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極樂」的編排是這樣的,當時老B宣稱他為了準備多益考試,看到國外重金屬雜誌時,說:「不然我翻譯看看好了,其實不難,剛好可以練閱讀。」他是不是因為我這個英文智障而翻譯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翻譯文筆看上去真是流暢,連貓仔都嘖嘖稱奇,連連讚歎老B一點都不像高中生,而他只是把學校制服的襯衫外套丟到櫃檯桌上,說:「不然我是誰?老人欸!」

說真的,當時自己真的很信任老B的翻譯,雖說英文爛歸爛,至少還看得懂些隻字片語,可是,我卻完全不曾查證過翻譯的真偽,即便看到什麼很驚奇的訪談,如「關於『Deli-eat-rats』這個樂團名稱的由來是因為我曾經生吃了一隻老鼠,覺得真他媽美味,於是就在本子上寫下這個諧音團名」一類的,哪怕再唬爛我都相信這是原文寫的,當時,我也不知道為啥,總是很信任老B這個人,雖然聽起來有點基,但那確實是基於事實。沒錯,我嘗試玩一個諧音梗。總而言之,出自老B之手,我和貓仔獲得了極大量的音樂資訊,而且往往是中文文獻片尋不著、也無人記述的。

而發刊物也並不算一帆風順,介紹國外金屬樂團很容易會不小心越界,超過學校所能夠容忍的閾值。當時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有一次在閱讀國外重金屬介紹的雜誌「Terrorizer」時,剛好看到一篇關於「Grindcore」特輯的篇章。Grindcore是一種極端的重金屬樂風,其速度之快、曲風之狂及題材之殘忍是普通音樂所難以企及的,也因此這類型的樂團通常都會使用社會道德所不允許的議題作為音樂創作,一如屍體、殺人、分屍、仇恨、羞辱等等,而那一次的爭議就是選中了一個仇恨同性戀/政治極度不正確的樂團Anal Cunt進行介紹。當然主因也是自己太皮,我幾乎百分百確認學校一定會不爽我們做這支樂團的文字、照片撰寫,可是當看到他們瘋狂至極的封面時實在無法克制自己內心的叛逆精神,記得那時候看到的是專輯「I Like It When You Die」的封面設計,是一個暴牙的詭異小子將老奶奶拋下懸涯的畫作。

老B第一次看到那張封面時,皺起了眉頭,發出了「嘶......」的聲響。安靜許久後,他是這樣對我說的:「雖然說『極樂』似乎一直走在學校的容忍邊緣地帶,不過這肯定會出事,只要發了就肯定會出事喔。」說著,他抬起頭,用一種堅定又擔憂的眼神看著,然後深吸一口氣,再深深的嘆了出來,肩膀聳了個老高,語氣略帶無奈的說:「但是如果你非得要寫這個專題,我還是會挺你,畢竟起初在搞這份刊物時又是靠著你的那股熱血與衝勁,跟無所畏懼的精神,因此,如果你真的非得要搞,我他媽的就跟著你一起豁出去,如何?」

看到他這麼的擔憂,我是有那麼一個瞬間覺得是不是乾脆放棄這個點子,確實自己也認為這似乎不算是一個很好的想法,好像並不需要為此而堅持,但我老覺得假設在這個時候放棄了是不是就代表認輸了,代表原來在權威之下自己竟然還是會這樣自我審查,惡狠狠的把那個真心的自我給收回去。「那這樣的我、這樣的『極樂』還會是我喜歡的那個我、那個『極樂』嗎?」這段話無數次的腦海無限播放著,正如美麗島、雷震事件,當初那些挑戰黨禁、報禁的民主先烈遇到威權的黨國主義時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煩惱?可是即便有這樣的煩惱,他們還是勇往直前的,並在歷史洪流中留下了一段深刻的痕跡,且深刻的影響每一個後輩。很多年之後,我曾反芻著這段回憶,覺得自己也未免太過自以為、太過幼稚且可笑,竟然將這麼一份小小的地下刊物與美麗島雜誌做對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可是正處桀敖不馴的叛逆期青少年是沒辦法想那麼多的,很真實的把自己與那群先烈先輩擺放在一起,且莫名的在胸口湧現一股熱血沸騰,想著自己竟然正面臨著歷史重大選擇中。於是,看著略帶憂心的老B,我舉起那因激情而起雞皮疙瘩的右手,狠狠地拍在桌面的雜誌說:「他媽的,學校要禁就禁拉,不管拉,豁出去了!」。

