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光明媚的下午,帶點暑意的日子裡天色很明亮,黃色與白色揉合的陽光和煦的灑落在圖書館地面,大片潔淨的落地窗外是陽台,那不對外開放,外頭的欄杆上擺著幾株波斯菊植栽綻放著,桃紅與淡粉交織的小小花海看起來心曠神怡,莖幹下方灰黑的土壤被花瓣遮蓋住,僅露出底下紅褐色的花盆,一眼望去彷若整列的波斯菊攀附在磚頭砌成的堡壘,挺有興味。曝曬過的空氣包覆在行走的路人身上,汗流浹背的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體感溫度落在攝氏30度,夏天的風被隔絕於乾淨透明的玻璃窗外,館內那台白色的分離式冷氣運轉著,目前溫度是怡人的27度。
手機螢幕亮了起來,上面寫著7月3日下午1點23分,我在圖書館內推著推車,依序把書歸放架上,執行著我的「愛校服務」。
幾個月前的某一天,夜自習因為實在是太悶太無聊,朋友陳安問我要不要去打咖,我說好,於是我們決定要在吃晚餐的時間溜出去打網咖,當時沒有想到身著高中制服的兩個屁孩在路上是相對顯眼的,因為我們都覺得,到底會有那個無聊的人會在乎說兩個高中生在放學後的路上走來走去,根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過,所謂「墨菲定律」正是如此,我們在網咖的對面等著紅綠燈,手拿剛從便利商店買著綠茶,邊打屁邊說些別人的糗事時被旁邊一個大叔注意到,他看見我們藍色的制服襯衫袖著大大的「翰書」,聯想到自己的小孩也在這間高中就讀。他直覺地認為,晚上七點多怎麼還會有學生遊蕩在外,而且都還穿著制服,會不會是本來要學校做什麼,結果偷溜出來去打網咖?於是,在我們要大大方方進去開台前用雙手拉住制服,一副「正氣凜然」的瞇著雙眼看著我和朋友,說道:「欸,同學,都已經七點多了,你們怎麼還不回家,跑來網咖鬼混啊?」
大叔用一個說教的語氣講著,彷彿他是我們的家長。陳安先是一臉困惑地回頭看著大叔,接著使了點勁,甩了甩右手,像是要驅趕走討人厭的蒼蠅般掙脫被抓住的臂膀,然後略帶慍意,沒好氣的回了一句說:「蛤?」。大叔沒理解陳安的這句「蛤」其實背後有著「關你屁事」、「要滾快滾」等等意涵存在著,反而是以為我們並沒有聽清楚他到底說了些什麼,所以同樣的一句話他又重說了一次,而這一次,他語氣變得更重,也顯得更不耐煩。陳安被這突如其來的質疑和看上去一副想找我們麻煩的大叔模樣給氣到,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肩膀聳了個老高,歪著頭皺著眉,盯著大叔看了一會兒,接著身體稍微前傾,雙手往外一攤,聲調與聲量高了幾度,回說:「關你什麼事?」。然後怒氣沖沖地快速轉過身,用左手指著網咖的門,轉頭對我說:「還看,看什麼看,走了拉,媽的打個咖還遇到神經病。」我從頭到只是看著陳安做出這一連串行為,當下還在理解這一切發生了什麼,然後想著該怎麼去應對這個狀況,被陳安這麼一喊,就一臉呆樣的應了聲「好」,接著跟他走進網咖開台,徒留大叔一個人在原地站著。我唯一有印象的是,耳朵在進門前有聽到大叔遠遠地用不懷好意的聲音低沈的的說:「好,好,沒關係,你們給我記著。」
常理來判斷,通常一個人說起這句話應該會想著要做些什麼對對方不利的事情,唯一有可能的狀況就是他跑去跟學校告狀,可是我覺得雖然偷跑出來打網咖這件事不太對,但對方也不該用這種態度對我們才是,所以,即便我有想過是不是應該打消打網咖的念頭免得被找麻煩,卻始終沒有正式的提出這個想法。時間剛過沒多久,都已經反敗為勝而且快要進高地爆打對方主堡時,「唰!」,螢幕跳到原初那個開台等待的畫面,我們立刻就意會到這一定是被網咖切了畫面。陳安拍了拍桌,把耳機拔下來,站起來往櫃檯處看去,咬牙切齒地說了句:「幹,搞什麼鬼啊?」。他跨著大步,怒氣沖沖的模樣一副就要跟店員沒完沒了,結果才走沒幾步而已,就遠遠看到櫃檯店員帶著身穿便服的教官和剛剛那個詭異大叔走了過來。
陳安一見是這個大叔走過來,直覺性的認為一定是這個老傢伙在搞鬼。按捺不住情緒的他新仇加舊恨,一時血氣就衝了上來,噴了一句台語髒話說:「雞掰勒!」然後快步朝著大叔那邊跑去,弓著身體,往前邁步一躍,伸出雙手往前向大叔狠狠的推了一把,把對方推了個踉蹌,然後跌倒在地。陳安推人不打緊,口中罵罵咧咧的說:「死老猴,想找碴是不是?來啊,他媽的!」說著,捲起制服襯衫袖作勢要打那個大叔一頓。教官見狀不對,被陳安突如其來動作嚇了一跳,回過神,低下身往陳安腰部跑去,左右手環抱著陳安,快速地伸出右腳一勾,直接用柔道的「內腿」技巧把陳安摔倒在地,接著用頭頂著他下巴,讓對方暫時不能起身。我有想過以陳安這個火爆個性應該會吞不下這口氣而導致場面失控,但我沒有想過這場面居然會失控成這樣,一連串的事件發生的太突然,我當下腦中一片空白,完全反應不過來。但見大叔被陳安推倒在地上,拍著衣服的灰塵之餘還不忘咒罵著:「暴力分子」、「要告死我們」一類的句子,以至於原先應該去扶大叔起身的我,頓時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教官則是大喊我的名字,說:「張石恩!你還在發什麼呆啊?!快點來幫忙拉住陳安叫他先冷靜一點!!!!」
