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夜裡，我正演完一齣與幾位友人共做的即興劇
是以「裸體午餐」該本小說中其中一個名「凡夫俗女」的篇章為主幹
每人分飾「黨領導」、「黨中尉」、「醫生」、「男妓」與「藝術家」角色
以口說及現場所有的互動來構成約40分鐘左右的即興劇
並找了藝術家「口口口口木」協助背景音效，全戲使用無調性的電子噪音炸裂
令人產生刺激、不適、神遊、出神等感，挑戰群眾感官刺激的演出
與「裸體午餐」文學的碎裂、簡陋、噁心等特質雷同，我們試圖創造這樣的氛圍

隨著演員一陣陣的尖叫、嘶吼及觀眾們的喧鬧、叫囂聲響，一幫人在pipe台上砸毀許多物品
用著強烈高張的肢體去展現一些來自靈魂最原初的能量
導致演完戲，近乎虛脫的我，回到家沐浴更衣完，早早就寢去
因為隔日一早，得赴一位朋友之約，探討關於「裸體午餐」的文學/電影

與她的相遇，若要溯本及源，得談到那一天的下午

我與朋友P至華山文創園區去看「悲情城市」的修復版
雖然我們早已使用DVD看過不下七、八次
卻還是得進戲院來瞧瞧這膠片恢復後的影像與DVD的差異有多少
且重新複習一次在白色恐怖時期，那悲哀的台灣文人，是如何受到迫害

正巧，朋友P約了他兩個戲劇系的學生來看電影
主要也都是來朝聖侯孝賢導演的作品，與尚且稚嫩青春的梁朝偉
並在觀影之後，為他們的論文文本添增幾樣色彩

當電影放映結束後，朋友P拉著我與他兩名學生，一同到附近的餐酒館吃晚餐
P與他的學生說：
「這是我朋友小宇，今天特地帶你們來認識他」
「他平常的工作雖然是工程師，不過他非常喜歡看電影跟聽音樂」
「尤其閒暇時間，還兼差當即興劇的導演、演員」
「近期他有找了一群人在討論做一齣關於『裸體午餐』的即興劇」
「你們可以互相認識，討教一番」
「可以吧小宇？」

習慣了P總是喜歡莫名其妙的把我推進一些交際的飯局
而且面對的還是他教授的學生，我其實並沒有特別的牴觸
就覺得當做一次交流分享，聽聽年輕人對於戲劇的想法似乎不錯

他那兩位學生禮貌性的對我點點頭，略帶尷尬的說：「你好你好！」

我笑著說，揮揮手說：「沒事沒事，不用這麼客氣哈哈哈哈，叫我小宇就可以了」
語畢，拿著水壺幫兩位學生的玻璃水杯注滿了水，隨即說道：
「你們要習慣你們教授這種『好客』的精神，他總是這樣隨意的介紹朋友給大家認識」
「不要說你們，連我都很常不小心中招，好幾次都莫名被他『陷害』」

P聞語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著：
「哈哈哈哈，大家相見就是可以認識啊，由我開始有什麼不好嗎？」
「而且這兩位學生可是相當『資優』的啊！相信你會想要認識他們的」

P邊說邊指著他兩位學生，說：「這位人仟、而這位元輝，他們都是很愛戲劇跟電影的碩班新生喔」

人仟名字看似中性，其實是很可愛很有氣質的女孩子，膚色透白，總是溫和地笑著
元輝則是身材挺拔的小帥哥，雙眼炯炯有神，且留著一頭黑長髮

我對著他們說：「人仟...元輝啊....哈囉啊，你們好啊！」
他們聽完則齊聲道：「哈囉小宇你好！」

招呼打完，人仟首先發難，用她嬌軟的聲音說：「原來你打算做『裸體午餐』的即興劇嗎？」
我說：「對啊，沒錯，妳也喜歡『裸體午餐』嗎？」
她奮力點了點頭，用一種不帶威脅卻又帶著堅定的眼神說：「恩恩！不僅是文學，電影我也喜歡！」
我說：「不僅是William Burroughs的小說而已，妳也喜歡David Cronenberg的電影嗎？」
她說：「對！真的是很有藝術性，而且很衝擊人心的好作品喔！」

