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與想像的差異在於，現實往往無法受制於想像
而劇情的走向通常不照你所撰寫的劇本走
那天小慧既沒有牽著我，也沒有綁著公主，更沒有穿著周邊衣服
就是穿了件小背心跟牛仔短褲，和那招牌的中長黑髮
接著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看完表演彼此就道別，回家
根本沒有自己腦補幻想的那般如夢的甜蜜譫妄

倒是小球唱「七分滿」時，小慧那陶醉地神情很迷人，很可愛

見面時，我沒有告訴小慧任何心內的掙扎
因為覺得很蠢，覺得講出來很糗，很像一個詭異的白痴
而且她也沒有理由應該要去承擔我的任何狀況

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真的

禮拜天，下午一點二十三分，外頭的雲層厚的像塞在沙發內的海綿
本就黑漆漆的柏油路被雨水浸的顏色又更深了
透明的玻璃窗上有好幾顆雨點來訪，年紀有大有小，體型不一
在窗面肆無忌憚的玩著鬼抓人，滾來滾去的
被抓到的雨點手牽手、手牽手，最後聚成一大群人，跑去地面群起跳舞

我與小慧坐對桌，嘰嘰喳喳回憶著那天的表演
桌面上的杯墊也因為冰美式咖啡逐漸轉溫而濕潤
隨著廳內播放「Autumn Leaves」的節奏慢慢的變少

邊聊著，邊喝著，Bill Evans如局外人般彈奏著

「真的很好聽欸，小球還是好厲害喔，現場超強的！」
小慧掩不住興奮之情，回憶著那天的表演

我則回說：「對啊，欸，她以前還在棉花糖的時候就很猛，現在更屌勒！」

她說：
「恩恩，尤其是她唱那首『七分滿』的時候，好深情喔」
「當時只有吉他伴奏而已，她那個輕柔的嗓音好像快要把我靈魂唱出來了」
「整個人只有起雞皮疙瘩這樣欸，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震撼喔」
「尤其她唱到『我胡思，因為你，我竟然會坐立不安』，超好聽的欸！！」

我說：「嘿啊，感覺真是要很有感觸的人才有辦法表演的這麼好」

小慧聽完我說的話後，好像想起什麼一樣，緩緩地吐出一句說：
「真的欸，有時候真的要很有感觸才有這種同感」

話音未落，天上的雨滴尚且來不及跌落地面
小慧眼看著她那杯拿鐵，用手繳著玻璃杯內因加入牛奶產生的泡沫
靜悄悄的邊繳著，邊這樣說著：

「對了，那你知道我以前曾經諮商過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眼睛微微睜了一下，反射動作似乎反應著自己聽完的感受
感覺有一個什麼重要的事情準備被吐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到
自己內心深處用最短暫的時間快速想著，這時候我該回什麼話才好呢
想了一下，腦中的資料庫空缺，只好慌張地說：

「誒，不知道欸，怎麼了嗎？」

小慧一樣盯著看她那杯拿鐵，彷彿要把泡沫映出的碎片自己看了個遍
嘴角微微上揚，作勢要笑，看起來又不太像是要笑
因為笑理應是甜甜的、美美的，但那笑似乎還潛藏了點說不盡的什麼
可惜駑鈍如我，實在沒辦法為這個感受說些什麼厲害的形容

她說：「那應該是我大三時候的事情喔！」

音響正播完Bill Evans的鋼琴演奏，改播Chet Baker的「 Almost Blue」
他那低沉又悲情的嗓音唱著憂鬱如藍的歌詞，為空氣塗抹了一層哀戚
也似乎為小慧接下來可能要講的什麼，做一層不確定是否合適的鋪墊

「我大三的時候啊，曾經被一個男朋友劈腿過」
「而且他劈腿被我發現的時候啊，還說『我早就已經不愛妳了』」
「然後批哩啪拉的說什麼跟我在一起很無聊、很平淡之類的話」
「很爛吧？臭渣男。可是我很沒用喔，我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哭的我以為要死掉了」
「後來，我飯也吃不下，課也上不了，每天就把自己關在房間內」
「我那時候以為說，如果從現開始就不喝水、不吃飯，等身體沒有水份之後自然就會停止哭泣吧」
「所以我拒絕喝水、拒絕攝入任何含有水分的食物，希望讓皮膚、眼睛可以把水份抽乾喔」
「總覺得只要停止哭泣，這種難過的感覺總會消失不見吧」
「結果，眼淚流乾之後，反而開始是一陣又一陣的啜泣、喘氣」
「我以為停止哭泣之後難過的感覺就會消失，誰知道，它只是用另一種方式出現而已」
「我才發現，只要人活著，只要人還會呼吸，情緒就會不斷出現喔」