教官後來跟我們說,那時候二年三班導師在晚自習期間接到了大叔的來電,根據老師說,他一接起電話就聽到對方一陣痛罵,不分青紅皂白的罵說學校是不是專門教流氓出身的,是不是道德倫理都不用管了。老師聽到電話也傻了,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先是一連串的安撫,等大叔情緒稍微穩定一點後才知道大叔想表達的是有兩個高中生從學校偷溜出去打網咖,而且經提醒後態度不佳,素行不良,還口出惡言,希望學校可以立即處理,不然就要去教育部投訴,老師先是詢問和確認地點和事情原委,接著把事情和大叔聯絡方式用內線打去教官室通報教官。原先準備要下班回家的教官接到通知之後,聽對方說要學校立即處理,且語帶威脅,於是準備下班的他只好把車鑰匙往桌上一丟,再次確認地點後就跑去外面跟大叔會合。
翰書高中本身算是市區不錯的好學校,大約是在第三或第四志願的區間,學校對於學生要不要夜自習這件事本身態度就是滿自由的,認為學生會主動安排自己唸書的進度,不用靠著外力去逼迫和叮囑,而這樣自由放任的學校風氣也讓翰書評價不一,有人認為18歲以前的學生就不成熟不自律,本來就要盯才會好,有人則認為這樣的讀書風氣才能養出自主的好學生,過度的安排反而是揠苗助長。總而言之,學校並不是太在意學生在晚自習時間偷跑出去打網咖,因為人生本來就是自己的,學校只負責提供學生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其餘的,就靠學生自己的造化,所以,教官有說,校方本身不會針對我們在外打網咖這件事進行積極性的處理,但動手這件事本身就是不對的,所以陳安因「打架鬥毆」被記了一支大過。而我,教官說,大叔當時有嗆明,雖然我並沒有參與鬥毆,卻也沒有進行喝止的行為,若校方不積極處理,則會進一步用法律訴訟的方式對我和陳安進行刑事告訴,校方為了保護我不被大叔告,所以在和我、我爸媽的溝通之後權宜性的針對「未依規定晚自習」一事做了「愛校服務」的「懲罰」。說是懲罰,也不太算,老師說我只要把在圖書館假日唸書的時間算進去,滿20個小時就可以,但我覺得這樣不太好,畢竟發神經的是大叔又不是學校,這樣的「懲處」反而讓我有點心虛,所以我自告奮勇地跟教務處說,我會報名參加「暑期圖書館志工服務」。
於是,這個夏天,我因為那個大叔發了神經,陳安的熱血暴打,而出現在學校的圖書館內。
學校圖書館本來就沒什麼人要來,暑假更是沒有人會跑來光顧,所以暑期的圖書館志工只有短短三週的時間。雖然平時沒什麼人會來,但圖書館志工的工作卻有點繁雜,除了平時要幫忙打掃、澆花之類的庶務要做,還要幫忙老師把書的條碼一個一個的對過,然後KEY一堆文書資料,或是幫老師到各個處室跑跑文件之類的,說起來還是滿多事情要幫忙。不過還是有好處的,因為事情只要做完,就是一個人待在偌大的閱覽室看自己的書,吹吹冷氣看看風景,空曠靜謐的環境能讓人好好放鬆,戴上耳機聽著ipod內幾首自己最愛的流行樂,「情非得已」、「星晴」、「夏天的風」,沈浸在屬於自己的小宇宙,對於一個正在準備大考的學測生來說,這簡直是意外發現的驚喜,有一個好棒的地方可以紓壓。
負責圖書館的是沈老師,他是我高中三年的國文老師,總是穿著一套整齊的黑色素T恤、黑色西裝褲跟黑色牛津鞋,梳著油頭和圓形鏡框的眼鏡顯得十分像是個英國紳士,清瘦的身軀和清秀的臉龐讓整體穿搭顯得更為俐落,說起話來穩重又極富磁性,不說還以為是什麼電台主持DJ。182公分的身高讓人很難不去注意這個老師的存在,氣宇非凡的他雖然謙和低調,卻實在無法掩蓋著他那外顯的帥氣和魅力,班上的女同學都會私下說很愛老師,很想跟老師交往等如示云云,更有甚之,還有人會說想要和老師打上一炮,只是,所有明示或暗示性的邀約都被沈老師拒絕或碰軟釘子,他就這樣子堅守了所有你我心目中應該存在的教師倫理,即便他只要起心動念,就絕對可以讓這些愛慕收於手中,但他就是沒有這樣做,讓我對沈老師的為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尊重,也相當敬重他。沈老師對於教學相當用心,除了一般上課外,下了課,只要去問問題他都不會拒絕,而且他的解釋都很細膩,不會讓人感覺到敷衍,唯有一點,就是沈老師對於文學的態度是很嚴謹的,上起課來相當嚴肅,出的考題也是出了名的困難,江湖人稱「翰書沈殺手」,選擇題都會考那些文學理解的題目,很少會出死背的釋義,所以備考起來非常有挑戰性。雖然他平時不太出功課給我們寫很爽,不過只要知道是考他的考卷頭就會很痛,這也讓沈老師經常被其他班的同學說閒話,覺得這個老師是神經病,考一堆學測不會考的東西。
所以,第一次知道圖書館的負責人是沈老師時壓力有點大,覺得有點怕,不知道要怎麼跟他互動,陳安在得知這件事後還笑我說要注意一點,小心「翰書沈殺手」一言不合就開殺。7月1日暑假開始,上午8點半要在圖書館集合,等待沈老師發落命令,看接下來要做些什麼。我提早了15分鐘到,想說要給沈老師一個好印象,誰知道才剛走到圖書館就發現裡面的燈光已經打開,沈老師比我更早一步的到,我吞了吞口水,緊張兮兮地敲了敲門,假裝沒事的大聲喊了句:「報告!」。過了幾秒鐘,門就被打開,沈老師穿著黑色素T、牛仔褲走了出來,探了探頭看,發現原來喊報告的人是我,於是用充滿磁性的聲音說:「哎呀,是你啊石恩,這麼早,進來進來。」相較於平時的正式,假日版本的沈老師相對休閒了點,跟著沈老師進到圖書館辦公室後聞到咖啡的香氣,桌上則是翻到一半的聯合報報紙,看起來應該是讀過一陣子了。
