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一下-筆友天地

電子浮生
尤利西斯一下

2022-10-24 標本室A-Z

1046

　
　等待家人提早2小時下班，返家與我會合，進行一趟不及20小時的後疫情旅遊。在此之前，必須先行說明的第三件事，恰巧就是我藉練習寫字訴說自己的熱切之心。首先關連我的文體，從頭說起。
　
　自我練習寫字以來，逐步發展出一種由破折號與中括弧共為運轉中樞，聯合協作，隨處插入，不時跳接，苟且拖延，最終放任冗長，分明故意澆滅讀者興趣，想把網路世人觀閱者全數趕跑，即或有少數一二從罅隙闖入者，勉強自己走逛前面幾個房間，很快發現這是一座完全沒有趣味的枯燥迷宮，一點也不想花時間找出口，直接關閉視窗，斷離了事。這種完全不照顧讀者的傾向，隨著我之練習寫字，篇幅愈加愈長，其勢也愈演愈烈，等於是把我之卑微人生的全部瑣碎堆疊在一起，丟把鏟子，叫人自行挖掘求生。到底我怎麼看待自己如此這般，可說是完全不正常的書寫意志呢？
　
　

飛羽nancy：2022-12-20 11:43
沒一一回沒關係
繁文不即備載
有古一說...
寫寫畫畫
心情也隨這幾日陽光
漾開了...
電子浮生：2022-12-19 17:31 To 飛羽nancy：

　
　您高興儘管把這裡當塗鴉牆，這邊寫寫，那邊畫畫沒關係。不管字跡漂亮，還是像小學生，什麼都可以，絕對百無禁忌。我如果真有話想吐槽回去才寫幾個字，就不每則一一回覆了喔。〔本來想如果你寫5則留言，就給您蓋一個好寶寶印章。可是想到以前就有站友吐槽過了，好寶寶印章如果不能兌現好物，就只是語言過剩的詞𢑥，實在說的很對，就算了。〕
　
　
飛羽nancy：2022-12-19 16:31
跳著亂著寫
才能更顯生活樂趣...
原諒我趁空餘際回
文有點跳讀喔
電子浮生：2022-11-17 21:34
　
　也就是說，這趟一開始就被設定成隨時上天下地，尤利西斯一下，google地圖上的距離明明連10公里都不到，我卻故意繞路而行的後疫情出遊，篇幅也將以《尤利西斯》為參照。試試看吧，150萬字除18章，記錄這趟不及20小時的出遊至少要寫8、9萬字〔＝布赫士想製作一張跟實際世界一樣大的地圖的練習寫字版本，將旅途中凡眼所見，腦所想，心所感受，不計瑣碎，全都工筆細描，立此存照。最好以後所過日子，每一天也比照辦理。如果一天須用10萬字篇幅才能填滿，一年就要3千6百50萬字。假設我僥倖活到65歲，算起來大概是20億。按我現在練習寫字的速度，拼盡全力，平均一天下來能寫1000字，一年累積36萬5000字，這迂濶漫長又短暫如朝露，像從潮濕倉庫拿出的引信很快燒完，最後卻並沒有砰然炸響，爆出火花的人生，總共須要埋頭伏案200萬年。未免太久長了！看來這趟尤利西斯之旅我得稍微加速，跑快一點才成。〔電視上重播日本諧星回到離島故鄉，劇組要求一天一夜跋涉130公里徒步環島。按數字評估，似乎不太可能，可人家還是毅然扛起背包說走就走。預定的時間到了，又再延長，一直走到第二天午夜，凌晨2點鐘，才80公里。好了，畫面足夠了，就到此為止，結束吧。徒步者不願意，吵了起來。混蛋，這不是一個節目，你懂嗎？一番爭執後劇組撤除，徒步者決定在沒有拍攝的情況下自己走下去。稍微有點違合的地方在於，在劇組撤除不再繼續拍攝的情況下，電視上仍然播出了徒步者走到終點的畫面。〕如果能順利達成的話，搞不好我會把旅行由原計畫不足一天的時間，延長成6至7天的環島行也說不定。

　　〔家人車抵樓下按喇叭了，容我在電梯裡，就篇幅設定問題提出最後的補充。有些人想說什麼，就能說出什麼，且說得到位＝對語言文字表述具有能力且有自信。該你說話，嘴巴張開侃侃圄圇，都是極其自然的事＝自家屋裡什麼家電都有，操作自如，過得安然。水龍頭開多少流多少，操之在我，沒什麼好擔驚的。相對像我這種說不出話，無能說出，就算說出了還是會擔心說得不好，說得不對，說不完全，說了人家早就說過的話，再不然根本沒機會說。從小羡慕被挑選去參加國語文競賽的同學，演講台永遠輪不到我上，麥克風永遠不歸我拿。更且，就算有機會說話也根本沒人聽。可能就是因為這麼多擔心，才導至我選擇擺出長篇累牘的姿勢。雖然我大可以解釋，這是為了搬運——千萬別誤會，我所說絕對是指自己的——意識型態的巨石。這種巨石表面嶙峋聳峭，缺少平面，很難擺得穩當。可光是靠重量，擋在路中央，推也推不動，是故要花這麼多力氣。其實套用心理分析，事情再明白不過了。以我最愛的三段論表述如下：a.天生不馴，永遠站到人家的對面去＝就是要跟限時0.5秒爭奪眼球決勝負的時代之風唱反調。b.人家有牌照的教授學者名流作家，提筆寫論文動輒十萬、二十萬、三十萬字起跳，我若不多寫、多練習，連挑戰賽的挑戰賽的挑戰賽的挑戰資格都沒有。c.結論：以前清朝有些老秀才，一輩子讀那些書，聽見朝廷廢科舉，改考別的，就瘋了。〕
　
　
電子浮生：2022-11-16 22:47
　
　好像事物的關連總是存在的。我從為了自己此番書寫所準備的材料，像小學生一樣抄書.doc裡找出一個段落。艾可說：任何事實只要與另一事實有關，就會變得重要。關連改變了對事物的看法，使世上的每一細節、每一種聲音、每一句話或句子都有更深一層的意義。關連無時無處存在於所有的事物之間，整個世界爆炸成一個關連網的漩渦，每樣事物都指向其他的事物，每件事情都解釋了其他的事情。抄寫的時候忘了記書名，頁數，然而現在重閱，卻想起曾經參考，得到啟發的另一本著名的古代小說《尤利西斯》。

　布魯姆遠地浪遊，多年後返家，推門一探，室內無人，大概都出門上街上班玩要去了。遂先到附近街區逛逛，順便訪友。這段等候家人返家的時間，所見所聞各種意念感觸隨想，以及對過去的遙遠回憶紛紛湧上心頭，現在式與過去式交織，直到家人返回閤家團聚。喬伊斯描寫布魯姆回家這一天，早中晚不到24小時的行程與遭遇，碰上何人？發生何事？說了甚話？如同我所說，一事勾引一事，又碰撞出另一事，如此繁衍，事事相繫，故事得以無遠弗屆。

　喬伊斯寫布魯姆經歷的一天一夜，大致上以每小時為1章，18章總共用了英文100萬字。我問了疫情後改行以翻譯為業，雖然在我之嘮叨敘事頻繁出現，但仍按最初出場時的心意，一仍照舊，標示為無須記名的女生，譯成中文大概150萬字。如果我將自己今天這趟不及20小時的後疫情出遊，比照成隱喻尤利西斯神話之布魯姆的1小時，描述所見、所聞、所從事，東拉西扯，發表議論，聯想往事，頻頻使用破折號、中括號，勾引，碰撞，跳接，疊影，塗銷，覆寫，堆積，雜砌，如此差可發明一個術語，叫做尤利西斯一下＝作為我之練習寫字方法論的繞路而行。
　
　
電子浮生：2022-11-15 23:15
　
　轉頭看牆上附有鐘擺左右來回，每逢整點還會發出噹噹嗚響，其實全是電子裝置的仿古時鐘，約定與家人會合的時間快到了。村上龍寫他的主人翁開車兜風的時候，會將腦袋裡自動接續出現的事情，與車窗外飛快向後逝去的景物疊在一起，把所見和所想，隨心所欲在腦海裡拼貼，再搭配從記憶中搜羅出來的夢、認識的人、看過的書、音樂或電影，全部湊合一起，塑造出想像的場景，再行擴大為城市，最後乾脆蓋個只屬於自己的全世界。我也是習慣在敍述自己的時候，故意偏離自我史的框架，先漫出頁眉空白形成虛構，再攪和一點摻了水的社會哲學論述，伴隨電影音樂文學種種當代文本絕對不忠實、偷龍轉鳳式的引述，全部繫以我常提到與個人史搓捻交纏難分難解的另一股社會史的線頭。如同我屢屢事先聲明的習慣，往往在嘮嘮叨叨不知伊於胡底的講述中，離開敘述脈絡，任意跳接從腦中浮出的隨想，兩者相互疊影，或由後者逕予覆寫。