看著她鵝蛋般的臉龐，與紅莓般的小巧嘴唇，感覺就是喜歡些更抽離、更出世的藝術作品
腦中一時無法把這樣的樣貌和「裸體午餐」這種粗鄙、野蠻、狂放與驚異的作品結合在一起
帶著點不可置信的我，似乎有些出神與恍惚，卻沒有把這樣的觀點表現出來
畢竟每個人都有選擇喜歡什麼的自由，我又何必把這件事說出來呢？或許她一點也不想要這些標籤

P在旁聽完，對著人仟說了句：
「還是你們要不要去看戲？禮拜六你們有課嗎？可以來看『裸體午餐』的即興劇啊！」

人仟興奮的一口答應，而元輝則表示當週假日兩天需要去擺攤，可惜沒辦法跟上
我們則說沒有關係，並點了當天的晚餐與一瓶紅酒，四人悠哉熱鬧的聊著說著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顯得微醺的人仟雙頰印上如霞彩般的紅暈
揮著她身著白色毛衣的右手指向我來
問著：「對了小宇，為什麼你會選擇『裸體午餐』當作即興劇啊？」

我晃了晃酒杯，讓浸著紅酒的冰塊能卸去一些溫度，再一口飲盡
接著，將玻璃杯放置在桌上，如此這般的說著：
「身為『裸體午餐』的粉絲愛好者，想必妳一定知道Burroughs的『剪接拼貼』技法吧？」

人仟點了點頭，略帶波浪的褐色長型髮絲隨著舞動著

我繼續說道：
「恩啊，沒錯，原因就是在於這個『剪接拼貼』技巧」
「在『裸體午餐』的推薦序中說到，Burroughs認為文字思想是種病毒」
「這或許也和他誤殺了當時的老婆Joan有關」
「他覺得惡靈纏身，企圖用切割文字的方式讓人們看見它邪惡本質」
「或通過這樣的方式找到文字本身蘊含的生命及其脈動」
「畢竟，『垮派』原文『Beat』，另一個含義是『節奏』」

嚥下一口白開水的我，繼續說著：
「又或者在『打字機是聖潔的』這本介紹垮派文學的書籍提及，這純粹是某個意外促發的靈感」
「他意外看到報紙文字被切割重整的狀況，來引發他想透過這種即興的方式創作」
「無論什麼吧，『剪接拼貼』的技巧深刻影響了『裸體午餐』這個作品」
「即便是Cronenberg翻拍的電影版本也是喔」
「裡頭有打字機幻化成臭蟲，或在酒吧遇到的外星人」
「一切的一切重點都不是在於『劇情』本質怎麼去闡述一件事情」
「而是去感受『即興』所帶來純粹自然的感受」
「看似破碎、令人不解的片段，其實也代表著某種本質，而你可以用各種方式去詮釋感受」
「是一種去權威化、著重主體的過程，把解釋的主權回到你的身上」
「或許算是秉持著這樣的精神與原著的脈絡，我才打算用『裸體午餐』來當作即興劇的腳本吧，來重新詮釋它」

語畢，我隨即笑了一聲，說道：「哈哈，抱歉，每次談到這種事我就格外囉唆了點！」
而人仟似笑非笑的，用著有些朦朧的眼神看著我，說著：「感覺你懂很多欸」
P則答腔道：「小宇確實對於戲劇理解滿多的，我有時候都覺得他是被工程師耽誤的藝術家」
元輝則說：「對啊，很厲害欸，感覺是特別有脈絡在思考的」
我則揮著手，說道：「哈哈哈哈，沒拉，小小研究而已，工程師確實是本業，不然就要餓死了！」