沈老師親切地拍了拍我肩膀,說:「哈哈,怎麼這麼早?我從來都沒見過有人會提前來『愛校服務』啊!」我不知所措的急紅了臉,耳根子也有點像火在燒,如此尊敬的老師就站在我旁邊,一時之間不曉得要回正經嚴肅還是搞笑輕鬆的話,只得尷尬地回了句:「對啊!」。沈老師輕笑了一聲,幫我拉了拉椅子,示意要我坐下,而手足無措的我也恭敬不如從命,慌張地坐了下來,僵直得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緊張到不行的呆子。而沈老師坐回他的座位,然後轉身看向我,他見我一副緊張繃直的神忽然不發一語,靜謐了好幾秒,正當我以為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而又感到焦慮時沈老師忽然噗哧了一笑,然後是一連串的哈哈笑。
就這一笑,就像是把我的壓力給洩了,像是把氧氣送進那令人窒息的氛圍中,我瞬間也跟著笑了,笑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緊張這麼焦慮,笑我剛剛一切的一切都好好笑,我和沈老師就是走個頻率一樣,喀喀笑了好幾下,身體也逐漸放鬆了下來,對呀,說不定沈老師是個好人吧,我為什麼要這麼擔心呢?想到就覺得好笑。沈老師後來跟我說,他看我那副窘態覺得很有意思,就想說故意捉弄我,所以才有意不說任何一句話,但他看我越來越緊張,緊張到連耳根子都發紅,最後完全憋不住笑意,才這麼笑出來,說完,他又很認真的和我道歉,說身為師長確實不該這樣捉弄自己的學生,接著深深向我鞠了個躬,搞得我又很緊張的回禮,沈老師則是又笑笑地拍著我肩膀說:「不要那麼緊張拉!老師只是看你很緊張所以才開開玩笑,想說讓氣氛更輕鬆。但如果你有覺得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沈老師會注意的!」
真是的,到底誰會在這個時候感覺輕鬆啊!!沈老師你是不是誤會了些什麼啊?!但必須說,也是因為沈老師後來多說了這些事,才發現他的另外一面,一個愛開玩笑的一面。跟沈老師做事滿輕鬆的,他是屬於那種會把難的事情做完,然後丟給學生簡單的行政工作做的那種人,而且事情並不會很多,多半都能在中午前完成,接著一路休息到下午五點回家,我一直都不知道這件事,還以為圖書館志工原來這麼輕鬆,直到有一次我想說跑去辦公室找沈老師聊天,結果他正埋頭苦幹其他事情,才發現他為了讓學生能善用自己的時間,會把困難的事接起來做,我本來有提出要幫忙,但沈老師是這樣講的:
「石恩,老師之所以會這麼決定,是為了給你更多的時間與自由去體驗生活。我有發現,當事情做完之後你總會拿幾本書起來看,或是聽聽ipod的音樂,或是偶爾會去陽台看看風景,我覺得這都是很好的生活體驗和學習,而學習本來就不是只有在學科才叫學習,學習活在當下才是身而為人最重要的課題。老師知道你們這群高二升高三的學生迫於壓力,為了準備學測常常需要埋頭苦幹的拼命唸書,其實沒有什麼閒暇時間可以有這些體驗,但我發現你在這段空白的時間是很放鬆的,能夠放鬆的去觀察這個世界,去體驗這個世界,這是老師沒辦法在課堂上給你們的,而剛好你有這個空間也有這個習慣當然要好好珍惜,而身為老師的我,當然是盡可能的騰出空間讓你好好的學習,所以不用擔心,就這樣。」
雖然聽完這段話後我不太清楚沈老師想表達什麼,但矇矇懂懂的好像也覺得是什麼人生哲理。
手機響起了通知,7月11日下午3點12分,夏天的風依然吹拂著,路邊行人依然汗流浹背的,而待在冷氣房的我站在落地窗旁,抽離的像是旁觀者,靜靜的看著這個世界運轉著,想著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說起來很哲學,但我其實什麼也想不懂,只覺得學測好煩,好希望可以像欄杆上的波斯菊一樣,什麼都不用想,靜靜的像被抽離的第三者一樣活在同樣的空間,綻放著自我,什麼壓力也沒有,沒有知覺、沒有意識、沒有想法,就只是好好的待一個不被打擾得地方。忽然很好奇,那沈老師每天都把自己整理的那麼有條理,總是有條不紊的處理事情,總是那麽嚴謹,那他是不是其實壓力也很大呢?他是否也背負著很多責任呢?自己在放空的時候他卻在伏案辦公,好讓我可以有這麼多時間抽離,假設有一天我長大了,變成沈老師的角色時,是不是也要承擔這麼多責任呢?想到這,胸口忽然隱隱作痛了一下,像是被什麼無以名狀的東西擠壓了身體,忽然有點喘不過氣,雙手微微顫抖著,後腦勺無法控制的抽動著,眼前忽然出現一個未知、無止盡深淵,它看上去像一個黑洞,漆黑又深不見底,不用掉進去,光是在一旁凝視著都能夠感受懼怕,接著眼前的景色出現了幾片白光,然後像是電視的花屏充滿著整個視線,所有一切以為可以掌握的事情都失控了,每一個害怕的意念都被無限放大,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閉上眼睛,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嘗試讓自己的呼吸可以更加平順,讓不知道從何而來恐懼與焦慮可以被趕出體內。
正當我還處於一個恍惚狀態時,忽然被一個拍肩嚇了一跳,身體抖了好大一下,一轉身回頭才發現是沈老師。老師似乎有注意到我的驚嚇,他下意識把手從我身上鬆開,口中輕喊了聲:「抱歉!」,然後站在一旁看著有些傻住沒說話的我,面露一半疑惑一半愧疚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沈老師沒有先嘗試跟我有身體接觸,而是帶先試探地問我:「怎麼了石恩,你還好嗎?抱歉老師剛剛看你一動也不動的,喊了你幾聲都沒有反應,才拍了拍你,你現在狀況還好嗎?」。我站在一旁,好像做了什麼錯事般,又覺得有點丟臉,不曉得怎麼解釋剛剛所發生的一切,所以沒敢直說,只是打哈哈的說:「沒有拉,我只是被老師你嚇到而已,本來我只是在看外面哈哈哈哈,沒事拉老師,我沒事。」沈老師好像觀察到了什麼,又好像沒有觀察到什麼,沈默了半晌,只說:「好,如果沒事是最好,那你繼續看風景拉,老師就不打擾你了。」我則是回了句「好」,沈老師恢復了輕鬆的神情,用手輕輕拍了我的肩,接著轉身走回他的辦公室裡。
