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向來恐懼神佛,視同妖魔鬼怪。小時候與她上街,就發現她心中自有一份針對附近寺廟、教堂、宗祠、木雕、香燭、拜拜用品、算命攤子、偉人銅像、還有穿道袍誦經梵唱的善男女,堅持繞路而行的地圖。遇上路邊的土地公、石敢當,甚致有些人家門戶上張貼的門神,她一定會抽出雨傘張開遮擋。同時不厭行路反覆,按之字形迂迴避走。過馬路才走一小段,又過馬路回去對面,堅持打另一邊行。彷彿只要能與她心中避諱之物相隔多幾步,人生就多一分安心。
這一份唯恐沾染病毒不潔物事的避諱名單,隨著她的人生經驗,範圍愈形擴大。大致可以區分出聲光物形與言語傳染兩部份。傷殘,出家人,野台的歌仔戲,布袋戲人偶,廟會活動的鼓吹隊,體型巨大,甩著袖子搖擺走路的七爺八爺,鑼聲,嗩吶。每當牛頭馬面簌地轉過臉來,朝著她的方向凝目瞠視,她就嚇得倒退彈出好幾步。電視劇台詞說出閰王要你三更死,她立刻就站起來,急匆匆步入房間躲避。好幾次我見風和日麗溫度適中,拉她出門散步購物。剛好遇上附近國中成立鼓號樂隊,喀勒勒咚,喀勒勒咚;還有街坊的助念團,喃嘸阿彌陀佛,喃嘸阿彌陀佛。她動輒被嚇壞,禁忌對象一路蔓延開展,納入所有穿袍服的人,乃至街上行走紅綠髪色的龐克,穿環者,站在小貨卡改裝車上唱YOYO姊妹的的鋼管女郎,兒童裝扮的吸血鬼,巫婆,哥吉拉,超人,蝙蝠俠,作為地景藝術的恐龍基地,巨大黃色小鴨,還有點綴歡樂氣氛兩隻冰原雪地上的北極熊、猛獁象,全都要求繞路走避。最後為了便利商店門鈴叮咚不斷,心生畏懼害怕,說什麼也不敢進去體驗自助購物。
因為這樣,我幾次花時間遊說,以半強制的方式陪我媽出門走路,她先是拒絕步行騎樓,甩下我,選擇與機車爭道,走在柏油馬路上。我跟在她身後監護,隨她左突右竄,直到很後來才對她向左偏斜,走著走著就行在馬路中央的慣性起了疑心。去大醫院檢查,証實她右眼因糖尿病引起視網膜病變,眼內微血管長期滲血,日久導致失明,從此開始她新一波的就醫史。
我媽右眼瞎了,失明,眼盲。但她不承認,或說不認可、拒絕醫生的說明。對於自己右眼看不見這一事實,堅持自己的解釋,認為右邊睫毛部位有一塊類似簾幕的東西,就是眼皮,垂落下來,蓋住了眼睛,所以看不到。我媽從眼前一片黑幕遮擋的感覺,越過瞎、盲常識,發展成一套完整融貫的說明,可以想見經過好一陣時間的蘊釀。
比方說,她聽見我和妹妹商討帶她去眼科就診,焦炙地插話否認,一再重申她自行創作發展的簾幕說,氣憤地阻止我們將瞎、盲這些有毒的字眼沾黏到她身上,唯恐招致病禍。我對她搬出一套又一套既不合理,也沒常識的說詞,每每感到厭煩,不願縱容忍耐。屢屢搶著嗤之以鼻,用眼神喝止,用表情強行摀住她的嘴巴。我媽除了關於自己眼睛的布簾說,還有在我的要求下,就自己對於電燈,冷氣、電視、電扇、洗衣機種種家電使用異於常人的習慣,逐次進化發展出一整套融貫的解釋系統。
自從眼睛出了問題,我媽開始對電燈敏感。以致我每次回家看望,總見她與看護無語對坐昏暗客廳中。後來索性禁電燈、電視,夏天不開冷氣;至於電扇,即便是冬天,也要出動兩三台,24小時不停,吹拂一整天。問她原因,輒用手勢比畫,特予強調:空氣中有霧。她堅定認為電燈、電視放射出光與霧,又有人從冷氣口噴放毒氣、糞水進屋,所以必開電扇將害人霧氣吹散。她平日閒坐無事,手持一把塑膠扇子輕拂,每相隔一兩分鐘,必使力疾搧幾下〔在外人看來,就如喝斥來犯神魔退下一般。〕即使這樣,還是不免沾染。所以洗衣機全天候運作,每次只洗一件,避免交叉污染。任何人開電燈、吹冷氣、關電扇、按下洗衣機的停止鍵、拿走她作為防身寶物的扇子,他總是憂心忡忡可憐巴巴提出要求,一隻全瞎一隻半盲的眼神顯得無助,胡亂比畫恐慌的手勢,都是霧,對身體不好,要將之吹開、洗淨。
另外,又持續抱怨有人乘她不備,偷偷將大理石地板撬開,裝設火爐,不時升火烘烤,想加害於她。地板太熱了。說時面容愁苦,雙腿舉離地面,把我的兩腳都燒傷了,不信你用手摸看看會不會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