　我在敘述上總是不由得繞路而行，思想跑馬，沒來由跳接，從漩渦外圍逐層繞圈子，大半天也不一定能順利找到重心。在敘述〔論述〕中沒辦法形成線性、連續、綿密的reasoning，曾讓我長期感到非常挫敗，〔與其說是沮喪，更不如說是自卑。）自感無能，明暸自己是個不及格的敘述者，被斥退的留級生。為此，我曾經妄想設計出一款放棄頁碼順序的書本。
　
　
電子浮生：2022-11-15 07:04
　
　每每早晨等待家人出門，或晚上靜候人家入睡，我就坐上自己的座位，練習寫字。有幾次家人在家，我欲罷不能，冒險坐到電腦前〔坐在我的位置看不到家人的螢幕，但從家人的位置卻看得到我的螢幕〕彷彿一定要把身體裡的蘊釀，盡情投射到螢幕上。〔寫到這裡，我腦中又瞬間冒出閃過一事。有次看到某大師的傳記，說他每逢讀書困頓，思解不給力，就在螢幕擺放美女圖刺激大腦開發靈感。由此我想詳細記敘我在練習寫字的時候，長方形16:9的螢幕上頭，與習慣擺在右半WORD頁面同時並列的左半區域，都是些什麼畫面。此事一經冒出，幾乎同步從記憶的深淵勾引出另一件與電腦螢幕有關的瑣碎事情。有天家人趕早準備出門，不經意碰到我擱置桌上的滑鼠，螢幕復活，停留在前夜往來頻繁的信箱。真實身分才 18 歲的寵兒通宵熬夜，洋洋灑灑寫了長信。不是給我，正就是給我的家人，而且巧合如電影，誤打誤撞果真由她收到。寵兒像亦舒小說那樣裝成熟，以姐妹親熱相稱。先是閒話種種，繼之理性開導，舉出諸如想要一條 Tiffany 的項錬配衣服，還得自己花錢買。說明眼前這個人根本嘸效，不值得留掛，還不如無料轉讓給她接手裁養培訓，欽此云云。家人把我喊醒，狠狠挖苦一頓。罵著罵著想到小妮子充大人，學亦舒的口吻說話，還是忍不住咯咯咯咯笑了出來。聲音如此，一發不可收拾，嘻嘻嘻嘻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一陣接一陣，得意恣狂，錯亂岔氣，引起咳嗽不止，只好伏在桌上，按著肚子，仍然咯咯吱吱嘿嘿呴呴噗哧噗哧，繼續亂笑不停。臉都紅了，口水鼻涕噴洩，來不及擦，最後還連眼淚也掉出來幾滴。自此我就得了電腦沒關緊張症。近年來家人好幾次提醒我，有時候半夜起來喝水，或是開燈，或是關窗，回房間時二度經過我的電腦，本來是黯黑的螢幕竟會自動灼亮起來，好像受到感應，也不知會讀見你寫的什麼文字，真是緊張死了。〕

　也就是這樣，一事勾引出另一事，然後又去碰撞第三、第四、第五件。常常渴望從此放下日常俗務，永遠坐在固定位子上練習寫字，盡情享受浸淫其中的快感。特別是在旅行的時候，因為有過一次令人難以忘卻的高峰經驗，現在既然無法拒絕家人趁著後疫情時期出門散心的要求，遂打算在過程中壓榨擠兌所有可資利用的時間，將此行所見、所聞、所從事，暨練習寫字以來，為著有朝一日提筆撰寫關於自己的百科全書所預備的材料，舉凡抄書、日記、信件、網路PO文，還有在腦際閃回往事的摘要，全數過目，整理一通。〔在我準備的資料中，有一位筆友好幾次詢問我何苦如此努力回溯往事，書寫過去。我說過去的事件最多只像是有什麼突然閃了一下，唯有當意識與經驗之流，直覺辨識出那些已逝的，和現時此刻之間具有某種系譜的相似性，記憶的活動才於焉開始。也就是說，所有的記憶都只能是現在式的。實話實說，我在這位筆友詢問之前，與之後，從來不覺得自己在回憶──這麼說不僅是在玩概念，學人貧嘴硬拗所有的回憶都是現在式的＝把已逝事件拉回來，讓它此刻投胎＝現實化；又或者，時光豈是我隨便寫幾個字就能追償得了、追償得到？而是我確實沒有正在進行回憶的感覺，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回憶，不然乾脆就說是無意識的回憶好了。〕
　
　
電子浮生：2022-11-14 18:07
　
　一直以來，並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寫作，同時也沒有足夠強烈的動機，既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發表，也不認為有人可能會認可我的寫字。自從原來我會去的網站，關閉了屬於部落格的空間，在網路上找人寫信，就成了我唯一練習寫字的機會。在旅行途中寫一封信，我現在可以回溯到的初始經驗是有一回家人帶我去台中，我隨手將行程見聞劄成一信，寄給聊天室頗談得來的網友戀戀風塵。旅遊內容很模糊了，但記得信文以「醒來印象仍很深刻」這句話作結。這封信可說是我自戀、自溺於寫信的一塊紀念碑，或指路牌，日後循相同路徑，且行且寫，沒完沒了。

　不管那次旅行表面上我從事什麼，其實都只專注在內心，把所見、所想及所從事，用文字拍照後載入信中。我開車穿梭大街小巷，暫停路邊，家人待在車上滑手機——旅行途中我去舊書店、資源回收店、外觀老舊的五金雜貨店，看看有什麼物事可以帶回家，加入我之堆積擺放品項繁多卻又空泛了無實義的陣容，家人往往都不下車。我推開車門跨步走向目標物，隨著每一步伐，心中念念叨叨塗塗改改，向前推進一個片語，幾個單詞。坐在十字路口超大型的泡沫紅茶，眼觀水舞噴泉彩色夢幻光雕廣招徠，興味十足把家人和他朋友的嘰嘰喳喳悄悄記下來，權充一個段落。結帳，離座，沿中央大道走路回飯店。深夜家人入睡以後，我趴在房間的商務桌上，一張接一張，用光了飯店的信箋、便條紙。只好把信封拆開，攤平續寫。隨著句子的節奏，眼見感性的帷幕，漸漸揭開。又或者我在瞌睡的漩渦裡逐圈迴遊，慢慢潛遁進入核心，朦朧中感覺到一個吻，她吻我，醒來印象仍很深刻。

　可能因為那次醒來回想適才夢境的經驗太真實了，自此殷殷渴望，透過寫字再次登臨同樣的高峰經驗＝再嚐寫字的高潮。我受句子障礙症所苦，辛苦進行復建工作，接連空白了好幾年。〔發現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寫出完整句子的那陣子，我每天從信箱挑出單面印刷的廣告紙，利用背面的空白，反覆練習，努力想把心中的意念書寫成文。開始的第一稿，總是胡亂組合腦袋裡最後倖存的幾個單詞、或片語，拼揍一堆不成句子的零星塗鴉，雖然感覺得出其中確實藏有某些尚且不能被人了解的意思，但是要修改成能夠讓人認可是篇文章的樣子，其實有著挺不容易跨過的門檻擋在前面。明明腦袋裡很清楚要說什麼，可實際上就是沒辦法寫成句子。〕第一次按事先設定好的提綱，寫出完整文章的那一天，我反覆讀著自己仍感吭吭巴巴詰屈聱牙的句子，用影印傳真掃描列印all in one的多功能事務機把文章印出來，釘成一疊，放進隨身的書包，沒事就拿出來閱讀。心潮澎湃，感慨萬千。同時期留下大量未完成的文章，看看能不能在接下來書寫我之個人史與社會史二合一的瑣碎大全集派上用場。
　
　
電子浮生：2022-11-12 00:36
　
　類似上引各類紀事隨著閱讀從記憶的深淵一再冒出，相同的主題累積足夠，就可以發展成固定的橋段，頻繁出場。所以我總是一再提及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堆積擺放，我的上網史，穿衣史，躲藏史，特別是羞恥史。搜尋我的電腦，出動回憶的拍攝機，玩起google map 3D街景，我所謂的新宰制，常掛在嘴上的大圈仔主義，回到事發現場藏著愛情與兇殺秘密後來被改造成故事生產與自我觀光的萬年洞穴，還有常常只要一開始跟任何想像中的聽眾嘮嘮叨叨絮絮聒聒，就有一半機會，變身成躲藏陰暗菜市場，避諱太陽見不得光，看不見己身一事無成＋半件正經有益社會的事都沒幹過，自慚形愧，忝颜俯仰，不折不扣一隻人形老鼠。
　
　
電子浮生：2022-11-11 15:22
　
　我光是高中就念了6年，後來去大學試聽幾堂課，覺得無趣，從此便很少到校。那陣子恰逢影音產業形態轉換，類比唱片和數位音碟開始交接，商家都急著把庫存用一折半折甚致更低的價錢出清，改賣起CD。我將父親買的卡拉OK加以改裝，四出搜羅被當成廢物丟棄的黑膠碟，所有時間緊閉房門，反覆聆聽這些其實非我世代所屬的音樂。有天父親在窗外整理他的花園，我趴在室內昏睡，擺在地上的唱盤播放台灣翻版A、B、C、D總共四面的概念專輯ummagumma。每次唱片到底，我一定會適時醒來換面。手掌撐持身體，翻轉頭，透過馬賽克狀的玻璃，可以看見父親半蹲著身體，認真練習從公園學來的甩手健身操，意識到父親也完整聽完了這張唱片。