吃到某一段落，原想找P出去抽根菸透透氣
而人仟這小女孩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搶先說著要去外頭呼吸
而一位文質彬彬，刻板印象中顯然與紙菸無緣的樣貌，居然在嘴邊多了一根Dunhill
我始終未將這樣的偏見訴說出口，避免被認為是一種無禮與父權遺毒的指導
但人仟似乎是看穿了我潛藏於心底的話語，像是為我代言一般的說出：

「怎麼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居然會抽菸很奇怪？」

沒有預料到她如此的直白，自己像是兒時被老師發現頑皮的瞬間
半羞赧半慌張的看著，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的說：
「沒有拉！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拉，沒沒沒，沒那個意思拉！」

見我有些亂著手腳，她倒是被逗樂似的笑了一聲
順勢呼了一口菸，深沈的看著車水馬龍的金山南路，如此說道：
「沒關係拉，其實我已經習慣了這樣」

習慣？什麼習慣？
這句話瞬時洗去了剛剛的想法，反倒落入一種好奇的想法
我撓了撓頭，卻不敢針對這句話有任何的反應
深怕隨意的一句話，都可能敲醒她些許不舒服的回憶

人仟還是那樣的凝望街角，彷彿要把這世界的景物看穿一般
又是深吸了一口菸，橘光的火勢往內捲去，遺留下風吹散去的灰燼

她沒有看著誰，輕聲朝向冬天的冷風這樣說著：
「以前唸國中的時候啊，覺得世上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唯一稱得上可以做的，就是努力地把書本的知識吸收進腦袋裡，然後回答考卷的問題」
「當時我也並沒有覺得讀書是什麼有趣的事情，只覺得不讀書好像就不知道可以做什麼」
「不過每當拿到成績單之後，老師跟同學都會說：『人仟真棒』、『人仟好認真』之類的」
「天曉得，我一點也不在乎那些成績，我只是覺得反正也沒事可做，就這樣唸下去」
「但我也不討厭那時候的自己，總覺得那樣的自己也是自己喔」

她吐了一口煙霧瀰漫，像是收音機的電台主播對著看不見的人們說著
我則是靜默著立在一旁，擔任那個守在喇叭旁邊、芸芸眾生其一的傾聽角色

「大概是暑假的時候吧，我早早就確定考上了北一女，所以找個空余時間到誠品逛逛」
「當時看見一本黃色書皮包裝，上頭畫著一名戴著西裝帽的老頭，旁邊寫著露骨至極的標題」
「對啊，那本書就是『裸體午餐』喔」
「那本書沒有封膜，隨便一個高中生都可以輕鬆地翻閱，不管到底這本是不是限制級文學」
「我那時候想了好久，那時候的心情真是既害羞又害怕」
「害羞的是，我發現自己看到這露骨的標題居然覺得有點興奮、很好奇裡面在想什麼，感覺很色」
「害怕的是，我總覺得這本書不應該是我這個年紀可以讀的，如果看到一半被叫著，一定很糗」
「我真的想了很久很久喔，想到最後，我還是覺得在人群最少的時候，偷偷翻了這本書」

人仟又是深吸了一口氣，一段凝重深沈的鼻息聲響出現，然後她接著說：
「我一開始確實看不懂Burroughs想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麼」
「只覺得到底為什麼要寫這麼多噁心的情節跟髒話」
「後來回想到作者『何穎欣』提到關於『剪貼文學』這樣的技法後，我矇矇懂懂好像知道了什麼」
「所謂的『主體』這件事」
「可能就是剪貼後的碎片所集合出來的，而那個碎片便是妳生活的點點滴滴喔」
「可能是妳努力考上了北一女，可能妳某一瞬間的小小邪惡，也可能是當下正看著書的我」
「有些事情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干，但妳不得不承認，這些看似與妳無關的碎片其實都代表著自己」
「這些被剪碎的若干片段，其實正是妳，不必害羞、不必撇開頭，就是好好正視這些碎片即可」
「哪怕有人不這樣解讀妳，又或者在這個主流社會價值觀中打算把某些碎片燃燒殆盡」
「不過那些碎片就是妳，佔比多少都一樣，那就是妳」
「當我忽然想通這件事，心臟忽然怦怦跳個不停喔，彷彿拾起了一些我很怕面對的事情」
「好像是不道德的、好像是不適切的、好像是不模範的碎片，我應該都要好好拾起，珍惜」

