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手扶梯到百貨公司地下一樓,循著來時動線再爬回去L型階梯到了停放機車的地下室樓中樓。看到眼前滿坑滿谷的機車、水泥牆上漆黃的A幾B幾、和石地板上一格格停車位前面三碼阿拉伯數字白漆劃記,夏日突然間感覺到腦袋一片轟亂。像是她和季冬之間,原以為單純的一遇、一知、百了,兩人雖經常拉鋸錯位,但也只是兩個人而已,不必牽拖到不必要的人和事。但是轉著轉著,六年多的時間一晃過去了,她依然理不清她和季冬之間究竟是花落終須有情,還是水過無痕般的,可以各隨己興,隨緣他去。夏日明知她和季冬並不特別定義朋友之間,也不隨份關係,讓一切自然而然釀出彼此之間友達以上。六年多了,很多事情雖不轉眼過,總也伴隨著歲月的厚度,剪不斷多多少少經事。
夏日忙轉腦袋記憶停車位置之際,一本剛剛在紀伊國屋買的“想要知道你的名字”不意就從手掌心摔溜到了地板上。夏日只覺得手突然一空,當回過神來,正好看到一張書籤從書的裡頁掉了出來。夏日反射動作折腰彎腿撿起地上的書籤,手感書籤的紙面滑膜,畫的是一片雪景,明細體黑字寫著:冬季。
去福岡之前,夏日揀擇隻字告訴季冬:後天早上的航班,直飛福岡空港。夏日聽得出來季冬貼臉手機的說話聲說得無可無不可,很像季冬的慣常,說多說少,拉不了近,離不了遠,說她和他所在的天涯海角毋寧就是兩個人最近的距離了。季冬不說,還是夏日先開的口:要不?明天,新生南路。夏日沒說的下文,但是她明白季冬清楚知道她說的是新生南路上的紫藤廬。那是她和季冬的初遇地。圍桌的一伙人搭訕著話題,並不顯眼她和季冬兩個個體戶是不是明擺著門當戶對。當散席後,一場不大不小的季節雨困住了兩人視線被拘禁在偌大的傘面底下,眼看逃無可逃,夏日心想著要問季冬:是習慣嗎?第一次就靠得這麼近!夏日的左肩摩擦了季冬厚實的臂膀,聽到了自己不規則的心跳聲。想不到季冬回了她一個從學課抄本上學來的冷笑話。季冬不對著她看,對著傘外的冬雨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是天作之合,是人言媒妁?是一次意外的偶合。添多了歲月調料,夏日和季冬都漸漸知道了歸人和過客的差異性。
夏日嫁作新婦,打手機告訴季冬要親手拿給他喜帖。季冬沒說好,只問她在哪裡?掛斷手機語音,不到一刻鐘,季冬開著老一式的二手車停在她的跟前。搖下車窗,遞給她一個紅包袋。臨去前,季冬的臉被車篷頂遮住了虛影,講的話也不預言真假:等妳生了個娃,我生個寶,我們再來結娃娃親。夏日的婚宴季冬沒來,省掉了不必要的表面功夫。年後,夏日真的生了一個女兒,季冬送來滿周歲紅包時,是不是就忘了要結娃娃親的事,關上了車窗,車子噗噗而去,夏日看著車煙越遠,越事的心境就像是她和季冬之間的不能說,卻都跟著歲月晃蕩而明伏於彼此心中。
季冬也有了一個兒子,是在一次恍惚生活瑣碎時接到了一個陌生女子的電話。對方女子約了夏日下午茶時間,去咕咕咖啡屋要問一問夏日知道的季冬。對坐的女子有一些落俗的沈魚之美,也有一些遮瑕之後的淨僻臉色,等夏日也坐定了在彼岸,陌生女子要夏日不要拘束,只管叫她梅子。梅子解釋說她之所以知道夏日,是在一次睡夜半醒時,有意無意間翻了翻季冬放在床頭櫃上的記事本,跳躍式的日記本形式生動記載了季冬眼裡的每一個夏日。梅子告訴夏日她有一個兒子,但是季冬並不知道,梅子也不想讓季冬知道關於他的兒子。夏日不疑有他,像婚姻這等天大的事,季冬就算不張揚鋪事,但也不會拗到了底不跟她提半個字。至於季冬的兒子,梅子說話的表情不沾江湖,頗具話性之真實。讓夏日不解的是,梅子寧可利用她做一個間接告事者,也不要當面向季冬合盤托出,顯然每一個人的成人式都隱藏著不足為外人道的酸甜苦辣。況且,是在經過了人事之後的是與非。
事後,夏日知道了,季冬沒有在婚姻的聖堂受洗婚戒,也沒有維持多久和梅子之間斷續。不像她知道的季冬,季冬知道的夏日,彼此就是對方心裡存在的異數,放著,不可期;不放著,才能生生世世。
季冬知道的夏日的對口,糊口的是一份江湖差旅,經常在外。夏日說給季冬聽,對口的問夏日要不要和他一起到紐西蘭,短時間一個半月,或是到內地長住,夏日一口就回絕了。說好聽,一個人自在生活;不說的是,一個人藏拙舊事,碰觸到了,方便心事。季冬聽懂了夏日說的,嘴巴依舊討巧:妳比較適合遠距離的美感。
夏日還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季冬關於他的兒子,夏日的那口子已經開始了境轉事宜,要從內地二線轉到日積電熊本。夏日仍然拒絕了對口的說項,但仍很本分的答應可以隨行幾日,幫忙安排好對口的在熊本的住宿。就在緊湊時間之際,匆忙一趟福岡行,喬託的房事尚未底定,把時程待續用紅筆圈在月曆紙上,既是掛心遠房,又是託陳近事,提醒自己該要跟季冬說說他兒子的事了。
紫藤廬裝潢舊時,屋板塊塊,庭草如糜,館屋裡暖閣,聞得到,茶酒氤氳一氣。夏日看的季冬,很習慣的她對男人的成見,在那一場下著冬雨的季節早早就刻板了她對男人的印記。茶酣之際,夏日越覺得舒卷不開泡在心中的一捲葉心,季冬的事,不說還好,幫了倒忙,盈虧難計。季冬問夏日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夏日淘起跌進去茶杯裡的眼神,浮一浮表臉,望著季冬,說熊本,說福岡,就是不說季冬,不說自己,像往常一樣的,表裡不一。
書籤紙上的雪景抓不住夏日的眼神,小一號黑色字體冬季卻像是她常常一個人走在港堤岸上看進去灣水浮上來的倒影。季冬知不知道他已經有一個兒子了,而她,夏日知不知道她還沒走到她的冬季。
現在,還只是仲秋。