　整個青年時期我出入跳蚤市場資源回收中心，既而在全球互聯網上搜尋，蒐藏各種音樂類型的唱片，後來完全不聽音樂了。現在的唯二聆樂，其中之一便是家人帶我去外面吃飯，餐飲場所播放台北上班族喜歡聽的懷舊歌曲，趙傳、吻別、動力火車、還有迪克牛仔。平靜且嘶喊，在消沉中回味，歌曲＝感情的代言，幫你匯聚、導流體內的溫度。代言的意思就是說，這些歌曲被轉移成一種証據，林北也愛過，不然就是被愛過，療癒作為一種〔平靜而非亢奮的〕春藥，云云。

　我家因為我的堆積擺放太多，佔據了空間，沒有多餘桌面可供看書寫字。有次上網買了一批舊書，賣家將書籍裝進一個大型紙箱直接寄送過來，就沒拆開，擺在我習慣坐的單人沙發旁邊，豎起來剛好當小桌子用。我看書很慢，不管讀什麼書，總是要求必得一個字接一個字，以在心裡默念出聲的方式讀下去才算數。以前一天看書十二小時不會覺得疲倦，然後十小時，八小時，現在超過六小時就會感到精神萎靡困頓，不堪再負荷了。所以總是焦慮時間不夠用，練習寫字想要參考、模仿、學習的書籍怎麼看也看不完。惡性循環，導致一天之中坐在單人沙發上的時間越來越多，現在就連吃飯也是取來湯碗盛飯，每盤菜各挾一點，整碗捧到單人沙發上快速解決。關於這張單人沙發的事情，就跟我人生中少數幾次騎乘摩托車的經驗一樣，從這裡拉一條線出去，光講我這些年晨昏午晚和三更半夜坐在這張單人沙發上，就可以延伸出屬於我個人埋藏起來很驚人的佚史。
　
　
電子浮生：2022-11-11 08:14
　
　我把練習寫字書寫自己，視為自己出手毀壞自己的人生之後，象徵性的復健過程。〔a.很明顯就是溯源，自毀，再重新起建的三段論模式。在我拈出個人史與社會史二合一的神話中，作為大社會折騰人的招數，處處都可以見到這種三段論模式的應用，變形，與進化。b.拿練習寫字作為一種復健，若對照我之前的說法，練習寫字好比劉德華飾演的雷洛，逃亡海外悟出真理，他問吳孟達吃飯喝茶是為了什麼？吃飯喝茶就是吃飯喝茶，很難說此刻吃飯喝茶是為了下一刻活著，也就是說，書寫是沒有目的的。說它有療癒作用，豈不暗指我有病？如此好像出現了一道破綻。c.追記懷念，凝視遠方擺出悲願狀。但是請注意，事情都過去了，我永遠也不會承認自己的敘述含有懺悔的成份。〕壓榨日常擠兌出來的時間，除了練習寫字，為這件事情作準備，其他什麼也不做。

　可即便如此，我的寫字能力還是很有限，多半時候只勉強足夠將腦子快速閃過的事情，簡單摘記在廢紙上。比如剛才提到我最早的興趣養成，就有一陣靈感隨風飄過。我想記寫我在棄學逃家之前沒多久，第一次去露天放映的金馬獎國際影展看電影，歡喜雀躍，在路上全速奔跑。又曾跨縣市徒步，沿街搜尋出租的錄影帶。一旦發現書上介紹的影展名作，就用簽字筆在該頁片名打上一個醒目的叉叉。網路時代學會b2b下載，搜尋以前看過的電影，全球僅有一個來源，1.2kb、2.3kb慢慢累積，花了好幾年才下載完全，卻連一分鐘也看不下去。

　結束流浪童工生涯返家後父親把房間中唯一的窗戶從外面堵起來，我書桌前方的牆壁因此形成一個60 x 60 cm的正方形凹洞，原來的窗枱就成為我的第一個書架。我也一直想重溫留在我印象中，最早擺上那兒的幾本書，特別是當時讀不懂的經驗。

　有次去台北，坐在捷運上聽鄰座年紀還不到輕熟女的兩個人閒聊FB最新將流行但終究沒有流行起來的活動，讀完一本一直想讀的書，然後指定下一個人接力。當下我就想到以前寵兒寫信PO文，每每總要引好幾段簡媜的《夢遊書》，一段時間下來，都抄了大半本。後來幾度去留存的信箱，重頭到尾讀這些信，如此也就好像把書讀了幾遍，但其實始終沒看過原書。

　還有就是我難以忘情的大聯考恐慌症及其夢境版，旁涉曾和一位同學結伴去白宮戲院看插播的色情片。這位同學習慣抽細細長長又嗆又苦濃濃雪茄味的紅more，我跟他結伴了幾次，就記住了這個味道。琊妠逃跑隔天，我妹找來暫時接替的新看護，年輕時候紋了的兩道眉毛，顏色漫漶侵蝕，身上就有這個味道。
　
　
電子浮生：2022-11-09 10:26

　有一年陪同家人就醫，自己順便體檢，結果每個數據都很嚴重。我跟醫生說我心裡有點不太平衡，從小都沒有吃零食的習慣，直到近年流行逛小鎮，才偶而跟著人潮排隊買餅干糖果。家人帶我去日本好幾次，經過很多讓世人瘋狂的甜品店，剛好有空位且沒人排隊都不為所動。含糖的手搖飲一次也沒買過。跟一般人比起來，很少外食；吃到飽餐廳即使年輕時候平均1年也去不到1次，上回去2小時無限制的火鍋店都已經是10年前的煙塵往事了。這輩子僅僅在20歲那年讓某小姐請吃過一次牛排，點了10分熟，侍應端出來上頭插了根小旗子，well done，切一小塊放進嘴裡，嚼5分鐘都還吞不下去，吃不到一半就放棄。麻辣鍋0次；燒肉店也只好奇跟著家人去過2次；鵝肉、鴨肉、兔肉、鹿肉，乃至所有珍禽野獸至今一口都沒嚐過。生魚片不敢吃，多數海鮮殻蚌軟體種類從小就沒興趣，內臟類只有小時候喝過幾次媽媽煮的豬肝湯。幾個月前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挾了幾筷子蔥爆羊肉，滷味攤＋鹽酥雞整個一生還吃不到5次，而且其中2 次只是應家人要求，放進嘴裡，假裝嚐嚐味道。常常看電視廚師教作菜，放一點點油，那「一點點」夠我在家煮飯炒菜用一星期。醫生說沒辦法，或許遺傳了父母親體質。雖然身體實際上沒有什麼感覺，但一天5、6顆藥，多的時候10幾顆，算算早已經破萬了。