當下,我只覺得鬆了好大一口氣,好險沒出什麼糗,就這樣被我呼嚨過去,但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看到老師回去之後,心中卻又有一點酸酸的感覺,感覺有點想哭想哭的,我也不知道為何。
我真的不知道為何。
7月14日,上午11點43分,夏天的風依然吹拂著,但這次的風帶著豐厚的水氣,颱風天的前夕,風颳的有些狂野。颱風天,沈老師停止了志工服務,我一個人待在房間的書桌前,看著窗外的傾盆大雨滴滴點點敲打在玻璃上發出節奏感的聲響,忽然覺得世界變化真的很快很大,沒想到前幾天陽光還那麼的耀眼,今天卻烏雲密佈和狂風暴雨,相差了好多。陳安傳了MSN給我,他說:「今天雨大到靠北,想溜出家裡去打咖都沒辦法,只能待家裡假裝自己用功唸書,覺得很枯燥又很煩,明明就是那麼無聊的東西,為什麼非得要花那麼多時間去念」。我回說:「你不念,等等被唸的就你」,他說「靠北真的,我爸我媽那個念人的快嘴堪比周杰倫,完全不管人家聽不聽得懂,他媽的就是一直唸一直唸一直唸,唸到快要煩死,但我就是一句話也聽不懂幹。然後明明就是那個阿北在靠北,幹勒為啥我要被禁足啊?」。我回說:「媽勒,周杰倫好聽多了」。他回說:「幹真的,高下立半不解釋」。
對啊,為什麼要一直唸書呢?除了考試以外還有什麼意義呢?算了,學生能說什麼呢?抱怨完還不是要乖乖聽話呢,想到這,心中又有一點酸酸的感覺,感覺有點想哭想哭的,我也不知道為何。
我真的不知道為何。
颱風來得快去得也快,下禮拜天色又恢復為和煦的日子,我按老習慣提前先到圖書館,想想這已經是我最後一個禮拜做圖書館志工,居然默默有一種捨不得的心情湧現,捨不得這個暫時屬於我的一個小小宇宙。站在門前小小的收拾完情緒,忽然看到遠方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著我慢慢走近,仔細一看,居然是同班的同學。
她叫做黃亞竹,是班上標準的資優生,很會唸書,每次看她在成績單上的名字都是名列前茅,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印象中好像真的沒看過她考超過這兩個名次,雖然亞竹有說她其實有考過第五名,但還是無損於她在我心中那個成績優秀的想像。其實我有點喜歡她,不,應該說,我真的很喜歡她,喜歡到不行的那種,常常都會想,跟她手牽手的樣子是怎樣,常常都會想,如果和她一起約會是什麼狀況,常常都會想,她如果也喜歡我的時候會說什麼情話,總之就是真的很喜歡就對了。一開始我喜歡她的理由很俗氣,就是她長得真的很可愛,很可愛很可愛的那種,一眼看到就會覺得很可愛的那種可愛,記得我開學的第一天看到她就被深深吸引,心臟一直蹦蹦跳,彷彿要從胸腔內跳出來,小鹿亂撞且呼吸急促,很緊張很害羞,連正眼都不敢多看她一下,就怕她發現我在偷看她,怕不小心跟她對到眼要怎麼辦,怕她發現我其實在偷偷的喜歡她,那感覺真的是有夠尷尬有夠丟臉的,她要是不喜歡我要怎麼辦?她要是拒絕我要怎麼辦?我覺得她不可能會喜歡我吧,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而已,所以我總是刻意迴避和她說話的機會,避免被發現原來我偷偷暗戀著她,導致同班整整兩年,認真聊天的次數可能不超過兩次。
於是,我假裝鎮定,假裝沒有看到她,然後躲進圖書館內,什麼互動都不會發生,完美。所以我急著敲門,略為急促的說:「沈老師沈老師,我是石恩,我到了,我直接進去喔!」接著開門,在亞竹還沒能跟我擦身而過以前閃身躲進圖書館裡面。沈老師還是那富有磁性的聲音,從辦公室內傳出:「來拉,這麼早。」接著我走進辦公室,照慣例把背包卸下,放到我專屬的座位,並回說:「對啊,早一點來做準備,比較放鬆!」。沈老師笑了笑,起身準備去拿他剛泡好的咖啡,經過我的時候順手拍了拍我肩膀,說著:「好孩子,總是提前做準備,這是一個好習慣。」然後走去咖啡區從咖啡機取下沖泡好的黑咖啡,透明的壺體內裝著黑色帶點褐色的水洗咖啡,至於什麼是水洗咖啡我也記不太得了,反正只記得沈老師說是水洗咖啡。取下咖啡壺,沈老師回頭看向我,右手舉起了那熱騰騰充滿香氣的壺體,微笑對著我說:「要不要來一點咖啡?」。我則是應了句:「好!」。
正當我準備去拿馬克杯裝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叩叩聲,然後微弱而細的聲音從門縫間傳來。「報告!」。我不用一秒鐘就發現,這是黃亞竹的聲音,這下可慘了,她怎麼會來圖書館呢?難到她是來唸書的嗎?怎麼會這麼突然?暑假都過了好幾個禮拜才要來,而且她如果是來唸書的,那幹嘛要喊「報告」?還是她是來找沈老師的?她該不會要找沈老師複習功課吧?不對啊,沈老師那麼多事,要怎麼幫忙複習啊?滿滿的疑問霎時湧現在腦海中,且遲遲找不到一個最合理的答案,只覺得,她最好只是來讀書的,這樣最好,這埸她不僅可以看到我認真工作的樣子、可以看到我認真唸書的樣子、可以看到我認真照顧花朵的樣子,我還可以很有距離的和她共處在同一個空間,想想就覺得好緊張好快樂好開心。
