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最近想找間可以每天坐下來看書寫字幾個小時不被店家的音樂、桌椅或鄰桌客人趕走的咖啡店,騎車在附近鄉鎮街區閒逛亂睇,逐家上門消費給人打分數。本來看上一間咖啡輕食店,老街上常見上半身玻璃下半身木材,崁在滑軌上的水藍色拉門,正中貼了一張縮小版的紅紙春聯當告示:本店堅持台灣主體擺第一。推門進去,音樂是已經逾越我之常識範圍不知該算什麼類型的後搖滾〔九零年代的4AD 就是我之搖滾常識的盡頭了。〕配合舊公寓的形象,使用四處收集的輕便舊桌椅〔既不夠舊,也非家用,大半是辦公室使用的類型,遂缺少歷史頒給的光輝証書且有點不牢靠。〕投射燈打在牆上而不是桌面〔如此光線不很夠,但總算還看得見印在書上的字。〕雖然咖啡點心都沒什麼好挑剔,而且難得就算大聲播放音樂也不會侵犯閱讀的注意力,然而還是有些細節令我感到不習慣,〔最不適應之處是把自己的文化意識寫成聲明貼在大門上,讓人一看就明白什麼意思。〕坐下閱讀不久,想想還是放棄了這地方。
以前有陣子固定會跟一位女生朋友去日式某食堂,後來它隨時代走俏,上門食客絡繹,變得有點困難擠進去〔地板肉眼可見厚厚一層超油膩的黑漬,站起來去洗手間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跌跤趴地。吃完起身結帳,內心叮嚀念叨,注意地板小心滑倒,仍然還是滑了一下。〕菜單只有日文,沒有“中國文”。〔在我去吃飯的那幾年,上門的客人大半是愛品嚐多變風情,有能力見微知著,敏感於文化動向之相關流行時尚業內人士,多認為這是□□□□□□□□□□□□□□□□□□,遂格外捧場,給予尊揚。但我記得之前好幾度出場,媽媽叫他Umeko,後來自己在網路改名仙納度的女生,跟我說這一帶以前有許多和她家一樣包租整棟公寓,以旅館型宿舍的型態,為長期差旅留駐在台工作的提供日常所須。她從小在這樣的環境長大,一樓作為向日籍房客供伙的餐廳式食堂,所以菜單只有日文而無中文。〕阿扁選輸市長那一天,年紀很大的老闆娘心情鬱卒直接跟我說,本店不歡迎說北京話的客人,請你以後不要上門云云。〔明明多數桌子都以國語交談,為何拿我開刀?〕還好朋友隨身帶有一根支持阿扁綠色競選的小旗子,拿出來搖一搖幫我解圍。之後我仍去了好幾次〔帶我上門的女生朋友掩嘴悄聲跟我報八卦,隔壁桌是某詩人正在把馬子。再下次那個女生朋友笑呵呵說她上星期把到之前坐在這張桌子把馬子的那位某詩人。〕最後一次吃完飯,我嬉皮笑臉用台語買單,老闆娘抬眼看了看我,勸慰從今而後 “咱” 一定要自力自強共勉之。
好幾年以後我跟泥娃娃在周末晚餐時段經過這間食堂,裡面冷清沒半個人。我一邊走一邊跟她講,以前在裡面用餐地板油漬一再滑步差點跌跤,哪知引她興奮雀躍,拉我回頭,不管說什麼也一定要進去見識。進門坐下,翻閱那本只有日文沒有中國文的菜單〔偷偷小聲講之前發生不歡迎講北京話等禁忌往事,老闆娘不可能還記得每個上過門的客人吧?心裡憑直覺猜測或許客人因此日漸流失也不一定。〕故作鎮定,乾咳兩聲,用長期看電視日本綜藝學來的日文單字點餐,Udon、Omuraisu、Kani Kora-ke〔學白冰冰主持料理節目停頓1/8拍,放輕語尾上揚 ke 的發音,且不發課本字典音標仍有注出的ki音。