　已經好多年不再陪家人逛街、購物、和朋友見面〔只有兩次出門赴約，見了境況不好須要鼓勵的人，幾次看表演剛好遇到舊識，再來就是我厚臉皮上門去找芸生夫婦等一干人士，尋求援手，希望他們助我從自己刨陷的坑洞脫困。〕不在意服裝儀容或任何流行事物。關於自己長期養成的興趣，先是把唱片CD錄音帶，種種音樂收藏擺上架子，後來也不太出門聽音樂會、看表演展覽了。連最早由金馬獎國際影展、錄影帶行及MTV培養起來看藝術電影的興趣也雪崩式減少。疫情以後，更下定決心縮減看電視的時間。先是拔掉MOD的線頭，把桌上機藏起來，後來當我發現接連好幾天，自動跳過此地連續十年重播超過一萬次的〈大胃女王吃遍日本〉，內心了然此後不再有資格宣稱自己是電視兒童了。〔對於失去了這項身分，多少有一點塵煙往事的感覺，遂跟著觀眾call in給棚內主持人的點歌節目，襯著螢幕上不知哪個年代拍攝旅遊風光的畫面，哼一首以前曾開辦聘請歌手駐唱的西餐廳老闆寫的歌，昨夜朦朧醒來，窗外星光點點，風在林梢掠過，想起遙遠的北方。電視機裡播放的伴唱帶，可能是作曲者自己彈的鋼琴慢慢流洩，鼓輕輕敲，接下來歌聲也突轉急促。多少煙塵往事浮上心頭，多少人們因暸解而分手，往事匆匆，北風掠過，恰似一場夢，最後那個夢字死命拖了十幾二十拍。〕

　小時候聽人家說，一個人一生只有一個影子，當你離開世界的時候，只要能把自己的影子留下來就好了。雖然內心確實不得不承認自己無能，沒用〔自認是個沒用的人，失敗的人生，無法停止鄙視自己。有次聽到路上有一女人罵街，沒碌用ㄟ查埔人。我想我就是，遂舉手應答，右，在這裡。〕不折不扣的失敗者，但是我想，如果我在走完此生以前，真的能將自己荒廢失敗，斤斤於俗務，終至疲勞耗盡的一生記錄下來〔到了這時候，反而覺得人生真的很輕。〕每個字——的、和、所、了，這些虛字全部包括在內——都是心思所寄，從胸臆吐出，確實自己的筆跡，為此我卑微地選擇苟且再偷生幾年。除了鞠躬盡瘁做完那些人之所以為人無法逃避的事情，潛心致志，別無懸念，利用所有壓榨擠兌，自私積攢起來的時間，無論如何都要把自己經歷目睹，體會私人史與社會史二合一的神話記錄下來。即使PO在網路上，很可能連一次真正的點閱數都沒有；甚至過去一直包容我的家人，也跟我說那些冗長嘮叨讓人困擾，要我報名註冊，先好好學習別人怎麼寫字。不管受到怎樣的嘲諷與忽視，都不會折損我的意志，打斷我的練習。
　
　
電子浮生：2022-11-07 16:06
　
　此後出遊，我就漸次減少活動，不預做功課，〔我開車出遊，向來只肯依靠一本使用多年的公路地圖，專朝聚落稀疏的荒野地區跑，偶而也去地圖上標示的餐飲名食用饍。家人向我匯報，現在人家去台南吃飯的地方都跟我們以前不一樣了。那是當然，不只餐飲，當前認可推崇的電影經典，音樂經典，圖書經典，也跟以前不一樣了啊。〕也不再有興趣拿相機獵景〔意謂我之城市景觀大補帖的工程就到此結束了。〕遇有空閒機會，無論彈指須臾，室內室外，站立坐下，一定即刻從書包抽出行前正在參考的圖書繼續閱讀，不然就埋頭在廢紙訂成的筆記本上用原子筆練習寫字，一心專注，完全忘了自己正在旅遊途中。

　我家的原子筆都印有汽車旅館名字，菜市場專賣公司行號贈品剩貨的阿義的老婆趁他先生沒看到，用手抓一把送我練習寫字。外型跟王品、添好運的贈品一模一樣，只是筆芯的墨水只有很短一截，寫不了幾個字。以前會蒐集別人塞進信箱的廣告紙，後來則利用跑醫院的各種單據。我妹，我媽，我自己，我家人，各有一至數種病症開立連續處方箋，定期領數種藥。自從一直小心飲食，而且認真吃藥的父親，最終還是因血糖失控引起多重器官衰竭，母親隨後也因相同原因，失去一隻眼睛。在她拒絕治療的情況下，為了保全另一眼視力，只得定期哄騙看診，領回數種懷疑只有安慰作用的藥水，讓他自行滴入眼瞼，求個心理平安。沒多久我妹開始化療，而家人打從那次以去五星級飯店渡假的心情住進醫院捱過幾日強風豪雨，因為距離更年期尚早，固定服用女性荷爾蒙。每次去醫院，護理師叫名字發給一疊單據，看診預約繳費領藥還有各種免費資詢宣導檢查和自助繳費。我覺得這麼多紙張背面空白丟棄可惜，全部收集起來善加利用。有次我逐一撕去家人藥袋上的透明玻璃紙，在背面的空白練習寫字，本業是婦科醫生的泥娃娃瞧見了，就順手拿起來端詳。還不自覺接過我的原子筆，在一個外文藥名下面，畫上毛毛蟲一樣的曲底線。當時她還是住院醫師，正努力學習開藥寫病歷，完全出於參考研究的眼光——就像我去跳蚤市場，拿起一本書，一張唱片，或任何一件破爛物事，嗅了嗅，摸了摸，在心上斷定它是什麼貨，可嘴巴並不一定會說出來。當時我從泥娃娃的眉宇之間，看到她藉著藥單和自己所學的專業，確認了我跟他說過，「以去五星級飯店渡假的心情住進醫院捱過幾日強風豪雨，以為是條小溪，驀回首，卻變成大海」，一系列事情確然由真實發生的事件改編。

　又或許她前天才研究過近似病歷，聯想自己將來勢必會無數次面臨類似的診斷，考慮要不要進行相同的手術，是不是要開出相同的藥劑，會不會每次都因此聯想今日之事，不堪回首我在他心底留下的陰影。這件事成為三人各自避諱的禁忌，泥娃娃從此不再訊問家人病情與吃藥的情況；家人也絕口不提曾經與對自己失去生育能力——明明不用對任何人感到歉疚，卻偏偏深深感到歉疚——的身體暸若指掌的對手直面相峙，自尊上的隱密弱點，在人家一雙X光眼的透視下，無所遁形。而我之練習寫字，也打從一開始就視此事已被塗銷，從來不曾提及。
　
　
電子浮生：2022-11-05 15:34
　
　自我專意一心練習寫字，就不想把時間花在陪同家人逛公司、商場，出席與朋友的美食餐會。如果不能免除同行，也會請家人慢逛，自行找個角落把相機拴在三腳架上觀察現場，或是掏出紙筆書簿錄音機，繼續為我的練習寫字做準備。有次我在商場中庭佈置的遮陽傘下看書，一本專講94、95年剛開始有網路時，最早那一代玩家的使用經驗。一個工學院的女校花在實驗室巨大投射影幕上玩BBS，假意與另一個同校的老博士生約在校門碰面，一群人起哄瞎鬧，跟去看來人到底是誰，自己認不認識。與他們相比，我還要落後數年，到98、99年才有機會，得以跟著家人學電腦，開啟我的上網史。另外一次在新開幕的outlet找到一個好角度，從Armani 後門的手扶梯通向招牌櫛比麟次的二樓名店街，一位婦人滿臉疲倦坐在花圃邊上歇息，我把相機擺在地上，視線剛好穿越天空到對街，一個跟四周景觀比較，顯得相當陳舊叫做未來之城的社區，未來的廢墟。一組家庭網紅由媽媽帶領在鏡頭前沿一道弧線蹦蹦跳跳捱個兒出離畫面，再從另個角落竄進來。