小慧一邊說著，兩眼一邊泛著點淚光，卻又不夠成為淚珠滴落的樣子
整張臉看起來有點悲傷，又有點無奈的感覺

「可是我也不想死，因為我爸爸媽媽每天都會來敲敲門喔」
「問我說：『小慧，妳還好嗎？要不要至少吃點水果？』」
「媽媽用著看上去快哭出來的模樣問我這句話時實在很犯規喔」
「我就說：『媽媽沒事拉，妳把盤子放桌上，我等等吃』」
「她看了我一下，看起來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摸摸我肩膀，說」
「『好，媽媽等一下過來收喔，準備要休息去看電視了，所以要快喔』」

「我以為停止哭泣之後難過的感覺就會消失，誰知道，它只是用另一種方式出現而已」

她說完同樣的那句話後，眼睛內的眼淚隨著外頭的水一樣滴落

「後來，我把媽媽切好的桃子吃完之後，我決定不可以這樣下去了」
「所以上網去找了諮商的服務，用自己本來要買黑膠唱盤的預算去預約」
「那幾次的經驗都滿神奇的，諮商師其實就是簡單介紹了自己，我就一直說下去」
「她就是看著我說啊說、說啊說的，邊說邊幫我整理一些想法，我就說『對』，就繼續說」
「很像什麼引水的渠道那樣，引著引著幾乎一個小時就這樣過了」
「她最後很溫柔的對我說：『說完之後有覺得好一點了嗎？』」
「我說：『好像有一點』」
「她拿了一瓶水給我，說『說了這麼多，辛苦妳了，休息一下吧』」
「我忽然好想好想大哭一場，然後我就大哭一場，然後就覺得自己似乎好了」

我說：「這麼神奇啊？」
畢竟，自己體感來說就沒發生這種事，怎麼小慧就好了勒？

她說：
「對啊，我一開始也沒想過會這麼有用」
「真的就好像是妳把雜亂到不行的垃圾用垃圾袋裝起來」
「然後雙手提著袋子，丟進垃圾車裡面的哪種痛快感」
「接著去的幾次都是聊日常生活的瑣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直到第三次去諮商的時候，諮商師問我還有沒有需要繼續」
「我說：『好像還好了欸，但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好了』」
「她說：『妳現在想起來還會有什麼不一樣的感受或情緒嗎？』」
「我說：『不確定，但好像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
「她說：『那妳還會覺得有點干擾妳的生活，像是失眠啊、不開心之類的嗎』」
「我說：『好像不會了，跟一開始比起來真的還好耶』」
「聽完她就說：『好啊，那我們就先停在這邊好了，妳回家感受一下』」
「『如果真的還有覺得不舒服再來找我喔！』，就結束諮商了」

我說：「真假，好猛喔，妳居然三次就差不多了啊？」

她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好，但說完之後就覺得，好像真的也沒什麼好哭的這樣」

我順口「喔～」了一聲，然後說：

「欸，妳不覺得妳很像那個『Sally』嗎？」

她問：「誰？」

我說：「『Sally』啊，就是綠洲那首『Don't Look Back in Anger』的『Sally』啊」

綠洲樂團，Oasis，有一首非常知名的歌曲叫做Don't Look Back in Anger
歌詞是在說一個叫做Sally的女生，在人生旅途中似乎發生許多事情
而在歷經風霜後，這樣說著：「雖然遲了點，但過去就讓它過去了吧」

「對啊，妳不覺得妳有點像她嗎？」我說

「是嗎？哈哈哈哈」小慧這樣回著

「『But Don't Back in Anger，I Heard you Say』，妳大概只差沒跟我說而已」我說

「你倒是哼的挺好嗎！」小慧這樣回著

「喔喔是喔，那還真是謝妳喔哈哈哈哈」我說

小慧她舉起鐵製的湯匙，又是攪弄著杯中剩餘的拿鐵
低頭沉靜看著泡沫，在裡頭信意劃著幾個圓，說著：

「對耶，我怎麼忘記這句歌詞」

「『But Don't Back in Anger，I Heard you Say』」

窗外的雨還是繼續下著
玻璃上的雨點還是那樣繼續往下流淌著
水滴或許會在流動的過程中殘留幾點遺珠
不過水滴並不會留戀
殘留幾點後，便會繼續往該去的地方前進著

But Don't Back in Anger
I Heard you S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