生讓男生舒服的四種姿勢，本年度廣受情侶歡迎的五種招術。旁邊彈簧軟墊上有一對名義上是情侶的男模女模，穿上泳衣擺出主持人和來賓正在談及的床笫姿勢。後來又認識寵兒，她說學校裡男生公認最基本姿勢前三名，首推以身體固定技將女生壓制在下，腰幹打折，兩腿分開成V字形，然後利用身體重量強化重力加速度。其次是3人性愛女性擺出趴姿，由一名男士從後方進出，藉力使力，同時為前方另一位男士進行伸縮口交；還有一種我忘了。列舉容易給人留下一種描述客觀結構實然本有的印象，以上顯然正是透過此種極具建構意味的數字魔法，三種體位四種姿勢五種招術，逐步在大社會各階層角落穩穩打造出一種看似既有、早就存在的行為體系，畫面偽造了常識，藉以偷渡、普及流傳。再例如，深夜戰袍成為有男友的女生必要基本服裝，從單純維多莉亞的秘密——或許能解答為什麼古早情色片劇組都安排女生穿透明薄紗睡衣——到角色扮演——葉玉卿演阿milk，一開始就為男生準備了OL、護士、賽車女郎、水手服、空中小姐和女僕等六套服裝輪流替換；再到這幾年在台灣被捧成偶像，進入大學擔任一日授課講師的知名女優在A片裡穿的同款必殺服；李安色戒以後到處都有人PO網或被PO網，炫耀自己練成花式迴紋針；〔自我刪除57字〕也流傳開來；就連宋冬野那麼溫柔的新民歌，也提到某小姐是男女頭尾顫倒同時為對方進行口腔服務的六九之王。最後附帶提及另一值得注目的觀察點，在AV史的撰述中，不同作者幾度重申誰誰誰擁有顏射的發明權，並為之進行已經神話化的歷史傳述，云云。〕自稱經過女性主義戰略指導的美里醬嗔怪我不是好學生，她所要求的動作我若非完全不會，就是做來很顯生硬。她幾度糾正我從文藝片學來那些經過唯美打光柔焦處理的慢動作根本不實際，又或者下達頗使我感到為難的號令，一時無從應答。〔例如她略為坐起，靠在床頭，要我起身上前，單膝右跪，左半蹲踞，將物事從上而下強勢挺進剌入她口中，這姿勢太醜、太動物，太不斯文，太不君子了，我擺不出來。再不然全身塗果醬麵糊在廚房流理台互舔、還提議站上六人餐桌，兩手舉高，攀援吊燈，假裝正在劇舞台表演種種作風大膽瑰奇花樣，我都羞愧不敢嘗試。〕每回我顯得躊蹙，靦腆猶疑，她雖不至強我所難，然而臉上不免露出一種「此人非我族類」的表情。〔這款表情後來我在寵兒的臉上又見到一次，一直以為她們指的是我不懂欣賞「色情美學」那一套，現在始明白美里醬和寵兒的意思，色情不是美學。色情就是色情，性就是性，就是動物，不要把它和文藝小生那套扯一起。〕

　我心裡非常在意自己無法像美里醬和寵兒那樣，神色自若使用在大社會通行所有關於性生理的詞彙〔美里醬開心與我交換心得體驗，云：當你端起我的屁股，怎樣怎樣，云云云云。這時我又第N次看到她從我顯然打算避開她使用的那些字彙，卻苦於避無可避，一時找不到代用詞語之極端不自然的神色中，再次感受「此人非我族類」，彷若微微受挫敗北的表情。後來也沒辦法和寵兒坦然面對，閒話她從家中爸媽所藏圖解生理百科全書看來的知識。寵兒自學凱格爾運動，收縮陰道肌肉施加在我身上，快.慢_快.慢_快.慢_快，要我回答問卷詳述物理感覺到底怎麼一回事。又或性器大小形狀，誇我秀氣好看；乃至「我新買這件水藍色的內褲很漂亮」這樣的普通平凡的句子，我都為之臉紅發燙，舌頭打結，低頭掩口，無所措手足。記得低腰牛仔褲剛開始流行的第一或第二個季度，我甚致沒辦法向她開口，你剛才去洗手間，穿回褲子內褲沒先理平撫順，後面全跑出來了。就這樣跟著她，同她在街上跑了大半天。寵兒百無禁忌，不管什麼話語，都能自然順當出口，一點不忸怩。我唯一一次鼓起勇氣對她說出，「你的胸型很好看」，當下她把裸袒的上身朝我偏左15度，驕傲挺了挺，像模特兒在伸展台上走到盡頭，向圍觀者揚一揚下巴尖，擺出姿勢，展示衣裝身材版型；接著轉身，換右邊展示。她顯得很感激，似我注意到她自我特加看重，然而卻不受他人肯定的優點——好像有次同桌吃飯的某女子，聽我講了幾句話，便若有所思恍然有所悟，點點頭，沉吟說破我是念舊的人，從此我對她的印象就特別好——寵兒瞳孔眨了眨，擠出一點濕潤，微點頭，悄細聲說了句謝謝，然後凝望著我。可我當時不懂她為什麼要在這時機說謝謝，不曉如何接話，以至現場又再度處在尷尬汗濕造成漏電短路的狀態~~~~茲茲~~~~茲茲茲~~~~茲茲~~~~茲茲茲茲~~~~〕誠如我以前所說，從小就不敢說低俗、粗鄙的字眼，同學們嘴裡常說的屌、好糗、打啵、爽歪歪，這些同年齡朋友每天掛在嘴上的流行語，我都羞於出口。髒話、國罵、還有跟性愛、生殖、排洩有關的不管名詞或動詞，這輩子一次也沒說過。後來寵兒嫌我人生彆扭，想引導我打破禁忌，特意訓練我說幹，不時精選各種淫穢騷賤的字眼，用挑逗刺激的口吻，在我耳邊詢問，想不想幹我？我始終……