　如上所述，我雖得以儘量減少社交休閒活動，專注於練習寫字。然而卻不能拒絕家人出門旅行的要求。自學生時期以來，家人向來皆非樂於享受一個人旅行的類型。如果我拒絕作陪，等於封閉了她的出遊路。之前有過幾次力勸她與閨蜜結伴，自己假裝仗義留下看家，其實是想像國中生一樣，放學以後背著書包在外頭非法遊盪。我還記得某天上網跳出廣告，聯結後有篇文章教人將室內電話轉至手機。完成設定後我跑去外縣市，剛出火車站就接到家人來電，說她在北海道像電影裡那樣開車逛花田，銀行客服通知她，我刷卡購物帳務登錄有錯，所以撥電話確認我是否乖乖待在家中沒亂跑。隔年家人跟團去小印度身體彩繪，我再度制服沒脫書包斜背，腳步踢踏四處流連當壞囝仔。正在歡樂的時候，發生6.4級大地震，家人打電話回家關心，轉接至我的手機。我回覆家人訊問，沉靜自若，應答如流。掛了電話以後，受到驚嚇翻滾落地的泥娃娃站起身來，拍拍胸口直說剛才好刺激。
　
　
電子浮生：2022-11-04 14:50
　
　有時候陪家人上百貨公司選購致贈親朋長官的禮物，當然也會順道進入超市採買自己要吃的食材，我理所當然嫌棄人家規畫好的動線，不想逐貨架走遍全場，太花時間了。一心只想趕快回家練習寫字，想著想著心焦如焚生起火來。顧不得沒禮貎，撇下家人，推著購物車快跑，直接去這處貨架，再抄捷徑去那處貨架，家人連入口附近展示的商品都沒看完，我已經在出口收銀機排隊佔位等著結帳。家人每每抱怨發脾氣，我都還沒開始逛呢，你不懂家事購物要抱持角色扮演與遊戲的態度＝在日常生活的世界裡觀光。你這樣完全是在服勞務，做苦工，平白浪費城市商場這般良好的氣氛。

　我家晚飯吃得很早，一直以來我都看準家人下班時間，準備晚餐。往往家人推門入室的同時，晚餐也同時上桌。相對家人堅持小碗盛飯，搭配著幾道菜盤，分口挾菜的定食形式，我比較偏愛本來就是對應用餐時間緊迫發展出來的丼飯。取大碗公盛飯，再將各樣菜一口氣撥足份量入碗內，快速扒完，送到廚房水槽，清洗，晾乾，全部收拾停當，坐上我的固定位置練習寫字，常常還差一兩分才五點半。辦公室男女超過 97.5％都還待在座位上，沒好意思準點走。家人說他受不了，連吃飯都像趕火車，壓力好大。由此可見我由效益主導的生活模式，壓榨擠兌，誓將時間完全用於練習寫字的情況。
　
　
電子浮生：2022-11-04 07:34
　
　從西口出來，先把採買來的食材放進後車廂，再轉身過馬路──如果行人綠燈，就循正規路線走踩在斑馬線上；如果不巧是紅燈，就先朝市場方向走一段，前後張望，一待左右無車就拔腿小跑去對面，回到市場口買兩塊易碎的豆腐，擱進滿載的菜籃最上頭。發動，起步，駕車直行。經過KTV門口徹夜歡唱之後圍聚商討哪兒吃早餐的青年男女〔固定會在瞬間想一下，描寫香港戰後第十世代新人類的老電影，一群唱歌到天亮的角色，我喜歡其中一個可惜沒有走紅的女演員，電影資料庫上的個人頁面連照片都沒有。〕急駛到第三個路口右轉，順勢靠邊停在廟埕的避車道，用雙手把足夠一星期食用的菜蔬拎上樓。推門入室，琊妠還躺在客廳我媽旁邊加大的單人床鋪上頭呼呼大睡。

　自從我媽拒絕進入自己以前的房間，連續幾任看護都只好陪他睡在客廳。我跟琊妠說過不用早起，她也就理所當然睡到八點半，等我媽自行下床，沿著桌椅牆壁一陣摸索，始才睜開眼睛。我想琊妠必定睡得很遲，每天打發我媽結束一天作息，轉過身就變成網紅，有好幾樣會閃閃發亮發出咻咻囂叫的聲光道具。後來琊妠藉口休假逃逸，衣櫥裡掛了幾件夏天的T恤，床底又搬來兩個同鄉寄放的舊款行李箱，平常用來梳粧打扮的窗枱，照舊擺滿瓶瓶罐罐，冀圖延緩被發現的時間。然而我妹很快警覺，引她疑心的癥兆之一就是床頭不見了這幾件網紅直播的行頭。

　我把買回的菜蔬擺上桌，我媽警覺醒來，雖然之前還保留少許貧弱視力的左眼現在幾乎完全看不見了，仍維持以前的習慣，問我買些什麼菜，一一拿給他捏摸確認。你自己買的嗎？在哪裡買的？是不是別人買好交給你送過來的？下樓趕回家十多分鐘車程，我選擇穿越兩旁停滿機車的小巷，雖然繞了遠路，但接下來連續多個交通號誌都連鎖化了，一路左彎右拐都是綠燈通行，反而比正常路線多節省好幾分鐘。過了最後一個路口，距離終點不遠有個地方可以暫停下車，買比別人便宜2元的三明治，草草吞食完畢，坐回我的位置練習寫字，完成每週一次已經routine化的採買，往往還差幾分鐘才七點。
　
　
電子浮生：2022-11-03 14:37
　
　下半場改從蔬菜類較為集中的西口進入，沿途略事張望，但腳下並不停步，直奔一家專營根莖類的攤商，堅硬的紅白蘿蔔、馬鈴薯可以墊在菜籃底部，只是這攤老邁父母與中年女兒三人組，秤斤計算收錢找零都比較慢條斯理，遇有其他顧客問話打岔，往往要冒著一再走神重算的風險。可是一次買三樣少跑兩處地方，計算起來花費的時間還是比較少。

　可能我的外表怎樣也不像專業跑菜市場討生活的人，打理另一處雞肉攤早生白髪的素顏輕熟女對顧客比較細心，很快我就發現她會拎著剁塊裝袋的雞肉等我伸手去接，不會立馬直接扔在宰殺分切還在淌血的生肉上。〔自從逛傳統市場成為一種生活風格的醒目標示，偶而也會看到打扮時尚的青年，有單獨採買，也有在地友人作伴導覧，有吃過著名早午餐順路逛街，也有像我這樣天微微亮就專程趕早的採買人。有次看見一個感覺上像是有意把自己作菜吃飯的過程PO上網的年輕女孩，樣貌皎好，打扮成時下流行乾淨清爽的樣子，還刻意搭配日本美食劇曾經出場的購物籃。我暫時放棄自己以最短時間動線，完成固定採買的風格，在工作中偷空歇息，抱持欣賞某種傳統菜市場起早風情詩的態度，跟在他後面遊走。先是聽她悠悠柔柔跟賣豬肉的攤子說，請直接遞給我，袋子底部不要碰觸沾血的屍塊。話還沒說完，已經來不及了。移步到隔壁買蛤蠣，慈眉善目的婦人明明聽見她說話，可思考了一短瞬，還是把塑膠袋扔到簍筐裝的蛤蠣堆上頭。好看的女孩崩潰了，跳腳狂喊，都說務必直接拿給我，袋子底部不要濕漉沾血腥了嘛，怎麼說不聽哪。〕每次我走近雞肉攤，朝素顏輕熟女比畫兩根手指頭，嘴唇輕掀似有說話，她總會趁我在附近採買時將雞肉分切處理完成，等我回頭經過她的攤子，接過她拎在半空等待的雞肉，按她說出的金額會鈔，完成交易，一點不拖泥帶水。有一次我在下午歇業的菜市場街曬太陽，等英雄的資源回收舊書店開門營業作生意，抓緊憑空多出來的一點短暫時間，拿出紙筆計算白天買菜分神冤枉多走了幾步，剛好迎面遇到換上私服拿著手搖飲漫步逛衣服攤的白髪雞肉女。她向我打了招呼，問我她家的雞肉好不好吃？當下我頗感為難，表情瞬間凍結，不知要怎樣解釋其實我只是幫獨居的媽媽買菜，這些年來從來不曾吃過。只好頻頻以點頭、微笑，代替話語問答。
　
　
電子浮生：2022-11-03 03:07