「亞竹嗎?進來吧!」沈老師像是早就知道她會來一樣,高聲喊著讓她進來,看來,果然是來複習功課的吧?黃亞竹應了一聲「好!」,她推開了門走進來,我這才能看到她整個人的模樣。她沒有穿制服,而是穿了一件居家緊身的灰色素T,衣服紮近藍色的牛仔短褲,纖細的她和纖細的腿在這個服裝的襯搭下顯得更為修長,平時素顏的她今天有稍微塗了點口紅,在白皙透紅的肌膚上顯得更為突出,紅艷的色系讓唇邊更為立體和性感,而她本來就大的雙眼畫了些眼影變得更勾人,黑灰色的隱形眼鏡則讓她看起來像可愛的小精靈般,頻送的秋波讓人看得都醉了,她平時就好可愛,現在變得更加可愛,一顰一笑都真得好可愛,小鹿亂撞的心臟跳得驚人,忽然變得更為急促,眼皮和喉嚨下方的動脈跳得更為明顯,身體也逐漸熱了起來,當下沒有鏡子,但我很清楚耳朵應該也是開始紅了起來,我開始去想很多別的事情,想等等要做的事情、想陽台外的波斯菊、想圖書館的所有書、想學測,就想抑制自己去想黃亞竹有多麽可愛,避免等等我做出什麼丟臉失態的事情。
就這麼想著,沈老師提著那裝六分滿的咖啡壺走向我,然後說:「亞竹,妳先找地方放妳的背包,就放石恩旁邊的位置就好。」。黃亞竹回說:「好!謝謝老師!」然後從外面走近辦公室,不曉得她是不是有噴了點香水,她一進圖書館我就聞到一股甜甜的香味,而當我周圍甜甜的香味越來越明顯時才發現她已經默默地走到了我旁邊,然後對我微微一笑說:「哈囉張石恩,我有聽說你也在這邊當志工,你跟陳安的事情真的很誇張欸!」不笑則矣,她這一笑讓我心動的誇張,我覺得我好像又更喜歡她了,覺得她好像又更可愛了一點,而且她為什麼會對我笑啊,難道她對我有好感嗎?千絲萬縷的思想像是土石洪流一樣從天流瀉而下,捲亂了我心中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宇宙。沈老師走到我旁邊,看著佇立在旁的我,沒覺察到我內心的波濤洶湧,只是單純笑了笑,然後使出了招牌的拍肩膀,對著黃亞竹說:「石恩很乖拉,他明明不用來做志工的,但他還是過來了。」
沈老師這一拍肩一搭話後我才發現自己一個不小心抽離的太遠,忘記現實中還有兩個人在旁邊,只好硬生生的擠出幾句話說:「對..對啊,來這邊當志工,哈哈哈。陳安比我更慘拉,他扁了人,現在要寫悔過書,還被他爸禁足。」黃亞竹聽完我說的話頓時噗哧一笑,然後說:「是喔,好可憐,他那麼愛玩的人居然被禁足了。」語畢,我克制住緊張的狀態,強迫自己正眼看著黃亞竹,盡可能以不被別人發現的方式深呼吸,假裝神色自若的回她:「他現在很痛苦拉,每天都說想偷溜出門打信長哈哈哈」。而聽到我說完這句話,沈老師輕輕的把咖啡壺放在桌上,側身向我們,微微的皺著眉,像是有點煩惱的樣子說:「陳安確實比較調皮一點,不過他真的很有自己的想法,哎,這樣被關著,不知道他還好嗎..?」。聽完老師講的話我也沈思的半晌,轉頭看向沈老師,若有所思的說:「不知道欸,他爸好像不太理他說什麼,反正家長說什麼就是什麼,小孩也沒什麼權力可以插嘴。」黃亞竹聽完我說的話,好像也略有同感的微微點著頭,剛剛晴朗的神情也有些黯淡了點。
沈老師看著我們好像有些洩氣,又是小小的皺了眉,像是有些心疼我們。接著,他伸出右手一把攬著我,把我稍微拉的離他進了些,同時身體側向黃亞竹,用著溫柔的語調對我們說:「石恩、亞竹,老師跟你們說,不管如何我都相信你們是最棒的,或許你們現在遇到了一些困難,但有一天等你們慢慢長大,老師相信你們一定可以找到最佳解方,然後找到自己喜歡的生活,因為你們本來就很棒。至於現在,只要老師可以幫忙的,一定會全力支持你們,不用擔心喔!好好生活好好長大,老師等著你們一個一個成功回來這裡。」我抬頭仰望著沈老師的面容,忽然覺得他182的身高雖然很高大,但在這一瞬間,我覺得他離我好近,我好像可以很接近他,他好像真的就像是個很穩重的燈塔在那邊,很可以依賴,很可以靠。可是我也知道,沈老師始終只是老師,等下午五點回家之後,他會有他的生活,而我也會有我得生活,我還是要回家面對那爛透的生活,雖然現在的我好幸福,可是再過幾天,我就必須要離開這裡,我還是必須要獨自面對這該死的爛生活,老師現在說的這些只是為了安慰我們而已,我根本不知道我未來會不會成功,我只覺得準備學測好累,我對於生活的一切都感到沒有意義,一想到這,我內心又揪了好大一下,剛吃飽的胃部開始抽痛著,但這次比較好,只維持了兩秒。
雖然沈老師在這一瞬間離我好近,但我想,還是不要那麼近比較好,這樣離開的時候比較不會那麼痛。
沈老師說完那感人肺腑的發言後,見我們都沒有什麼太多反應,就打圓場的說:「好拉,我們就不講這些難過的事情了!」沈老師看向我,接著說:「忘記你介紹,這一個禮拜你的同班同學亞竹會跟你一起做志工!她聽說這邊有在徵人就過來了,因為剛好你時間也差不多要結束了,接下來就會讓亞竹來接手喔。你要好好教人家喔,你可是她得『前輩』啊!」。我這麼一聽,簡直是上天掉下的一塊餡餅給我,開心到一個不能再開心,想不到我居然有個機會能這麽靠近黃亞竹,我不僅有機會可以跟她共處一室,還可以讓她看看我這厲害的工作能力,說不定她會因此而喜歡上我也不一定啊,一想到這心裡就覺得甜甜的,好開心可以來到這邊喔,學測很重要嗎?生活爛很重要嗎?都不重要拉,重要的是,這幾天可以近距離好好的跟黃亞竹相處!
本來看起來有出神的黃亞竹聽完沈老師說得話恢復了原本充滿餘裕得神情,哈哈笑了一聲,轉身面對我,做了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用著甜甜的聲音說:「前輩好!」
哎呀,出運拉!想不到這麼爛的生活居然還有這棒的轉折呢!