言盡於此，嚴肅的臉龐終於露出了笑靨，她甜滋滋對著那看不見的對象笑著說：
「然後啊，我居然就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把那本根本狗屁不通的書看完了欸，你相信嗎哈哈哈哈哈」
「欸我那時候才高中而已喔，竟然就這樣耐著性子把那篇可怕的文學整個閱讀完，超厲害的吧！」
「之後啊我居然發現『裸體午餐』除了小說以外，居然還有電影欸！簡直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
「那時候我想找線上看的資源，可是好像電影太冷門了，netflix跟其他平台都找不到可以看得地方」
「不過喔，皇天不負苦心人，我意外發現西門町的U2有得看，就想要立刻跑去看」
「可是我好怕一個人去看，怕到時候被問說是不是未成年之類的，那感覺真的是很糗」
「所以啊，我找了一個大了自己三歲的曖昧對象，拜託他帶我一起去看」
「他立刻就答應拉，還很快地跟我要時間過去，誰知道，他超噁心的，一直想要偷摸我的腿」
「啊，雖然我早就有預料會發生這種事，不過還是用枕頭把這件事蓋了過去喔，我還是會保護自己的拉！」
「但電影真的好精彩好精彩，沒想過這個世界居然還有這樣拍電影的方式」
「把『肉體恐怖』發揮到極致的Cronenberg，用各種特效化妝做出很多奇異古怪的裝扮」
「將精神異常的妄想凸顯到極致，運用了大量的譬喻方式來具象化癮君子的內心世界是什麼」
「雖然旁邊那個男生哈欠連連，應說了好幾句貶損電影的話來開話題，卻擋不住我的雀躍」
「那個雀躍是，我好像又找到了自己另外一段碎片，並開啟心底另一個未曾開啟過的大門」

人仟這次把一口將最後一段紙捲吸到煙嘴接合的地方
再用著把肺部所有氣體擠乾的力氣呼出後，說著：

「真的是很快樂喔，真的。」

我手拿打火機，為自己又續上一根七星，如此這般說著：
「喔～那大概可以理解『裸體午餐』對妳的重要程度」
「話說，我有一張『裸體午餐』的電影原聲帶，夠即興也夠詭異的，可以找一天用隨身邊撥給妳聽」
「同時也可以討論討論彼此對於『裸體午餐』文學與電影的觀點」
「或許這對於之後我在寫劇本時，可以有更多不同的看法與想法」
「也或許，可以從中搜集一些關於妳的碎片，然後在腦海中拼湊出一個更像妳的形象」

她笑著說：「哈哈哈哈哈，所以我到底是長怎樣啊？」
我說：「我哪知道，就是我刻板印象中的那樣，很難去說的拉，畢竟我也有我的一些碎片存在啊」
她回：「也是齁，你也有你的碎片在，我也應該要尊重你的碎片喔」
我說：「那所以，妳有興趣討論嗎？還是其實也還好？」
她回：「當然要啊，我感覺你是真的懂很多喔」

關於主體與碎片一事，始終還有許多正刺激自己並思考著
也讓我這幾天反覆重看了「裸體午餐」的文學與電影，及閱讀著Burroughs的生平故事
期待那一天，能夠跟人仟對談許多意見跟想法，搜集更多的碎片來理解這個世界的主體

破裂與本質，是微觀與宏觀的對比，既不衝突也同時互補著，促發著對於這個世界的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