　如果從東口進入，我固定會先向擺在85°C走廊地磚上的鮮魚攤買三尾黃魚，利用殺魚的時間晃過豆腐、醬菜和進口水果，每三星期看準熙攘人流的空隙，凌波微步竄到豬肉攤前停留一次。如果有其他婆媽顧客早一步在前，就利用十幾年來我對攤主家族分工的熟悉，越過鎮守前線專責分切的兒子，直接向立在後衛待命的母親開口，一斤絞肉，比較瘦的。交付，找贖，除了直接與買賣有關的字詞，甚少與人進行非必要性的攀談，應對進退。
　
　豬肉攤旁邊是飲食業者也會來採買的熟食鋪，步入後自己動手扯幾個塑膠袋，先搓開再伸手探入，用手套的方式抓握其實是豬肉做的雞卷，再把塑膠袋翻過來，拿到櫃台前舉起在人眼前亮一下，自己把錢丟進一個四四方方的木頭盒子裡。隨即視路況或跨大步疾行，或側身閃躲拖曳好幾節滿載貨物的車籠子，趕回直接擺在地上剖殺沖水的鮮魚攤。拎起裝了兩層塑膠袋防漏的魚貨，再直接深入位在這條市場街中央地段，每次總會熱烈向我打招呼，親切攀談的阿婆雞肉檔。趁著斬剁分裝的時間差繞去左近買魚丸，放棄塑膠袋裝免費附贈的高湯，再順便探頭看一下右近對門專賣外觀稍次長相不美的水果攤，有沒有我媽願意青睞的種類。有一次我半途返回，破了雞肉阿婆的時間差，剛好看到她把一包解凍到一半的切塊雞肉裝進我的袋子裡。當下我默不作聲，但此後就換另一攤，改變動線，分走兩頭。買完黃魚後迅即退出市場，繞到另一頭改由西口進入，兩段式路程，避開雞肉阿婆的招呼。
　
　
電子浮生：2022-11-02 17:08
　
　話說我為了節省時間用於練習寫字，規畫了一整套上菜市場採買的最佳動線。每個星期天我都趕早，天微微亮，先選擇沿途紅綠燈較少的次近路線，將車違停在大菜市場週邊朝向我媽獨居住處的路口，省得採買回來重新起步尚須調頭迴轉。我趕早上市場只為駕車代步搬運，可以省下時間，偏偏唯有這個時間方便違停，不會被開罰單。樓上阿義的母親與我媽同年，身手矯健。除了照看接送兩個上舞蹈班的孫女，還會騎車買菜，幫忙宮廟助唸團體煮食。有次見我清早拎著一大籃被我媽退回的菜蔬，好心報知，快中午時候再去市場，可以便宜一成到兩成，云云。

　我下車朝市場走去，經過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旗袍社，這時心上每每假想有一個願意忍受我之嘮叨說話的聽眾坐在暗處，遂習慣性地自言自語起來：一直深深覺得我青少年棄學逃家一年十個月躲藏違章工廠當流浪童工，無論是早先專務壁爐工具組的包裝，或後來擔任沖床工，全是持續機械性的重覆動作，一、二，一、二，三、四，三、四。由此一路延伸，養成我現在每週去菜市場，依固定動線將一星期所須菜蔬物資快速採買完畢的路徑風格。
　
　
電子浮生：2022-11-02 10:01
　
　自從患了句子障礙症，我一心練習寫字，別無懸念。首先將所有日常事務交付經濟理性部門，核算時間成本，特別交待無須考慮休閒美感享受層面，乃至其他柔軟人性的目的，純粹以省時少事，不浪費時間，沒有多餘動作，完全仿自工廠生產線安排工序的方式，完成生活所須各種機能的運作，以便能夠將壓榨擠兌出來的時間，完全用於練習寫字。考察我每週上菜市場採買的動線，最能說明此一特性。
　
　我之所以每週上菜市場，最早起源於我媽說她須要休息，不想出門買菜。於是父親在星期日早上換穿直接將舊西裝褲截半裁短，改成邋遢居家風的半長褲，趿著破皮鞋，兩手背在後身後拖拉生鏽的菜籃車，走路去大市場採買。不多久喚我跟從，出力搬運，幾年後就完全放手由我承接了。

　父親去世，我媽體能衰弱，漸次退化到無法自理生活的程度，期間經過幾任台籍看護，半日看或全日看，數度進出醫院。這段期間原本照顧家人父母的印尼僱傭琊妠，懷疑擔任工會幹部熱中家鄉海外選舉事務，因串聯、宣傳所須，不得已挪用交付給她買菜雜支的款項。每週伙食費用持續攀高，超過僱主可以假裝無視的程度，家人與小姨抱怨頻仍。姊妹俩有天晚上返家探視，因手術清除腦部淤血導致俗稱金魚腦僅有數分鐘短記憶的母親，坐在客廳吃樓下便利商店買的包子，委曲訴苦，永遠都不想再吃包子了。那天晚上久候琊妠始才返家，小姨氣憤說了重話，琊妠當下以辭職頂撞，並主動知會照管她的仲介。數日後仲介安排好接替人手，琊妠卻又反悔。正好我媽通過合法聘僱外籍家事看護最低門檻的巴氏量表，遂將琊妠改由我家聘僱。因為前述伙食費用一事，上市場買菜這項每週執行一次的日常任務，仍然馱在我的身上，未得放下。事實上，琊妠推著行李箱來到我媽家的第一天，我看見她穿著自己國家大選某候選人的T恤，坐在原屬我妹房間的床鋪一角，環視任由積塵多年沒有彈奏的鋼琴以及我之堆積擺放溢漫出來數十個大小不等水果紙箱共同佔據的空間，黯然若有所思。當時我依直覺猜想，那晚琊妠外出晚歸，應是與工會姊妹一起觀看大選開票結果，因為支持的候選人落敗，才導致返家後一時情緒失控。

　更且，早在我還是小學生時代，我媽就擔心被人毒害。日也憂，夜也憂，提心吊膽。父親去世，她將家中所有與飲水相關的容器全數丟棄，水壺，水瓶，茶杯，無一倖免。推測可能是看電視武打劇裡每每有人潛入室內，往飲水裡投毒，心生警惕。從此每遇口渴欲飲，就盛少許生水入炒菜鍋，燒至水滾，再以中式煎匙飲之，連飯碗湯杓都不用，立意餘生恆以敵人料想不到的方式飲水，避遭毒害。又指我購回的魚肉菜蔬有毒，每週日上午鴣立窗邊察視。一待我從菜市場拖著菜籃車回來，進門後一樣一樣逐品項擺上桌面聞嗅盤檢。青江菜有毒，小黃瓜有毒，里肌肉有毒，魚蝦蚌有毒，熟食有毒，醃製品有毒，菌菇類更不用說，擺明就是毒的。至於有機兩字她不明其義，總之有人下毒。以上一一挑出，喝令我帶回自食。又說她立在窗邊觀察，其實我並未親至市場買菜，而是與人串通，由他人負責張羅食材，我在巷口交接後提菜籃上樓，圖謀不軌，斷然不可信任，云云。由此漸次發展出她心中判定較不容易染毒、或清洗烹煮可消去毒性的安全名單。一年到頭永遠只吃相同幾款菜肴，從未考慮均衡攝取營養，也沒有旬味的概念，不肯嚐鮮，嚴禁任何人擅自作主為她更換餐桌菜色。每週日我買菜回家，若有列在名單以外的食材，她頓時起疑，也不嗅聞檢查，直接用電視劇裡有一種女人表面上充滿諷刺、懷疑，但骨子裡全然只是不安、恐懼的腔口訊問：這是你自己買的嗎？你在什麼地方買的？有沒有人教你，不然你怎會曉得去買這個給我？

　自從我媽生活無法自理，須要聘請家事看護，我妹唯恐下毒的指控，嚇跑了人家。遂決定每週上市場買菜這件麻煩事，繼續由我擔當，負責操辦。其實，這不過是順水推舟的理由，正如我曾說明自己長期以來一直以放棄工作，完全沒有收入的無業狀態存活著，好像日劇〈我的事說來話長〉裡的主角斗真，以幫媽媽姐姐跑腿買東西找零免返還為主要收入。因此之故，琊妠來到我家，即便按理應該由實際負責烹煮作業者主導採買，但我心裡委實不太情願放棄，仍然抓著這條與外籍僱傭重疊的收益線不放。未曾考慮這件事可能日復一日在琊妠心中發酵，積淀不滿。　
　
　
電子浮生：2022-11-01 12:30
　
　按一般練習寫字的方法，應該從那封未完成的信裡抄錄幾個句子，接下來頻頻回頭，與這幾個句子對話，比如大江健三郎一定就會這樣做。然而想要進行這種雙子式的對話——前日之我與後日之我，社會舞台上人人可見之我與隱身幕後之我——委實並不容易，須要十分堅強的自省意志。每每我用另一個視窗開啟給芸生的信.doc，讀見我說憂心忡忡家人住院手術，又或手術結果帶來驚懼、傷痛與對未來的無所措；乃至於知悉自己在他心裡宛如偶像一般的存在，訝然未敢自信，這些都不真。在唯我獨知的幽微層面，其實不能完全泯除作態的成份。作態常是為了引導他人視線，隱瞞另一些不欲人知的行徑。又或者每個人內心難免受到來自黯黑靈魂的唆使，只是一旦冒出日常，該它負責的道德理性多半會盡忠職守用力把它壓制下去。更常見的是一整套偽裝術，將棲息黯黑之心長久養成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自我，施以粧奩，以能被大眾接受的正當面貎出現，甚致獲得讚揚、追捧。儘管如此，那處黯黑的地界卻也還是自己本性中一塊真實存在的飛地。我一直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大社會就是提供黯黑轉合法，並為之提供照明、宣傳，與簽名背書的機制。