7/18,下午1點12分,夏天的風依然吹拂著,落地窗外的波斯菊依然綻放著,桃紅、淡粉的花瓣爭奇鬥豔著,用鮮豔的色彩與馥郁的花香吸引蝴蝶們圍繞著花蕊飛舞,希望當蝴蝶汲取甘甜的花蜜時能將沾染觸角的花粉傳播去更遠的地方去,接著授粉、接著結果、接著落地生根,讓生命不必被侷限在陽台的欄杆上,能夠到千萬里處遠處扎根,雖然它可能也會困在另一處,但至少原生花兒用盡所有方式讓屬於它的某個部分可以盡量遠去這個小地方,即便它其實動彈不得。
我發現緊張感是會麻木的,甚至緊張感可能會因爲專注在另一種狀態中而被降低,雖然靠近黃亞竹的時候還是會心跳不停、腎上腺素爆發,不停處於一種很好動、很興奮的狀態,可是當我發現她辦事能力居然那麼厲害,嚴謹的像是沈老師一樣時,緊張感會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尊敬、崇拜的感覺,但我沒有想過的是,這複雜混亂的情感中居然還藏有那麼一點點的心中酸酸的感覺,有點想哭想哭的。
是不是這個世界只有我這麼沒用,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7/19,下午3點53分,夏天的風依然吹拂著,某處結了種子的蒲公英從另一片草地被吹了過來,輕飄飄的種子在白色蓬鬆柔軟的冠毛下乘著風四處旅遊,掉落到了波斯菊的植栽上,那畫面就像是一幅精彩多彩的油畫被灑到一滴白色油漆同樣明顯。我和黃亞竹都注意到這個小白點,興奮地把沈老師拉到落地窗旁,問它這樣是不是有可能在這邊長出蒲公英呢?因為我們都很喜歡蒲公英那浪漫的播種方式,要是圖書館也有蒲公英就太好了,以後就可以在這邊看到偶像劇情節般的景色,一朵嬌小可愛的蒲公英被吹散到四處,想到就覺得好浪漫。不過,沈老師陳思了下,搔了搔頭說應該沒辦法,因為波斯菊長得有點密,就算種子要長也得有個空間讓它可以進入土壤中,但波斯菊的花瓣跟綠葉都把土壤遮擋住了,所以種子可能只會停留在花朵上一陣子,接著就會被風吹走,到下一個它該去得地方。我們又問,既然這樣的話,我們直接把蒲公英種子放在土壤上不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了?沈老師聽完我們說的話後搖了搖頭,他說,這裡的波斯菊是很密的,就算我們強硬把種子放到土壤裡,養分也都會被波斯菊搶走,要長也不會長好,而且得不到好得日照,最後還是會枯萎的,那還不如不種。我們最後說,那既然會被波斯菊搶去養分、會遮擋住日照,不如就把一朵波斯菊拔起來,給蒲公英一個位置就好。沈老師這次聽完,沈默的更久,他皺著眉陷入沈思,好似很困惑很不理解的狀態。
我和黃亞竹等了大概1-2分鐘後,沈老師才一臉不解的對我們說:「其實你們說的也沒有錯,但我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勁,就是,明明那就是不適合彼此的環境,為什麼非得要犧牲其中一朵菊來成就那朵菊根本不在乎的事情?那這樣,那一朵被摘走的菊不就很無辜嗎?」
7/24,下午2點34分,夏天的風依然吹拂著,路上的行人依然汗流浹背著,波斯菊依然綻放著,館內白色的分離式冷氣依然運轉著,戶外體感溫度是攝氏31度,而館內的溫度則是怡人的27度,夏天的風還是被隔絕在玻璃外。我坐在座位上,耳機傳來的是元衛覺醒「夏天的風」,是元介、衛斯理溫柔的嗓音不斷唱著歌,他們跟一般歌王歌后比較起來並沒有太多的炫技,但也因此有一種更為單純、日常的聲音,更能深刻的感受到這首歌想傳遞的「簡單」。
夏天的風 吹入我心中 妳站在海邊望著天空
妳說世界是多麼遼闊 渺小的我們擁有什麼
亞竹在我面前坐著,那股莫名其妙的緊張感還是有的,莫名得覺得很興奮、很焦慮,腎上腺素逐漸增加,但就算我很緊張,很焦慮,但我也想要永遠都待在那個不要走,因為我也覺得很快樂。她今天把公主頭放下來,有點披肩的棕色髮色顯得更為美麗,柔順潤亮的頭髮像是輕輕把她的臉捧在手中,更有一種仙氣般的靈動,總而言之,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道理,或許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人與我共享同一個想法,我就是覺得她很美。通常在圖書館工作結束後我們都會坐在座位上休息,而且都會很有默契的都會坐在彼此的對面,這是我們討論出來最好的坐法,因為坐在旁邊有點太近,感覺會有點微微的尷尬,但坐太遠又顯得很不熟,好像又更奇怪了一點,所以,坐在對面是最好的,當然,對我來說也是最好的,這樣我就可以假借放空之名偷看她的臉蛋,而且不會被發現。
今天我們跟往常一樣坐在彼此的對面,跟往常一樣,她讀著村上春樹的小說,而我則是聽著ipod裡的音樂,並偶爾偷看她。但她今天像是身上長蟲一樣,經常坐著坐著發出很奇怪的聲音,不然就是動來動去的,有點坐立難安的感覺,我當然有觀察到這個異狀,可是我還是裝作什麼都沒到一半,繼續做自己的事情。誰知道,她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一看看了十幾秒鐘,然後一句話都不說。她這一看把我看傻了,我心想,她難不成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吧?不可能吧?平常我們休息時間就沒什麼聊天,沒可能她忽然有話要對我說吧?其實,我當下是很想問她是不是有話想說,可是我不敢,我怕她只是單純想捉弄我,這樣說反而顯得很自戀,於是,我一句話也不吭,然後裝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把頭又低了回去。