〕駐守外場待客點餐,臉色壓抑,烏雲愁容,可能已經八十好幾的老闆娘很高興,霎時陽光露臉升起笑意迎人,說我這次發音唸得很對〔一瞬間感覺她好像還記得我……〕再過幾年,〔早已下過一場大雨,泥娃娃融化消失不知去向天涯何方了。〕在電視新聞上看到這家店被網友以不友善、沒禮貌、服務差為理由,群起圍攻,串聯扺制,螢幕上很快閃過的畫面,只見大門深鎖一付不敵鄉民運動的衰弱模樣。等到最新認識的女生〔這個暫且不用標記名字〕,請我幫忙提早出門排隊買便當,看見搬到隔壁巷子,重新開張,用故事包裝的某食堂〔從故事套路與用於配圖的大量褐色照片看來,新的經營者似與前任無關。〕覺得俗話說人間事都是來來去去,實在也莫可奈何。
我把摩托車靠邊緩速暫停下來,立起中柱,坐在椅墊上繼續思考,又跟圍聚一旁抽菸+高談濶論的高中生討一根菸。我不吸菸很久了,最早是作為對本業是醫生的泥娃娃的友好紀念,答應他不再吸菸。後來每逢思考撞壁掉進泥坑,不免想藉吸菸為打不起精神的思惟尋找一條出路,就跟周圍的人討一根煙,夾進手指縫裡。有次還借了打火機,左手打著火,右手將菸頭湊近火苗,兩根手指捏著濾嘴旋轉按壓,幾圈之後順利引燃,免除口鼻肺臟直接吸入煙火。
據仙納度提共的情報,很可能某食堂早期經營型態與他家相同,因為是以駐台日人為單一客源的旅館型宿舍,附設的食堂只對內部營業,所以菜單只有日文,而無“中國文”。後來有報紙雜誌文化記者登門,從這本菜單中察識出某種極具象徵性的符號能指,遂以台灣主體性的先覺者+硬頸派的堅持者大加讚揚=油膩膩俗民飲食街上具體綻放一朵壓不扁的玫瑰——從此處討論的問題剛好可以看出,後來使用這個短語,其涵義重新落腳的脈絡,和楊逵當初相比已經有了變化——讚譽提升了形象,形象則托高了自我定位。此後遇有客人訊問有無中文菜單,若非緊閉嘴巴老大不願意回答〔我自己目睹了好幾次〕,就是用一句本店不使用漢文堵回去〔網友的抱怨文〕,這才逐漸引起部份上門食客對店家服務態度不滿意。
其實菜單沒有附中文的日式飲食場所還蠻常見,不管舊式或新派型態皆然,店家各有經營上的理由與考量。上了年紀的婦人大可以邊翻菜單邊回答,看不懂沒關係,這是煮物,這是炸物,這是烏龍麵,我們這裡的價格很親民,想吃什麼就說一聲,菜單上沒寫的也可以。這樣不是很好嗎?也一點不失矜持。事實上,我第一次上門點餐,她就是以這樣的口吻跟我說話,聲欬親切,而且在台語中特別為我夾雜了幾個國語單詞,一點也不覺得有撈什子避嫌的須要。我每次騎上摩托車,在通往大社會沿途鄉鎮行政區溜躂閒逛,若在街上遇有新開的和食料理店,就會想起這件事。減速,放單手,轉頭跟一位想像中伴我騎乘的聽眾,嘮嘮叨叨把事情的緣起重頭講述一遍。
本來評論須以事實為根據,以上未經採訪查証,全屬一個路人甲不確定的臆測與揣度,那可不成,變成了小說,不足為法,還是罷了。我順勢把夾在指縫的煙頭掉轉方向,向內隱沒掌心,揚手向那群仍未散去的高中生打過招呼,將未點燃的香菸當成一個紀念品般收進上衣口袋珍藏,重新發動摩托車,續往大社會飛速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