　芸生說我在他的人生路上以一種理想的形象引導他前進，其實同時期寵兒不也這樣嗎？以我為座標，認定朝著我＝奔向理想，恐怕這就是我提筆感到心虛的理由。曾經吸引寵兒的所謂理想形象，類似偶像那種東西，不正是我早期上網史中最感羞恥，以至後來躲藏，永遠難以啟齒、〔向自己〕坦白的一頁嗎？

　閤上為後疫情出遊準備的簡單行李箱，發現家人一小時前傳簡訊提醒我，中午自己吃飯，注意颱風氣象，多帶一件長袖衣服，三時半準時會合，一同出發前往北市大倉酒店。我先下樓去便利商店，將網拍的包裹領回來，重新打開行李箱，把預定在飯店住宿期間觀閱的小說放進去。
　
　
電子浮生：2022-10-30 13:25
　
　家人出院後繼續休養了好一陣子，我與芸生夫婦也再度失去聯繫。有天遇到，跟他說很久以前有封未寫完的信〔以為過條小溪，驀回首，卻變成大海，再也回不去原來岸的那一邊。〕我有意寫完，寄去給他。未料沒多久他感覺身體不適，檢查出癌細胞，在醫院耽擱了一段時間，緊接著就去世了。疫情期間我出席了他的告別式，〔恰巧也是一個秋颱來襲的日子，我坐在椅子上低頭避看兩邊螢幕由未亡人悉心整理出的死者生平，也沒翻門口發的小冊子。我想我認識死者，比較想保留自己的認識，完全以自己過去親身與他的交往得來的印象，做為懷念的依據，暫時不想讓別人整理的書面文件介入。〕出來後坐在兒童玩具店的小板凳上玩簡易彈珠台，擊出的珠子在釘子叢林碰撞、彈跳，最後落進亮燈的洞裡，就會依設定倍數吐出同樣的珠子，作為給玩家的獎賞。當天晚上我把沉睡在隱藏資料夾裡的檔案再度叫出來，想結束延宕十年一直沒有完成的功課。深秋的晚風夾著陣雨吹進室內，陽台上種的草一陣瘋狂搖曳。我的進度依舊緩慢，幾乎沒有進展。
　
　
電子浮生：2022-10-27 09:12
　
　預定手術時間很短，我坐在家屬等候區，把宏基主打旅行專用的筆電安放膝上，按預定計畫寫信給內心如此看重我的芸生。先塗鴉幾個開場白的句子，然後跟隨敘述，心神飛離現場，來到我失足陷落的所在，一處位於地下室的坑洞。我用繩索繫上三齒釘鈀用力向上抛甩，想要爬上危巖高牆一樣的階壁。等我回過神來，已經足足比預估時間多等候兩個小時，家人手術遲遲沒有完成。一位上了年紀的護理師出來叫喚我的名字，指導我換穿無菌衣，再領我穿梭到達手術檯，看見全身矇蓋被單只有手術部位挖空完全麻醉沒有知覺的家人。被單下的腹腔左右打開，坦露血淋淋臟器，六、七個人圍聚一起忙著翻撿，醫生向我解釋那個腫瘤比原先預估大了許多。你看，足足有一顆橄欖球那麼大，形狀也類似。老護理師見我視線逃避飄移，伸出有力的臂膀擒住我半邊身體，嘴巴湊過來，告訴我事關重要，法律上她必須監督我的眼睛隨醫生說明確實看到指涉的器官。醫生推測這顆腫瘤之前受到空間擠壓，現在一打開就整個膨脹起來了。不過形狀完整，外觀也很平滑，從經驗上幾乎可以斷定是良性的。問題是把這顆橄欖球翻過來——這時老護理師用肩膀頂了我一下，嘴巴嘟起來指示我的眼睛看向醫生此刻話語正在談論的本體——意外出現了從沒被任何儀器發現的另一顆小的畸瘤……我靜靜聽完醫生的說明，強制鎮定提了兩個問題，然後簽署同意一次切除兩個卵巢的聲明。
　
　當我還在手術室外，打算寫一封信給芸生，說明今日來醫院前後始末，感謝他如此看重我的存在，後來上了年紀的護理師喚我進入手術室，我把沒有寫完的信暫存在主打旅行專用的trave mate。很快這款筆電就不流行了，我添購其他廠牌的新電腦，幾年後又把系統換成桌上型的iMac，十年期間好幾度把給芸生的信.doc從隱藏的資料夾叫出來續寫，然而心虛無法寫出真相的情況依舊。我試了又試，從抱持去五星級飯店渡假的心情，說到在藥物幫助下熟睡的家人，雖然生命無虞，但也失去了生育能力。我不知道我在她昏迷時刻代替她許下的決定是否正確？她醒來後是否同意，又或怪罪於我？也不知如何向雙方父母開口說明目前遭逢的情況？更完全不能設想今日之事將對未來的生活產生何種影響？事實與內心的意願總在幾個半是遮掩半是迴避的不完整句子間來回打轉，太多隱在幕後的細枝蔓節無從向外人說起，以至於在我看來，迄今所有描述過的情節，實際上無一處為真。
　
　
電子浮生：2022-10-26 21:00
　
　回到我和家人推著行李箱以颱風天躲進五星級飯店度過幾日強風豪雨的心情住進醫院，未料遭遇如此一場特等病房的奇遇。事實上，住進醫院的前一天，自我第4次中輟，離開學校後就沒有聯絡的芸生夫婦突然邀約我和家人吃飯。席間自白，說他心目中一直視我為某種英雄，期許自己有天能成為這樣的人。現在總算完成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階段，即將奔向接下來的里程，感謝這些年來我一直以一種理想的形象在道路前方帶領他，所以請我吃飯。同時也有邀請見証，為過去的自己餞行一番的意思。

　芸生這番話令我內心無比惶恐，心虛忐忑，不知怎麼應答才好。一方面，家人隔天住院進行手術，許多事情，未足為外人道。另一方面，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別人心裡，竟然會是類同偶像一般的存在。當天晚上回家檢查自己以去飯店渡假的規格，為接下來數日準備好的行李，內心開始蘊釀一些想法，打算趁著家人手術等待甦醒恢復的時間，寫一封信給內心如此看重我的芸生，向他坦承自己其實仰愧於天，俯怍於人，掉進自我挖掘羞恥的坑洞，自慚自卑自媿自溺，不折不扣一隻髒污鼠輩。此刻亟須有人伸出援手，幫助、指引，始能爬向在我眼裡仰之彌高通往外界光亮的出口。
　
　
電子浮生：2022-10-26 07:37
　
　預定手術的前一天早晨，我和家人推著裝滿一箱怎麼看也不像是為住醫院準備的行頭，至櫃台報到，碰巧遇上罕見十月秋颱登陸。風雨蕭瑟之中，兩人全身彩色細格紋服飾，搭配草帽、海灘鞋＋明星款的墨鏡，氣定神閒，一付去夏威夷渡假的阿舍裝扮。可能接待櫃台的阿姨見了這款架勢，誤以為我們是什麼人的兒子和媳婦，探過頭來，掩著嘴巴附耳輕聲，告知他己經為我們更換另一間神秘的特等病房。推門進去是附傢俱的小客廳，還有一間家電設備齊全的起居室。難得住進這麼好的房間，我興奮推著行李箱回家搬東西，將病房佈置成小資情調滿溢居家氣氛的空間。

　名家設計的玻璃花器疏落插上幾株醒目的素心蘭，透明紫的酒形玻璃瓶則放了單枝的長莖玫瑰，再取來與電影裡三十年代上海女人愛穿的麻紗布料，自己動手剪裁製成桌布。擺上歐洲不少皇室選用，我所見過最精緻的繡花素樣面紙盒。因為病房不能薰香，便以京都製含有天然茉莉的驅蟲粉代替。我希望家人在住院期間所接觸到的事物，儘量遠離她心中對有關醫院、疾病、與病房的刻板印象。