「欸!張石恩,你為什麼都不理我?」亞竹見我把頭低下,用一個輕軟細柔的聲音喊了這句話,可以聽得出來她很努力的要把聲音放到最大。一般而言,我應該是感到很尷尬的,因為沈老師很可能會聽到,但他剛好去買要給我們吃的甜甜圈點心,所以我心情就比較沒有那麼複雜,可是又覺得很緊張,因為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講,也不知道她講這句話意思是什麼?這單純是一個問題,還是一個嬌嗔抱怨呢?從來沒有任何戀愛經驗的我,對於現在這個場景束手無策,一點好辦法都沒有。
「我有嗎?我有不理你嗎?」其實我很想說,怎麼了,妳希望我理妳嗎?妳希望我在圖書館的每一天都跟妳聊天嗎?妳很在乎我理不理妳嗎?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很孬種的把問題又丟回去給她,看她要怎麼回答。亞竹像是有點小小的生氣,但又不像是那種真正的生氣,有點半生氣半抱怨的感覺,然後輕輕的鼓了鼓臉頰來證明她有點生氣。不得不說,那表情真的是有夠可愛,我這輩子都沒想過可以在現實生活中看到這漫畫才會出現的場景,只可惜我沒辦法把腦中的記憶輸出成影像,然後永遠保存、然後相同的播放在播放。她見我沒反應,忽然輕吼了句「齁!」,然後往後一退,從椅子站起來,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走到我旁邊,伸出雙手把我左邊的椅子拉了出來,接著坐在我旁邊,然後說:「對,你就是沒有理我,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我被她這麼一個行為嚇到,支支捂捂的說不出一個字,搞不懂她想要幹嘛,她是在暗示我她喜歡我嗎?難道我要脫單了嗎?難道我的初戀要來了嗎?還是說,她就只是很單純想問我為什麼不理她呢?可我要怎麼回答,我總不能回說因為我喜歡妳吧?太奇怪了,仔細想想,她怎麼可能會喜歡我呢?我哪裡有什麼地方值得她喜歡的,我不帥、成績又爛、人長得也不高、也沒什麼特色、平時在學校又很像是邊緣人,她怎麼可能會喜歡我這種人呢?想到這裡,心中不禁微微一酸,有點想哭想哭的感覺。
「哎,算了。」她見我沒有回答,表情皺了好大一眉,深深嘆了一口氣,右手握著拳,有點用力地敲著桌子,作勢起身就要走了。我見她好像真的生氣了,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急忙之間竟然伸出右手抓住她,試圖把她從要站起來的狀況拉回椅子上,接著問:「幹嘛啊?妳生氣了喔?」雖然我抓著她,但她並沒有掙脫,反倒是用著一種充滿無奈的神情看向我,彷彿希望我可以說點什麼,至少可以讓她知道我沒有不理她,我還是很重視她的,於是,我覺得我必須鼓起勇氣的說話。「黃亞竹,坦白說,我也不是不理妳,只是因為我平常習慣了一個人在圖書館。對拉,雖然沈老師也在,但他都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就算有聊天好了,也都是他主動跟我聊啊,所以我單獨跟妳坐在館內的時候會有點緊張,緊張到不知道要聊什麼,不是不想理妳!」我半真半假的告訴她內心想法,而她也認真的聽著我說。
後來,她靜靜的看著我,看了好長一段時間,一句話也沒說。而我也把握跟她對視的機會,我真的沒想到可以這麼合情合理的這樣看著她,甚至手還可以碰到她,這真的是幸福到不行的時刻。有好幾個時刻,她好像要說些什麼,嘴角一直有些抽動的狀況,可是又收了回去,就這樣反反覆覆了好一段時間。當時,我心裡想著,好緊張啊,她到底要說什麼啊?這個氛圍為什麼可以曖昧到這個境界?什麼我要不要理她、什麼我是不是很討厭她之類的,如果不是對一個人有好感會去說這種話嗎?不至於吧?這真的是有夠奇怪的,我要是對一個人沒有好感才不會去說這種話。但是,當然也是有一種可能性是,她只是很單純把我當朋友,甚至她可能都不一定把我朋友,只是單純不希望被同班同學討厭而已,畢竟誰也不願意去跟同學撕破臉吧?畢竟我只是一個邊緣人,平常根本不會和她聊天,有夠普通,就像是一個路人,我很可能是她遇到過幾百、幾千人中最普通那個,不是最好、也不是最爛,就是最最普通的那個,甚至有一天回想起來圖書館的回憶時,只會記得好像有一個人被陳安害,害到要去當圖書館志工,但那個同學是誰啊?不記得了欸,反正就是同學吧。
也是拉,我其實早該知道這件事,就像從來沒有人記得過我的生日,就算每次同學生日的時候我都會被叫去幫忙,可是,可是,根本沒有人會記得我的存在。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真就這樣反反覆覆的一句話不說,我也就這樣一句話不說,圖書館館內好似變成沈默的聚會館,好似分離式冷氣不用運轉都可以讓所在之人感到寒冷。此時,體感溫度好像慢慢得降低,27度....26度.....25度....24度....23度.......。但內心的溫度卻逐漸上升,27度....28度....29度....30度......,她沈默的越久,我越期待他要說什麼。
「欸。」她打破了沈默。
「怎麼?」我回著。
「呃,很難說。」她這樣講著。
「說啊。」我回著。
「就是..............啊!沈老師回來了欸!我下次再跟你說喔!」我往左邊看過去,圖書館的門「喀」的一聲被打開,沈老師從門外走進來,提著甜甜圈、小零食和隔壁買的紅茶,開心的看著我們這邊,爽朗的說:「哎呀,你們在幹麻啊?在聊天喔?」。黃亞竹把手抽了回去,恢復了她以往的笑容,對著沈老師:「沒有拉!欸!老師你買好多東西,看起來好像很好吃欸!!」沈老師聽到黃亞竹說的話,臉上笑得更開,難得雀躍而興奮地三步併作兩步地走到我旁邊,把食物跟飲料放在桌上,然後標誌性的用他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說:「對啊,我今天就是故意買這麼多的,因為今天是外面的特賣會,欸你們看,這些感覺很好吃啊,你們都可以吃吃看,啊!只是得要去辦公室吃喔,閱覽室可是禁止飲食的,我們不可以帶頭作亂。如果吃不完也沒關係,可以先放老師辦公室這邊,之後你們要吃可以隨時拿出來,老師幫你們找地方放喔!」