於是,我們拿著雜誌跑去「六度唱片行」找貓仔,用他工作用的筆電開始編輯著下一冊的「極樂」,並豪氣萬千的跟貓仔說著自己的熱情。貓仔聽完只是笑了一笑,用著眼不住笑意的臉說:「幹勒這個封面跟專輯名稱是殺小,你們怎麼會想要介紹這種白痴樂團?」而我邊打著鍵盤上的文字,用手點了點七星軟盒的紙菸菸灰說:「爽拉!這個團真的很屌,居然有這種樂團在,超屌的!」。只有老B默默不語,專心地拿著.38的UNI藍色原子筆在A4的白紙上翻譯著「Terrorizer」的介紹文。而「極樂」發行才不過一天多,就立刻被學務處的主任盯上,會這麼迅速的原因果然還是那聳動至極的樂團介紹與自己那粗鄙直白的評論受到高中三個年級的學生矚目,但他們並不是想認真的去認識這個樂團,而是以嘲笑、吃瓜的成分居多。最後我跟老B被學校記了兩支警告,理由是「散佈不雅言語」,為此我開心到不行,認為這是「極樂」對於體制抗爭的一個戰勝的勳章,甚至還把學校寄到家裡的警告通知放在下一次的「極樂」中,作為一種宣示性的表徵。

而這就是屬於我與老B的青春,屬於那個無知愚蠢又精彩的年少歲月。
兩人總是聆聽著「極端的音樂」,也總是感受著「極端的快樂」,讓「極樂」二字不僅止於刊物名稱而已。

暮然回首,當初在高中狂熱追求的樂團「Toxik Death死亡毒液」居然也要來台灣,而自己也從稚嫩的高中生成為大學生,而且還跟老B一起搞了支樂團來玩。那天我、老B和貓仔相約在「龍蛇雜處BOS」門外聚集,我穿著「死亡毒液」的團T跟塞滿鉚釘的布章外套,來顯示自己是樂迷,老B則是穿著官方長袖,但袖口處已經被剪去,然後腰間繫著一條誇張的子彈皮帶,至於貓仔,他只是簡單穿著一件NET的衣服跟牛仔褲而已,我嘴砲他說看起來有夠像是一個肥宅,他說我們看起來根本就是兩個裝模作樣的Poser而已。進場前,一個穿著極為不搭調的大叔往前走,穿著一件灰色緊身襯衫跟黑色西裝褲,跟一頂呢絨的紳士帽,不用多說,博叔也來了,我沒想到他看個表演也穿這樣,他告訴我自己會躲在最後面PA台聽就好,不會跟年輕人往前衝的。

晚間七點半到,BOS的店員走到煙霧瀰漫的門口處,手持一支玻璃瓶裝的可樂娜,雙頰有些紅潤似是微醺。他甩了甩蓄長的黑髮,走到官方擺賣商品的地方,大聲地對等待的觀眾說:「好拉好拉,差不多可以進場拉,要驗票的來我這邊喔!」。再等三十分鐘,當時高中的偶像即將出現在眼前,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有點興奮、有點超現實、渾身有種忍不住的顫抖,但為了不想被別人看出來避免自己很遜,我努力的咬牙憋著那股能量,用著有些恍惚的精神,靠著本能去蓋章、步行,搶到舞台前的第一排柵欄,心臟怦怦跳著,期待接下來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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