　可能因為護士把我忙活佈置房間的事情當成一件消息傳播出去，家人的病房變成了醫院的景點，不斷有同樓層的病友家屬敲門進來參觀，人潮不斷。其實醫院有什麼道理一定要搞成白色巨塔的樣子呢？小時候我媽沒事會鬧脾氣去台北的醫院住一陣子，印象裡父親從來不曾帶我們前去探視。好像我們家兄弟姊妹也全都曉得她其實沒病，就當是旅行散心，最多不超過個把月就會回來。直到我數度中輟，休、轉、退學都經歷過了，捱了六年好不容易唸完高中，考上了大學。有天中午回家，沒見到我媽，反而接到她打來的電話，說自行辦好手續住進醫院，房間枕頭下面有一個裝錢的紙袋，囑我帶至醫院幫他預繳費用。我抵達之後才第一次見識到自己出生的醫院，病房與固有刻板印象不同，完全佈置成當時台北小康家庭客廳的模樣，不見一點死白。蘋果色的地板，牆壁是遠眺的楓樹林，床單被套則是不禁令人想一親芳澤的奶油巧克力，所有桌椅茶几都是溫暖的木製品，還有四根高腳附拉門的電視機。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我媽對醫院的依賴與迷戀，也是最後一次。後來她對醫院的觀感，整個兒變了樣。好像古人時空穿梭來到現代，完全不知醫院與醫生是何物？又或者對他來說，醫院是無比邪惡，專事殘害的構構，醫護、志工都是其鷹爪，所以極端排斥與看病、醫藥相關的事務。三天兩頭跟我家兄弟姊姐叮囑，千萬不要去醫院給人家檢查喔。見我們一臉厭煩〔先用眼神喝止，再用表情代替手掌摀住她的嘴〕，臉上𣊬間爬滿了母親的焦慮，混合了恐懼、緊張與不安，不知該怎麼做才能保護兒女的安全。在說來話長關於她的強制就醫史中，幾次在診間當著護理師與其他病患，神態自若地指陳為她看診的醫師是假醫師。我認識你，你以前不是現在的名字，姓某名啥在什麼地方幹過怎樣的勾當云云。唉，真是抱歉啊，醫生。再不然就是哀告我與醫院串通，坑害謀殺。有次剛巧有兩位員警押解人犯就醫漫步經過，當場客氣把我請到一旁靠牆站立，透過無線對講機，向總部清查我的身分。
　
　
電子浮生：2022-10-24 15:02
　
　我一邊收拾行李箱，一邊照例自我假想面前有個願意忍受我之嘮嘮叨叨的聆聽者，心中暗自向他陳述，將自己練習寫字從外觀上可以觀察到的四項醒目特徵解說了一遍。以前如果是二天一夜的小旅行，只消動用一個黑色小牛皮的手提袋就足夠了。本世紀初，家人帶我去峇里島玩，一個看起來已經流浪大半輩子的外國人，將自己隨身各項雜物攤在地上。我看上了這只貼滿世界各國機場標箋的陳舊手提袋，就用一杯手搖飲的價錢買了過來。此後去許多地方，提著這只袋子，往往受到出格地禮遇。似乎越是背包客取向的地方，這只手提袋就越受尊重。於是我以什麼資歷都沒有，道道地地的肉腳身分，提著這只袋子，竟也誤打誤撞，參加了一次全是PRO的秘境徒步之旅。在我後來的躲藏史中，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天天沒亮，為了避開準備出門上班的家人，就拎著這只袋子往各處跳蚤市場跑，經常遇上職人級的玩家蹭近身來，開口試探手上的提袋賣或不賣？心裡得意極了。
　
　差不多就是超輕材質打造，可以推著行走的RINOVA剛開始流行那陣子，有定期健康檢查習慣的家人，查出肚子裡長了個小學生皮球大小的畸胎瘤。為了儘可能消除「緣於病症之先天具不確定性而生的少許恐懼感」，先自行查閱相關醫學文獻，繼而選擇自費的單人病房，在沒有知會任何人的情況下，我以準備去五星級旅館往幾天的態度和規格，幫家人準備住院所須生活用品。先將黑色小牛皮的手提袋束之高閣，再往RINOVA裝入宏基專為旅行設計的筆電和木村拓哉演的連續劇，簡單的CD音響＋我精選出來偽裝渡假氣氛的音樂，並且帶上平常家中不太捨得拿出來用的昂貴水杯，鑲嵌裝飾的銀質刀叉餐具，皇室御用繪有中世紀深藍圖騰樣式的舒適薄被。又事先去百貨公司挑選可愛花樣的睡衣、富豪氣質的拖鞋，連同幾本最新出版的文學名著與沙龍級理容清潔用品，最後用力閤上蓋子，上鎖加密，準備出發囉。
　
　
電子浮生：2022-10-24 14:54
　
　自從患了句子障礙症，再也寫不出完整的句子。此後每次下筆儘是破碎斷片＝從正常句子崩解析離出來的不完整零件。所以我的練習寫字從外觀上看，除了形式上頻繁使用如同在一座大廈內部每走幾步就遇上旋轉門，一陣呼嚨框啷轉到暈眩，出來以後不知被帶往什麼方向的破折號，暨夾注補敘代表某種嚐試暸解之努力的中括號，接下來的第三特徵便是堆積疊砌。常常一件物事的各種異名並比排列、好幾個形容詞、複詞層巒疊嶂，搶佔同一位置；再不然不同短句、子句、半句，沒完沒了透過齒輪榫卯嵌合銜接，卡在一起，拼湊成超越文法分析的超長句。以致我每說一件事，免不了用破折號穿插幾件臨時想到的事，前後事由宛如夢中情節段段不相續，一逕由破折號將旁生歧長，其附枝又處處孳蕃延繞的冗餘蔓詞銜串起來；更且每每意猶未盡，動輒又以括號加注，冗長補敘，所有人都被我搞瘋了。
　
　作為我之練習寫字的第四項特徵則是瑣碎，我謂之小拇指屑屑的憂鬱。我自認凡俗，除了不登大雅之堂的卑微瑣碎與不體面，人生中哪可能有什麼參贊歷史的宏偉經歷呢？相反地，正如之前陳述，我是多麼不捨得任由這些個人史的瑣碎注定只能在時間的迷霧中被湮沒呀！〔不管多瑣碎，也不管事件發生當下我們有多不舒服，多窘迫，多討厭它，多希望它沒有發生，甚致不管日子過了多久我們仍這樣想。最後我們終會認識到，在自己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其實都很感人，也必定有著深刻的涵義。類似以上可以載入生活與倫理教材的正向性的格言，雖然正就是我想說的，但畢竟與我的調性相差太遠，就不寫入正文了。〕於是我將自己荒廢人生中的瑣碎時刻一一蒐集起來，每分每秒逐格放大，分別給予工筆細描，希望完成一部暗含社會史批評的人生瑣碎大全集。事實上，我正就是這樣，以不忌瑣屑的方式，練習寫字，把自己從深度困擾我的句子障礙症解救出來，結果變成若不用很多中括號與破折號就不會寫字了，云云。
　
　
電子浮生：2022-10-24 14:01
　
　首先將以上數行文字中，提及我之練習寫字的四項特徵分別解析出來。最讓人頭疼，不順眼，屢屢建議我戒除的寫字惡習當屬破折號與中括號。按之前的說法，破折號如同在一座意識的大廈內部，每走幾步就遇上旋轉門，呼嚨框啷，框啷呼嚨，轉幾個圈出來，觀閱者頭昏腦脹，原來認定的路徑改變了，搞不清楚將被帶往什麼方向；而中括號實質上＝我對生活所依卻又一昧逃離之大社會嚐試進行了解的努力。在之前的論述中，我曾對破折號與中括號進行過多次理論性的武裝，其中最令我有自戀感，因而無論如何都想藉機重覆摘錄，自言自語，默聲朗誦，最為關鍵的一則如下：

　我之破折號與注釋是各種〔想要達到〕“走樣” 的技巧、聯想舉例、及其相反，引入理論或用偽裝過的閒言碎語代替正統體面的分析暨文獻學，作為觀念之模型的所謂術語，當然也代替、迴避、打擊、搞垮了照理循例應該出現的某些實質物。〔舊報紙剪下的碎片、大餅掉下的碎渣——我正是那碎渣——我站在、居住、或海德格所謂棲居在那碎渣的位置，我就是那實指性的碎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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