黃亞竹聽完老師說的話看起來很雀躍,感覺很開心老師的貼心,然後拍了我一下,對著我說:「感謝老師!哇賽張石恩這樣很讚欸,這樣之後就等於有零食櫃了欸!超讚的,好像Google公司一樣,有一堆零食吃這樣。」沈老師聽完黃亞竹說的話,苦澀一笑,摸了摸頭說,有點困擾的說:「老師不適合補零食拉,今天只是多買了點,要做到像是零食櫃一樣很難,不過你們如果真的有想要吃什麼跟老師點就好,老師直接去幫你買喔!」。黃亞竹振臂一呼,難得的用她那細柔的聲音說:「太棒了吧,謝謝老師~」接著拍了拍我肩膀說:「欸張石恩,我覺得我們得要擬定一個點心食譜,我來研究看看要怎麼做,到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點拉,是不是很棒~」。
我說:「恩啊,很棒啊,謝謝老師買這麼多,只是,只是,啊哈哈,今天是我最後一天拉!」
沈老師聽完我說的話,忽然睜大了一下眼睛,像是有點驚訝,然後跑進去辦公室看了掛在身後的小白板。7/24,石恩結束圖書館志工服務,用著藍色的白板筆寫著。沈老師拍了拍頭,轉身帶著歉意的說:「石恩抱歉啊!老師最近一忙就忘記了,對對對,今天是你的最後一天!剛好,買了這些,我們一起慶祝吧,謝謝你這三個禮拜的努力,真的幫了我很多!」黃亞竹聽完也跟著說著:「哇,原來張石恩你今天是最後一天喔,真的是辛苦你了欸,我們一起來吃這些當作慶祝吧!也感謝這幾天你很用心地教我,雖然我們只是的同學,但你卻讓我學很多,我覺得這就是緣分吧。記得有人是這樣說的,『世界是多麼遼闊,渺小的我們擁有什麼』,世界那麼大,渺小的我們居然可以聚在一起,這個緣份超級特別,我們和沈老師可以擁有這些共同做事的回憶,真的很棒!」
我說:「對啊。」
11月21日,晚上6點11分,是個準備入冬的季節,夏天的風不再吹,波斯菊也因為換季的關係,早就成為一個又一個光禿禿的植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們在九月份把蒲公英種子放在土裡,或許到這個時候它就會慢慢長大,花瓣也不會遮擋到日照的陽光,或許圖書館的植物就會多了蒲公英吧,我想。雖然只是可能,只是一想到蒲公英還是可能被種起來,就覺得,原來學識淵博的沈老師也有判斷錯誤的時候。
後來,我在圖書館結束了服務,回家過了兩個月的拼命唸書的暑假,九月份開學之後,我回到了班上,遇到黃亞竹,我有跟她打了招呼,她有笑著回了我一下,當時,她其他朋友有點訝異我們互相認識,用著遲疑的眼神看著我們,像是不解我到底是怎麼認識對方,也不知道要跟我說什麼那個表情,導致我也尷尬的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彼此安靜了一下下,黃亞竹的朋友就拉著她去做其他事情,而她也笑著目送我離開,後來,只要有她朋友在的時候,我就完全不敢跟她打招呼。學測過後,一直耳聞她和班上另一個同學在一起,不然就是有人故意把黃亞竹的姓名和對方寫在一起,不然就是動不動在黃亞竹面前喊那個同學得名字,搞得大家都笑哈哈的,事實上,班上本來就會隨意的湊對,只看到你跟某某某走得很近,就會在哪邊虧說「欸你喜歡人家喔」,然後大嘴巴的到處宣傳,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們「相從甚密」,如果這種傳聞可以信的話那班上所有的人應該都有交往過了。
這個狀況在某一天有了點改變。當時,我和陳安已經停了晚自習,要去其他補習班上學測的全科班,所以我們要一起走路去搭公車,那時候啊,遠遠就看到黃亞竹和那個同學又走在一起,雖然我看著有點吃醋,所以想要假裝沒看見,但天生過動的陳安怎麼可能會放過這種場景,立刻用左手勾著我脖子,笑著說:「媽的,那個人怎麼又跟黃亞竹在一起啊?殺小,黃亞竹那麼正,會看上他喔?」我心裡的想法跟他一樣,但我並沒有說出口,避免被誤會在講人家壞話,反正就是一群人瞎起鬨而已,根本沒必要在乎,於是,我把陳安的手拉到一邊,然後說:「不要耍白痴拉,搞不好黃亞竹真的喜歡人家,你是在靠北喔?」。就這樣說著鬧著,他們離我們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假裝沒在看他們,然後心想等等要怎麼打招呼會比較自然。正當我還在盤算著要怎麼假裝泰若自然的去打招呼的時候就看到陳安怪叫了一聲,然後衝上去扁了那個同學一拳,接著拉著那個男生笑著說:「幹勒,想不到你真的跟黃亞竹在一起喔,殺小?」。我抬起頭看向他們,黃亞玉用手掩著她的嘴呵呵笑著,另一隻手則是牽著那個同學。另一個同學抓著陳安的手,笑罵著說:「對拉,怎樣,過動兒,羨慕喔哈哈哈哈哈。」那我呢?我在幹嘛?我沒幹嘛,我只是對著他們笑了笑、點了點頭,什麼話都沒有說。這個沈默的狀況一直延續到黃亞玉他們離開之後,我完全沒有說任何任何的一句話,安靜連遲鈍的陳安都發現到這件事,察覺我好像有點不太對勁,於是等我們真正上了公車之後,他用左手手肘頂了頂我,好奇地問著我說:「幹,你怪怪的喔?為啥你忽然這麼安靜?你不會是喜歡黃亞竹吧?」。我深吸好了大一口,用右手頂了回去,吃力地對他說:「沒有拉白癡喔,啊要講什麼?」
但其實我沒有說的是,當時我很清楚的知道只要開口說話,開口而已,哪怕只是發出一個聲音,我一定會哭出來。所以,我緊閉雙嘴,把那個情緒狠狠的吞回去。
而後來的後來,我再也沒有跟黃亞竹說話,連打招呼都沒有,一開始她還會嘗試要跟我打招呼,但熱臉貼冷屁股後她可能也生氣吧,從某一天開始後她再也不給我任何笑臉,甚至連眼都會刻意不跟我對上。而後來的後來的後來,當時圖書館要講的話她也沒有講,一次也沒有講,就算我們還不是陌生人的時候,就算她還沒有交男朋友的時候,她都沒有講,但我想應該是忘了,這也很正常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