　後來和已經結成家人的比利提斯及麼小小半夜出遊，24小時營業的花園西餐廳，排隊候位還要等兩個小時。為表現這段時間背地接受寵兒訓練的成果，就故意立在凌晨一點五十街邊蒼涼死白的水銀路燈下，朗聲說了個幹字。麼小小大驚，訝異駭然，禁不住情緒激動，在現場不停地跳來竄去。一下子從排隊的騎樓跳上馬路，一下子又蹦回紅磚人行道，指著我跟周圍一起排隊卻不認識的每個人說，他剛才說幹，他說了幹。認識這麼久，從來沒聽過。他終於說出一個幹字。終於，他這輩子第一次說出了幹。清清楚楚，明明確確，云云。這是我人生記憶中僅有的一回。此後未久，寵兒離開我，我又再次被造物者收回暫時借予使用的某種身體的能力，逆向變身，回復成不會說那些在大社會通行有關性事生理詞彙的人。〔不僅幹字如此，其他與生殖、排洩接近的器官名稱，暨相關動詞、代詞，至今仍然無法出口。甚致沒辦法在口頭上說出比較不粗魯的「做愛」兩字文雅替代。即便是要我在紙上書寫，每次也感到為難，為之拘囚發窘直直舉不起筆來。〕日後更無可能和本業是婦科醫生的泥娃娃就勃起的生理組織，陰道內壁的皺褶與觸感，刺激分泌濕潤程度，等等問題開展對話，遑論她要我用手指撥開陰唇把陰蒂翻出來觀看云云云云，那就更不用提了。

　e.電視上介紹在日本空氣搖滾樂團任空氣吉他手和空氣鼓手兩人的兄弟情〔那我們算是空氣鬥嘴鼓的搭檔，連袂表演空氣對口相聲，日日夜夜我說給你看，你演給我聽。〕現在又玩起空氣SM。一個扮空氣施虐者，另一個扮空氣受虐者。美里醬買來一捆寬度4.8 cm，SM 專用的紅色靜電膠帶附贈一包葡萄果醬。她說最簡省的綁法是兩腳曲肱，趁左右小腿肚分別貼緊大腿內側時，在膝蓋附近繞一小圈。為了畫面好看，嘴巴臉頰也繞一圈，不然乾脆兩手也綁在腦後，懸吊則免了。當聚光燈打亮舞台上那一片平板區域，清楚照見劇烈翻騰的塵埃顆粒，血紅色的靜電膠帶──下次再買可以考慮換成黑色，別有一番風情；順便問問果醬有沒有青蘋果初戀口味，青檸檬、青木瓜或青芒果鹹酸甜口味──一段一段曲曲折折飄飄忽忽在空氣裡，招招搖搖滾滾落落翻翻騰騰。其色血艷，把也像是空氣一樣，辜且說是一個人內在靈魂潛藏的性格、佛洛伊德的力比多，全都召喚出來。太累了，只能打空氣手槍，一次射在她的肚子，另一次射在自己的手上〔美里醬好幾次叫我射她臉上我都羞愧不敢。〕

　f.美里醬事先提醒我，她隔日醒後坐起身來，如果前夜愉快，會先發一陣傻笑。隔日我果真看見了，心中將它解釋成頑皮豹加菲貓等卡通角色按下電源開關遲鈍沒反應，說不準什麼時候電燈忽然亮了，機器啟動做起工來，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